[楔子]
平宁四年冬
京城
女子一身素白的囚衣,跪在宫门前,腰背挺直,如竹如松,仿佛山压在她的肩上,都不会让她屈下身,门前的侍卫警惕的看着她,手扶上腰边的长刀,她像没有看到,一双黑色的眸,如同一潭死水,平静不起波澜地看着眼前的宫门,手中是简陋的牌位,只是草草写了姓名
蓦地,苍白的脸上现出无限的笑意,似颠似狂
“哈哈哈哈,原来穷尽一生,付出性命,竟最终落得如此下场”苏吟放下牌位,将手撑在已经结了冰的地上,痛彻的寒冷深入骨髓,渗透全身,血液都被凝固,步子踉跄的站起,脚上的铁链,发出声响,削瘦的身影在漫天的雪色中,显得渺小,像是随时都会消匿在其中
“阿爹这就是你护的君主,这就是你拼其所有也要护的君主”
“值得吗,值得吗……”她一声一声的问着,她在问地下逝去的三千英魂在问自己在问深宫之中那个坐在椅上的人
远处白衣胜雪的男子撑着一把伞站在宫墙前,遥遥凝视着那女子,没有上前没有离开,他不认识她,但却为她停下步伐
“也罢,我要这天下人看看,看看这位自私无能猜疑狠毒的君主,值不值得他们信奉”
连站都站不稳的女子,此时却快到无任何人反应过来,便已将侍卫腰边的长刀拔出,刀光凛然
是啊,她自十五起就随父兄上了战场,哪一次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从地狱中走来,即使此时多病缠身,旧疾复发,她也依旧是那个军功赫赫的怀远将军
“李御,千闻阁已收了我的信物,我要求他们将你做过的事一一公布于众,弑父篡位,伪造遗旨,逼杀太子,强娶其妻,这一桩桩一件件告诉天下人,我要将你辛辛苦苦营造的圣名毁于此”
“闭嘴,宫门之外岂容你放肆”侍卫被眼前女子的一番惊天动地的话,吓到冷汗频出,连忙出声制止,害怕她再说下去,自己性命不保
“呵”女子冷笑着,却不觉已泪流满面,心中是撕心裂肺的恨,她提着刀,一步一步的走向宫门,每一步都走的坚定,走的痛苦,铁链已经阻挡不了她的步伐,世间万物都无法阻挡
“大胆,竟敢提刀闯宫门”侍卫冲向前,将她围住,她却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
“让开”她的声音因为吼叫,变得沙哑,话语没有一丝情绪,只是冰冷和杀意
一个侍卫举起刀砍向她,她将手中的刀一转,划过眼前,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准确,刹时鲜血洒在洁白的地面上,像梅花绽开
一旁的侍卫见了一起涌上,向她杀去,她不停的向前走,一个人来她杀一个,一群人来她杀一群,红色染尽她白色的囚衣,苍白的脸溅上血迹,手上全是淋漓的鲜血,顺着手指滴下,白色的刀已经被血浸染,走过的道路都是触目惊心的红
终于她停在了宫门前,回头望了望,剩下的侍卫,惊惧地看着她,手中的刀的都拿不稳
苏吟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一天,一样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一样是触目惊心的红,她迷失在战场上,目及之处皆是尸体,他们被暗算了,困在一处易攻难守之地,无路可退,仅仅只有三千将士去对抗匈奴人的一万兵马
没有奇迹出现,她看着一个个将士倒下,兄长和父亲挡在自己身前,抵抗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却抵不过漫天的箭雨
她听到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好阿吟,快走,不要回头”
她不知疲倦地向林中深处跑着,摔倒了一次又一次,不敢停下亦不敢回头,最后体力不支晕倒在林中
再次醒来已是清晨,她不知道是哪一天的清晨,只是觉得很冷很冷,她拖着步子向外走着,想回去,想去找阿兄和阿爹,她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像是走了一生的时间
她终究是走了出来,已经没有人了,黑色的旗帜倒在地上,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尸体堆积在一起,也被覆盖上雪,她哭着走上去跪在地上,将尸体翻开,她不想找到阿兄和阿爹的尸体,看不到尸体便有可能还活着
可希望终是被打破,她趴在父亲和兄长的尸体前痛彻心扉的哭着,像个孩子
她拿起旁边的刀,想了尽此生,活着已经没有意思了,她没有了家人,她的全家葬送在了战场上,无一幸免
却又想起父亲和兄长临死前的话
她还不能死,她死了,他们的尸体便就在此,死在这荒凉的异乡,她要带他们回家,带他们回到故土,无论多远,无论艰辛,即使远隔万水千山,她也要带他们回家
茫茫的雪中,瘦弱的女子拿着绳子托着一块板,向前走着,板上是她的全世界,衣衫单薄,她却不知寒冷,可能是因为心更冷,所以身体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一路上她没有吃的,只能吃树皮草根,和那些流民夺食,她目睹了很多,妇人拿着幼小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换食,他们互相残杀吃腐肉吃尸体,这,是人间炼狱,他们已经不算是一个人了,他们是一只兽,一只为了饱腹可以做出一切的兽,她见过如此的黑暗,她不愿变成这样的兽,再到后面,连树皮与草根也没有了,她饿的把雪塞进嘴里,想要饱腹,冰凉的雪水滑过她的嗓子,就像被刀割一样的疼,五脏六腑都是凉的
每每深夜,她看着阿爹与阿兄的尸首,都无法抑制自己轻生的念头
“今年的冬天真的好冷啊,阿爹”她喃喃道
却又不忍让父兄尸首流落荒野,成为野兽的盘中食,她一遍一遍的在心中念着他们的名字
她最终坚持下去了
站在城门外,她笑着对阿爹和阿兄说
“你看阿吟带你们回来了”
她回到京城时,所有人都惊讶她还活着,她不仅活着,还带回她的父亲与兄长,她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家,却被人压入牢中,甚至来不及去买棺材,就被抓走,才知道,原来她全家都已经被定上了通敌的罪名
可笑
实在可笑
她的家人死于敌人之手,为国家付出性命,为他所忠于的君主付出生命,死后却被人冠以污名
只是为了掩盖那君主的无能与错误
她在牢中,将桌子拆了,做成牌位,将石头摔成有尖头的一块,一笔一笔的在板上刻下名字,她愤怒过,不解过,最终都化为不甘与无助
后来有人把她带到宫门前,说陛下要见她,让她跪在此处悔过
可她何过之有?
苏吟收回思绪,看着眼前的宫门,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她知道他们苏家掌着兵权,曾在先帝面前发过誓,苏家人永不会带兵器入宫,只要她还是苏家人就不能违反,她也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
“李御,我用我之血起誓,若有来世,我定叫你失去你所最爱的皇位,无论代价”
粘满了血的长刀,从脖间划过,血洒在宫门之上
远处
男子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剩下的几个侍卫互相看了看对方,仿佛还没有从刚刚那一幕回过神来,又看向这位刚殿试完的学子,想出声呵斥,又有所顾虑,毕竟不知道眼前这一位往后会走到什么高度,正纠结着
却只见他拿下肩上的披风,盖在她的身上
便转身离开
“子仲去那边干嘛,都是血,我估摸着是哪个胆大包天又不甘心的罪人想闯宫啊”
“没什么,就是过去看了一眼”
朦胧的雪雾中对话声愈渐愈小,身影也消失不见
那一日
雪没有停下过,像是在掩盖
*
第一章
“阿爹”
苏吟猛得睁开了眼,看向四周,天还只是蒙蒙亮,屋内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她的喘息声,她撑起身靠在床塌边,脸边还有未干的泪痕,藕粉色的锦被被泪打湿一片,她又梦到了前世的事
苏吟觉得这或许是她的机遇,她竟真的再一次获得了生命,重活一世成了左丞沈从文的嫡次女沈思危,距离她死已经过了六年,苏吟这个名字依旧时常被人提起说上几句,无非就是说她闯宫门,然后在宫门前自尽这件事,每每她去茶楼吃酒,都能听说书先生编出好几个版本,倒是颇为戏剧化,可是现实可能有些苦涩了
苏吟死后,李御虽然靠武力压下了她叫千闻阁散布的消息,却压不住蠢蠢欲动的人心
她上一世是武将,官拜从三品,这一世,她苦读数载,参加科考,名列前茅,现已官至四品少卿,几年来她从未展露出一分一毫的破绽,暗中执行任务,替李御除去了大大小小的麻烦,已经取得了他的信任
她日日着一袭红衣
为的是不忘那日
她定要复这满门之仇
外面突然亮起了亮光,与一些喧闹声
房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些急促
“大人,宫里来旨,要您现在进宫”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
“知道了”
—
雪簌簌落下
蜀郡陷入一片白茫,四境寂寥
铺着青石板砖的西街街道上,不时经过几辆马车,车轮辗过的地方,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交错凌乱的车痕在洁白的地面上,分外显眼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许是下雪的缘故,鲜少有店家开店,开了店的店内也只有一两个伙计在门口洒扫,好不清闲
此时的蜀郡显得祥和清平
静谧在雪与雾中蔓延
高耸的边城外,风浪却已然掀起
急促的马蹄踏碎这安稳已久的境遇
—
京城·皇宫
“沈爱卿”
“臣在”沈思危低头应答道
李御从座上站起,走到她面前“你可知朕深夜诏你入宫所为何事”
“臣不知,望请陛下明示”
“朕得知一个消息,蜀郡处将起兵造反,已有一人在蜀郡与这些贼子进行交涉,朕要你前去探查,是否属实,此事须便衣行动,不得暴露身份”
“必当不负使命”沈思危鞠下躬声音平静
“行了去吧,明日你就出发”李御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朝她挥手示意她退下
沈思危缓步退后,离开御书房,灯光交暗处,阴冷的眼神不再掩盖
—
蜀郡·秦府内
走廊上的青色纱幔被隆冬的冽风吹得翻飞,缀在纱幔下的玉珠也因此相互碰撞而发出“叮叮铃铃”清脆的响声
细微的声音在此时像是被无限放大,在寂静的院中漾开
屋檐上堆积着的层层白雪摇摇欲坠,不多时边沿的雪不堪重负般从屋檐跌落到地上
刹那间,消融成了水,混合在泥土中
邃长的走廊,尽头是一扇黛色的房门,门上的装饰与雕刻简单,却也能看出不类凡品
房门虚掩着,依稀可见,屋内轻袅的檀烟冉冉升到空中,似女子曼妙的舞姿
山水墨画的屏风旁是一张梨花木桌,桌上摆着一玉制棋盘,有两名男子各执黑白子相对而坐
执黑子的男子身着月白色广袖长衫,袖边用银丝勾勒,一支玉簪束起如瀑的墨发,身姿修长挺立,指节分明的手指拿着棋子,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眼眸斜长,轻轻上挑的眼尾,使原本过于清冷的面容多了一分温润与风流,低垂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目光淡然,一张绯色的薄唇轻抿,如风拂玉树,骨子里透着疏离
似画中人,天边月
“子仲,我真是低估了你啊…”
话语拖着长长的尾音,带着几分玩味与调侃
说此话之人正将一白子落在棋盘上,玉子与棋盘碰撞发出轻响,好看的凤眸微眯,打量着对面人的神情,手托起桌上凉了许久的叹春茶,微抿一口,薄凉的苦涩在嘴中漫开,谢意游皱了皱眉,又兴致缺缺地放下
秦津轻笑一声,将手中摆弄许久的黑子,思量一番放上了棋盘,抬眸看向对面
“意游,何出此言?”
他的声线微凉,温润低沉,如击玉罄
谢意游颇为玩笑地说
“知府大人的计谋实在是让我等望之莫及,你先同圣上揭穿黄毅等人的身份与计划和盘托出,想必圣上一开始并不相信你所说,但对黄毅又有所怀疑与忌惮,子仲兄你抓准这一疑心说服圣上调两万禁军埋伏在蜀郡,这两万禁军既是军队又是你所说的话证人,未免打草惊蛇,你回到蜀郡等待他们的后续动作,与他们继续执行计划,现在他们应当已经掉入你设下的圈套,带着人马来到蜀郡准备与之前你说好的那样假意镇压实则鼓动佘山上那群人起义,借着他们的名头造反,再与你里应外合开蜀郡城门直通京都打圣上一个措手不及,却不知你一开始便不是那方人,等他们万事俱备只欠你开城门一起上京造反时,郡外调来埋伏好的禁军再将他们一网打尽,这样既证明了他们的谋逆之心又平息了反贼,早先我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顿了顿,又笑道
“在这先恭喜知府大人即将升迁,到时莫忘了我这个患难之交”
“我不过是为朝廷效力,尽到人臣本分罢了”
秦津清淡的眸中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情绪,目光看向窗外,似是不愿多谈
“差不多了,出去吧,我还有些事情须去准备,你想待在这,便就待着吧”秦津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站起身,看向坐在桌前的谢意游道
“可别,我来就是找你的,你走了,我可不呆在这,你这可真够冷清的,不适合我”
谢意游也不拖沓,摆摆手便向屋外走去,将手中摆弄的折扇收起,背到身后,步调轻松的向前走着
似是想到什么,回头看向秦津
“你今后打算怎样”
说完,又觉得过于突兀,舔了舔唇又道
“说实话,我不希望你再继续”
神情不似玩笑,眉目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淡然从容的男子
“走一步且算一步,且我现在并非无路可走,你也当知道,继不继续我都会如此”他的声音平静又冰凉,不带丝毫温度,在这雪天里寒冷似一体,面上却又看不出任何的寒意,依旧是温润的笑意,与平时无差,只是眸光深邃了些
不等谢意游回复,便向外走去,风吹起他的衣衫,与几缕发丝,身后是飞扬的雪,他像是从远处而来,远离喧嚣之处,无人知晓之处,太难将他看作凡尘俗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