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谢意游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
其实他也时常分不清自已这位好友的笑中掩盖了怎样的情绪,他看不透也看不懂,只是知道,这其中原由应是他无法承受的
好像自那时起,秦津所有情绪都不曾在面上出现过,像是没有了喜怒哀乐,永远都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他像是圣人,不食烟火,无情无欲,完美不可亵渎
他与秦津儿时便熟识,父辈是多年挚友,年少的秦津风光肆意,不过十一二岁便名满京城,少年意气,在他身上淋漓尽致的展现
家中却突生变故,被人陷害一纸罪责将全家悉数被捕入狱,父亲秦悱不堪其辱,自刎于牢中,母亲本就孱弱,终也无法忍丧夫之痛,病逝于那肮脏的牢狱之中
他去牢中看他时,秦津恍若未闻至亲之人离世的消息一般,依旧平静的坐在闷热又潮湿的牢中,空气中都是令人作呕的气味,不知名的虫蚁爬满墙壁,地面上血迹斑斑,他像是没有察觉到,慢慢地吃着已经馊了许久的饭菜,不悲伤不失落,只是,抬眸看他时,眼中如同被蒙上一层纱,幽暗深不见底,看不出他的情绪,眼睛成了他最好的掩盖
后来托右丞相谢道酬也就是他的父亲,秦悱的挚友,让秦津一家得以沉冤昭雪,出来的却只剩下他一人,秦津身上属于少年人的狂傲骄傲,被世事磨平,明白了以前所不知的,收敛了周身的尖利与锋芒,行事越发谨慎妥帖,和他相处过的人无一不感叹其“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与所有人都交好,人人称颂这位年少风光身世坎坷的公子,短短五年从阶下囚走到如今
他觉得秦津好像变了却也没变,可能这只是他的多想,也但愿是多想
*
愈发强烈的风吹得树的枝叶摇动,“沙沙”声不绝于耳,四季常青的枝丫伸展的极长,随着风拍打着旁边的木窗
周遭入眼之处皆是一片惨白和一点点幽深的墨绿,让人心悸
义清堂中,和田玉制的茶盏打碎在地,上好的吟苳茶洒了一地,地面上深深浅浅的一片
有水也有血
绣着虎鹿山行图的屏风轰然倒下,白色的尘扬在空中
倒在屏风上的人,似是忍到极限,吐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如泼墨般染红了屏风,透着诡异的美
手指扭曲成非寻常可达的弯度,双眼睁大的看着面前的人,眼中映出白色的身影,此时这身影像是来索命的鬼魅
白色的履靴踩上他的手,骨头断裂的声音异常的清楚
“你!啊—”
血从嘴角溢出,声音淹没在呜咽声中,痛苦也在其中淹没
无声
似是不甘和惊惧,血丝布满眼球,细密的如同蛛网
纤长白皙的手,掐住那人的脖子,没有一丝的犹豫与怜惜,像折断树枝一样,顷刻,失去了生气,只有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
白色的衣角沾上了血与污渍,秦津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脸上没有了温润的笑,一贯淡然的眸中,是压抑已久的戾气
他—已经许久没有亲手杀人了,若非不是这黄毅知道的太多,又有心投靠朝廷,交于他人不放心,秦津是不愿亲自动手的
生命的消亡与逝去所带来的令人战栗的感受,让他无法静心
那时在牢中的一切都无法忘记模糊半分,亲人的血滴进他的眼中,是红色,是血腥,他发现了真正的自己,从未认识过的自己
是如此冷漠,死亡带给他的是解脱,生与死对他而言是无异的
他漠视于生命
他本从阴暗而来
真实的他,不是圣人
不是君子
*
白色的身影,步履从容地走出,风吹起他的衣衫,流动的暗纹卷着银边翻飞
血从屋中流淌到他的身后,勾成几道暗红的线
衣角上的血迹,醒目夺目
眸中的戾气消散,又似以往的淡然和温润
暮沉的天只余一弦残月,月光流泻在秦津的衣衫上,给予了他三分月辉
他似月似玉,却是一弦冷月一块寒玉
—
城外杀声震天,两军对垒,也不知是何许人也,将黄毅刺杀于屋中,死相可怖
暗红的血,流到屋外才叫人发现
顿时起义军中军心涣散,人人自危。几次交锋皆占下势,禁军士气大涨
终于平宁十年冬将其镇压
蜀郡又归于平静
—
沈思危漫步在西街街道,已与她来时不同,此时街道熙攘,人声鼎沸,一派和睦景象
她的思绪也飘向远处,这次的起义军被镇压下去,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能看到这起义军来时气势汹汹显然是一副胜券在握的,他们为何觉得胜卷在握,又为何因为黄毅的死亡便如此快的消沉,最后被镇压
她推测这与李御说的那个人想必一定有很大关系
沈思危走到一处面摊坐下
“老板,来碗阳春面”
“好嘞,一碗阳春面”白色的雾气从锅中漫出
“姑娘你的阳春面”老板将面放在她面前,用肩上的白色巾布,擦了擦桌子
“好,谢谢老板,我想打听个事”沈思危抽出一双筷子,在碗中挑拣着葱,状似不经意地问
“姑娘,这你可问对人了,我在这摆十几年面摊了,打小就在这过活,还没有什么是我不清楚的事”老板笑着说
“这蜀郡有什么人物嘛”
“要说这人物,确有一个,就是那一年前从京城里调来的那位知府大人,这位大人不仅样貌生的好,办事更是一等一,公正的很,比前几任实在好很多”
“敢问他叫什么名字”沈思危擦了擦嘴将筷子放下
“好像是姓秦,什么名我就不知道了,咱们小老百姓哪能知道人家大官的名”
“好,谢谢老板,面很好吃”沈思危放下一锭银子在桌上,没等老板反应过来,便就离开
“这姑娘可真是个怪人,吃面付这么多银子”老板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挠挠头嘀咕着
—
隆冬渐去,已是初春,一行黄衣白衫策马,驶入蜀郡内,在秦府前停下
带头之人翻身下马,手捧黄色绢绸,似是文书,走进府内。
“公子,府中来客,看打扮,应是宫中的”时吾的声音从书房外响起。
“好生招待,我稍迟些便来”
秦津搁下手中的笔,将桌上的纸放入匣内,眸光看向窗外,不起波澜,平淡之下又似翻涌着暗流
外堂,坐在椅上正悠悠喝茶的人见秦津来了,顿时,脸上堆满了笑意
“秦大人,咱家奉皇上的命令来颁旨,快快听旨吧”
“有劳王公公了”
王礼秦津儿时是见过的,一直以来都在皇上身边伺候,自是有一番察言观色的好本事,说话有几分重量,皇上也十分信任他
从王礼的态度大致便可判断皇帝的态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蜀郡知府秦津,护驾有功,忠心侍君,颖悟绝伦,遂即日启程,赴京任刑部尚书,尔当勉效忠勤,以称任使,官无崇薄,不忝为才钦哉!”
“秦大人,接旨吧”王礼将手中圣旨递给秦津,秦津接过旨意起身站起。
身姿如竹,挺立修长,脸上的笑温和疏离
其实只看秦津的长相与周身气质的话,实在是不像做官之人,倒有些像书香世家的公子,儒雅有礼
常常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衣衫,一袭白衣无人能堪比,是真真应了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眉目如画,一双琥珀色的眸,似是总含着笑意
想来只有这样的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才能即使离开京中多年,在京城里却也丝毫不减女子们对他的追捧
刑部这种地方和眼前这位仙人之姿的公子实在是有些违和,这年纪轻轻便已经官拜刑部尚书二品高官也不知能否服众,王礼细小狭长的眼打量着秦津,此时有些猜不准陛下是何用意
“公公奔劳此趟,不如,喝杯茶再走”
“不了不了,咱家还要回京复命,不便停留,还望请大人早日启程赴京”
说罢,王礼传来身边的侍从,侍从端上一件绯色官服,官服上的孔雀绣纹极尽秀美,金丝与银丝相互交错勾勒,灵动至极
王礼笑着道“这是陛下特赐的官服,秦大人抵京那日穿着这身去上朝吧,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心意”
秦津点了点头,让身边的时吾接下
“公公代我多谢陛下的好意”
“这是自然,咱家就先走了,秦大人早日出发,陛下可是盼望的很”
王礼辞了礼,一行人离开府中
—
京城外
阴暗的林中,一群鸟突然振动着翅膀离开,树叶发出窸窣声
“什么人,出来”沈思危对着那片林子冷声道
随即拔出腰边的剑,目光如流泻于剑上的芒,犀利尖锐,跟在她身后的十几个侍卫也纷纷拔出配刀,对着那片林子
一群穿着黑色行衣,戴着面罩,手执长刀的黑衣人从林中飞出,直逼向沈思危的方向
沈思危抵下前方向她砍下的刀,剑风一转刺向旁边袭来的人,这些人招术诡异狠毒,带着江湖上的风格,不宜久战,她从蜀郡回来未带多少人,此时身边的十几个人,武功也都不精湛,撑不了多久
锋利的刀划过她的肩膀,顿时皮肉绽开,血不止的流出,沈思危的体力比起她作为苏吟的体力要差很多,她能感到自己的体力逐渐不支,每一次抵抗的动作都慢下来,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身边的侍卫也只剩下两三个人,他们一边奋力抵抗着来势一边转头对沈思危道“大人,你快走,我们挡着,快走!”
她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上一世,父兄也对她这么说过
她捂着伤口,跑向林中
她不知疲惫的在林中跑着
前世今生这一刻重叠
眼前的景物不断变换,耳边是萧萧的风声
她拼尽力气跑出林子,外面是一条道路,已经听不见后面的脚步声,她放慢步子,一步一步走在路上,身上的疼痛感铺天盖地的向她涌来,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之上
终是眼前一暗,倒在了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