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勾,高悬在云层之中,距离大地深高辽远,透出暗淡的光芒。
温玉容坐在屋檐之下,面朝着不远处的竹林,这样的黯然月色,可见的距离十分狭小,盯着一个地方无论看多久,都是一片漆黑。
丫鬟们不去打扰她的深思,任由她一个人静静坐着。
“既然来了,不打算和我说话吗?”
温玉容已经坐了很久,此时突然开口,说话的口吻像是对着一个熟稔的友人。
一片竹影摇动了一会儿,身形高挑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姐姐,你知道我来了?”
温玉容在自己的身侧倒了一杯酒,示意温蕴延坐下,轻声说:“今天有豪绅请客,我带了两斤雨石酒回来,要不要尝尝?”
温蕴延坐到温玉容身边,扬首饮尽,温玉容又给他倒了一杯。
“明日便是咱们鄢陵围猎的日子,我想你或许会来见我,于是便在这里等着你。”
“姐姐真明白我的心。”
温蕴延笑了笑,低头饮酒,一句话说完便再没有多余的话,变得有些沉默。
两个人静静喝了一会儿酒,看着黑黢黢的不远处。
“蕴延,今年你会参加吗?”
“父亲大人还未告知于我。”温蕴延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先前,祖父要送我离开鄢陵时我听承望说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围猎中大放异彩,以为四叔属意你今年参加,难道四叔没有这个意思?”
温玉容觉得有些可惜,蕴延分明是鄢陵城中骑射最佳的一个,该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温蕴延笑着,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投出的光影被风吹得左右晃动,光与影投射在他的后背,虽然尚显稚嫩,但他的筋骨结实,肩膀宽阔,已经与成年男子一般无二了。
温玉容听见他的笑声,不由地想要看看他的神情,但他背对着光,只能看见他的面庞轮廓,棱角分明,透着一股执拗的冷硬。
“今天父亲带着大哥去了太守府,我也有幸一起。”温蕴延低声说话。
温玉容的脑海中骤然浮现那一道张扬肆意的身影,极具侵略性的深邃眉眼,浓烈不羁的气质,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京中那位今年会带着宫中女眷来鄢陵赏景,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温蕴延说,“如今鄢陵还算安稳,但是沿海那边不算太平,沛国公长子亲自带兵前来,以卫皇家威严,免得途中发生意外。”
温玉容已经见过那位少国公,只是有些好奇他跟元敬到底谈了什么。
“四叔也见过了那位少国公?”
“父亲是专程为了这个而去的,他想要带着大哥在少国公跟前露个脸,为之后大哥赴京铺路。”温蕴延的下颔紧紧绷住。
“那你呢?”温玉容问,“之后你也一同进京吗?正好世瑾也在京中,你们可以一起去找二叔,正好互相照应。”
风冷冷吹过,无端带起了一丝清寒。
温蕴延沉默片刻,突然说:“父亲不打算让我一起走。”
“怎么会?”温玉容哑然失声。
没有回答。
温蕴延的背紧绷,手里的酒也变得索然无味,他放下酒杯,面对着竹林站了起来,抬头看着昏暗的夜色深深呼出一口气。
“姐姐,一个人是如此卑小,是不是一定要你站在很高的位置,别人才能够看见你?”
温玉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答案,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这种答案都很伤人。
好在温蕴延似乎也并不企望别人的答案。
“今天我在太守府,看见詹翰音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口水也来不及喝,汗也来不及擦,他往日里在父亲面前那般傲慢,因为父亲只是一个庶子而轻视他,可是今天他跪在太守府院中,卑微得像是父亲身边奉茶的小厮,我们从他身边走过,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温玉容站到了这个年轻人身边,静静听着他说。
“少国公坐着,我们所有人都得站着,他咳嗽一声,连元大人都有些战战兢兢,可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我可望不可企及的大人物,他们坐着的时候,我还是得站着。”
年轻人心中充满了那么多的不甘与愤怒,心里的话连自己的父亲也不能说。
“姐姐,为什么我总是要站在别人的身后,为什么我总是得跪着,甚至以后还要跪在我同胞哥哥的面前?”
“蕴延,哪怕是我的父亲,哪怕是咱们的祖父,也有要低头的时候,在这世上,没有人是永远坐着的。”
沉默了一会儿,温玉容方才开口,她的心中有着同样的不甘,但她永远也不能像蕴延一样说出口。
“姐姐,我想要参军!”
温蕴延望着天空,终于说出了埋在自己心里最深的想法。
“那很危险,倭寇流匪横行,别的地方并不像咱们鄢陵这般安稳。”温玉容为他感到担忧,“蕴延,那是要命的,你是咱们温家的子弟,并不需要像那些无路可走的百姓一样从生死之中搏前途,这太危险了!”
“姐姐,在鄢陵,我一样没有出路。”温蕴延低下头,“我将自己的真心话告诉给姐姐,是希望姐姐日后在祖父面前帮我,咱们是书香门地,祖父不会同意让我入行伍,这在他看来是自贬身份的事,但我非去不可。”
温蕴延转身面对着温玉容,目光坚定,像是淬火的生铁,带着谁也无法撼动的意志。
想要劝解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温玉容在这样无声的对峙中败下阵来,她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无法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年轻人在温柳脂湖的鄢陵一日日的消磨光阴。
“好,我答应你。”温玉容缓缓点头,带着无比的郑重,“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能二话不说就离开鄢陵,要跟祖父和四叔交代好,才能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多谢姐姐。”
温蕴延露出了一丝舒缓的笑,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其实那位少国公还跟我说过两句话,也坚定了我想要离开鄢陵的决心。”
“他跟你说什么?”
“说鄢陵的酒太过脂粉气,哪怕是有名的胧焱也太过风雅清甜,还是漠北的罗睺酒才是真正给男人喝的美酒。”
温玉容忍不住笑了。
“他还说我天生便该是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人,让我今后跟着他走。”
温玉容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