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红着眼眶。
“嘿。那个......满意么?”
空荡荡的教室里,她倚着教室的窗台,两手背后,言语间满是生疏与小心翼翼。教室之中,消瘦的椅子被悉数倒扣于课桌之上。孤零零的椅子们正寂寞地等待落满一头尘埃,两个月后,迎接新主人的屁股。
“满意?是指什么呀,这次高考?”
夕阳掠过窗台,轻盈地降落在她和他整洁的白色校服之上,漾起一层脆弱的淡黄色光辉。好不容易穿透了云层的微弱霞光,在教室四散的灰尘中投影出两人影子的轮廓。
女生的影子纤细而清晰;男生的影子则有些模糊,却也算瘦长。
“嗯。”女孩说。
然后,温柔得恰到好处的风自窗外吹入教室,揪起了一缕她的发丝,但她的目光始终垂得极低,只是漫不经心地在教室的地面上游来游去。地上凌乱地撒着崩解的纸屑、油腻的零食包装与干瘪的空瓶子。风拂过时,形态各异的垃圾们笨拙地滚动着,那是一场狂欢后的狼藉。
“我嘛,还挺满意的。”
男孩讨好似的挤出一副灿烂的笑脸:“所以,请一定一定,不要为我担心啦!”
“别这样。”
她没有笑,也并没有抬起目光与男孩对视。
“你也收到车票了吧。什么颜色的?”
“咦,车票啊?什么车票,我怎么不知道?”
男生拙劣地掩饰着,虚伪的目光不知所措地游移;白而瘦的手拂过鼻子,灿烂的笑容更显得不自然起来。
“去那个地方的车票。”
女孩这才抬起头,低垂的发丝因此再度飘摇起来。纵然红着眼眶,坚定的目光依旧透过深红色圆框眼睛、锐利地迸发,直抵男生慌乱躲闪着的双眸。
“哎......好啦,真拿你没办法。”男生无奈地笑笑,“嗯,我确实收到了车票。那是一张硬邦邦的红色车票,确切地说是好看的玫瑰红色。它很冰凉,还挺舒服!”
“你果然还是为了我......”
女孩的目光再次黯淡下来:“谢谢你,但我恐怕无法承担你的好意。”
夕阳再度被云层吞没,淡淡的橙色光泽被迫隐没在黑暗之中。
“没关系没关系,别老说什么承担不承担的!”
男生总算可以毫不顾忌地露出爽朗而真诚的笑容。
“我知道,咱俩只不过是......不小心碰上了一个凄凉的BAD END。但是——不满意的话,不妨和我一起、试着改写它!”
“用我们的车票么?”女孩小声确认着,深红色圆框眼镜下的目光,染上一丝深深的犹豫。
“是。用我们的车票!”
男孩无比坚定地回应。
两张玫瑰红色的车票,正静静地沉睡在两只相隔遥遥的课桌桌角。它们迎着6月8日最后的暮色,无声地闪耀着。
·
名叫孟的男子高中生,正穿着一袭白色睡衣,在上锁的卧室中幽灵一般地游荡着。
他的神色比幽灵更像幽灵。
飘逸却凌乱的长发、英俊却脏兮兮的面庞、可爱却皱巴巴的睡衣、健硕却不白净的胴体......有关他外貌的一切,无不暗示着他精神状态的极度糟糕。孟,只差将忧愁二字直接写在脸上了。
他先是来到书桌前,无意识地抓起手机,然后望着锁屏中央的“6月8日、高考加油”陷入了无尽的呆滞。他生疏地解锁,打开尘封已久的微博、知乎与B站,漫无目的地翻着。
无论翻到哪里,有关“高考”的内容总是赫然映入眼帘,年轻的男孩与女孩骄傲地笑着,仿佛刚刚经历多么隆重而畅快的庆典。一群人的狂欢生生刺痛着一个人的落寞,他忽然扔掉手机,像是扔掉一块儿烫手的红薯一样。苍老的手机重重地摔在床上,发出无奈而痛苦的闷响。
“孟,去外面吃个饭吧?”
中年女人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缝挤了挤来,听起来细微而遥远。
孟不理会,继续游荡着。他低头,无神地凝视着脏兮兮的拖鞋,没有说话。
“吃饭?他还有脸吃饭?老子18年就养出来这么个自闭的废物!”
中年男人愤怒的声音撕裂了老旧的木门、粗暴地闯入狭小的卧室,生生刺入孟的耳中。
他踉跄着、一屁股坐到书桌前的瘦椅子上,软趴趴地塌着身体,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80岁老人一般缓缓起身,昏昏沉沉走到饮水机前,按下“冷水”键,将半满的水杯接水至全满。他端起水杯抿了一小口,但手很抖,溢出的水流沿着睡衣的袖口成股流下。比眼泪还要浑浊的成股水流,划过他健壮却黝黑的腰腹,在肮脏的拖鞋旁聚成一滩丑陋的小水洼。
但他还是一脸呆滞、毫不在意,仿佛再寒冷的水流也无法刺激那颗凋零而木然的衰老心脏。此后,他又回到书桌前,重重地坐了下去。
孟又在书桌前呆坐了片刻,随后伸手去够书架上的空调遥控器。他先是把空调调低1度,此后又调高2度,再调低2度,最后将遥控器放回原处,无声地笑笑。
栽倒在了最残酷的、却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竞争上,体无完肤。哈哈。
一口夹杂着自嘲与无奈的浑浊气息徐徐呼出,继而扩散至小卧室的每一个角落。很快,房间的每一寸空气都被浓厚的压抑感侵蚀。
压抑着、压抑着。委屈、愤怒、无奈。可泪水终究没有流出来。他忽然攥紧双拳、再徐徐张开,此后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并不疯狂,而是枯竭着、嘶哑着,大约是来自一颗干涸的老灵魂。
攥紧着的双拳,还是什么也没能抓住。
·
老旧的窗户敞开着。
窗外一如既往是灰黑色。厚厚的云层翻滚着,偶尔有并不温和的晚风贴着窗子吹过,吹得老窗户嘎吱作响。密密麻麻写着公式的草稿纸,寂静地躺在书桌中央,闯入卧室的风使它们蠢蠢欲动。半块黝黑的小橡皮正努力地压在草稿纸上,防止它们被吹得四散纷飞。
书桌的左上角歪斜地摆着一只蓝色的小本子。烫金的花体字母“Diary”赫然镌刻于它的封面之上,看上去,它简直是这个破旧的小卧室中最贵重的东西。只是,此刻的蓝色小本子之上未有一缕光芒着落的痕迹,金色的字母也如锈铜一般黯淡。
“高考的日子总是阴雨天啊。”他无力地想着。
但此刻的他竟终于有些感谢这个阴雨天了。厚厚的云层携来浓浓的安全感,躲在云层下的孟不禁感到一阵虚假而珍贵的惬意。
仿佛只有那厚重的阴云,才是所谓“高考失败者”最佳的避风港湾。
孟从未料想过,6月8日的夜里,自己会落到“依赖厚厚的阴云来寻求安全感”的境地。他最初的设想是,这一天会是一个美妙的大晴天,而他,则会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踏出考场,愉悦而不失谦逊地向路上的老师与同学们微笑,表示自己胜券在握。
最后,阳光之下,他一定要在蓝色的小本子的末页画上一个漂亮的END,向热切而短暂的高中生涯致别、再向炼狱般残酷而漫长的竞争致别——以一名胜利者的姿态。
只是,可惜了。
最终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竞争,高考,破灭了他的一切幻想。
现在干点什么好呢?
·
孟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干。他无力地趴向桌面,弓着背、埋着头、缓缓闭上了眼睛。白色连体睡衣上印着一只杰尼龟,它因孟蜷缩的体态而皱成丑丑的一团。
真的已经结束了,依旧什么也无法改变了。考试终了的铃声响起后,一切都成定局、再也不会有奇迹。无论是虔诚的祷告,还是纵情玩乐去逃避去遗忘——也终将无法变更任何一个刻在答题卡上的答案。
即使脑内再如何翻滚着诸如自责、失望或愤怒一类的情绪,在高考中落败已然成为不可否认的事实,倒真不如消停消停、好好睡一觉。兴许,看一篇有趣的轻小说都比陷入无尽的自怨自艾,要好得多。
“睡一觉吧。”孟想着。他的大脑大约的确要停转了。
厚重的黑云仍在笨拙地翻滚,不温和的风时而贴着窗户呼啸吹过,吹得桌上的草稿纸蠢蠢欲动;蓝色的小本子也在黑暗中隐匿着形体,封面之上未曾着落一缕光芒。渐渐的,深刻的无力感进化为沉重的疲倦感,向孟悄然袭来。
孟将脸颊右侧贴到冰凉的桌面上,然后,伸手去够不远处的蓝色的日记本,将它缓缓拽过来。他打开日记本的纽扣,将它徐徐摊开,漫不经心地翻着。凝视着日记的眼神充满了可怜的空虚——它并不停留在特定的某一页,而只是孤魂野鬼一般扫荡着、扫荡着。
他翻着,一页,又一页。直到最后一页,那本不该存在任何字迹的最后一页,他停下了。
这一页很不寻常。它并不如前面几页一般工整点缀着文字,而是混乱罗列着各种古怪的符号,看起来像是中文与英文杂交生出的怪胎。大致能够清晰辨认的是,一张画上去的玫瑰红色车票,一行潦草的黑色大字“务必前往那里”,还有几个鲜明的土黄色感叹号。
他漫不经心地瞟向落款处,那里,赫然落着自己的名字。
笔迹是楷体,又黑又粗,端端正正:孟。
·
孟的大脑终于彻底停转了。他懒散地趴在桌上,似乎全然没有理会那不寻常的一页记录,止于一副懒惰而痴迷的表情,嘴角挂着一丝半梦半醒的疲惫笑意。
他贪婪地抚摸着那张画中的玫瑰红色车票,像是在抚摸猫咪柔软的脊背。最终,沉重的疲倦感化为无际的困倦感,孟的眼神愈加迷离,上下眼皮无奈汇聚,封锁住他最后一缕黯淡的目光。
恍惚间,他迟缓的大脑中出现了这样的图景。漆黑的旷野之中,疲惫的自己无休止地逃窜着,眼前是无际的漆黑,背后是追赶着他的无数束目光——混杂着失望、无奈、痛恨,还有讽刺和幸灾乐祸。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远处亮起微弱的灯光,那是一趟列车。时间定格在列车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有人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白净、瘦骨嶙峋却也无比坚定,他毫不犹豫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最终,列车远去,那些追赶他的目光也就此消散在旷野之中。
不住抚摸着书页的手,缓缓静止在画中的玫瑰红色车票上,一动不动。凌乱的长发埋入黝黑的臂弯,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敞开的窗户热烈拥抱着狂风,大量冷空气蛮横地涌进小小的房间,吹得书籍、纸张和孟那凌乱的长发胡乱纷飞。动荡的暗色冷气流之中,蓝色的日记本在孟的怀中静静地睡着,封面之上,依旧没有着落哪怕一缕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