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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花岭”的列车,第10号车厢。二等座。
迷迷糊糊之间,舒适而柔软的触感自头部方向传来。那或许是一个枕头?
滑嫩而不失紧致、富有弹性而毫不油腻——谁都别不服,这就世界上排名第一的枕头!
即使头脑已然清醒,孟的双眼依旧不愿睁开。他嘟着嘴,眉头紧锁,撒娇似的扭动着躯体,仿佛生怕这个美妙的枕头无声消逝一般。在他的心里,似乎只有枕在这样的枕头之上酣畅地睡个三天三夜,才能够消除一切疲惫、孤独与忧伤。
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还是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眼。因为他依稀记得自己是趴在陈旧的书桌上睡着的。那里可没什么柔软的枕头。
他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美好的短发少女眯起眼睛、春风一般和煦地微笑着。和善的目光轻柔地落入孟惊慌的瞳孔,像是薄如蝉翼的利刃,以最柔和的姿态宣告着最严厉的威胁。
紧接着,孟立刻联想起“柔软的枕头”与“少女的大腿”,不安的汗液一时间从毛孔中仓惶逃出。他悟了,于是拼命紧闭双眼,五官不安地扭曲着、面如死灰。
“这可别是真的吧!”过了一会儿,他的灵魂深处传来一声厉声的控诉。
“要是真的也不赖。”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灵魂深处再次传来一声卑微的嘀咕。
“未经允许枕在女孩的大腿上,判几年?”最终,他的灵魂深处传来无助而痛苦的悲鸣。
他怀着深切的内疚、诚挚的抱歉、与小小的期待,再度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美好的短发少女,目光更加和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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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无言地坐起身来,甩甩头,凌乱的长发如拨浪鼓一般有趣地扭动着。随后,他一边整理着凌乱的长发,一边努力尝试将皱皱的白色睡衣捋得平直。此刻的他恨不得化身一个熨斗,因为白色睡衣的褶皱密度实在是太大了,徒手熨衣服显然无济于事。
刻骨的自责感一时间悉数涌上心头。他开始懊恼于自己邋遢的模样,在心底一遍遍地咒骂:为什么自己会他妈变成这样鬼样子?好在,之于刚才而言,孟的形象也还算优化了许多。至少目光中不再充斥着令人生厌的颓废感。
孟直起身子,小小地望着面前美好的短发女孩,拼命挤出一个卑微的笑脸。
“枕错地方了,抱歉。”挂着僵硬的笑容,孟憋出几个字。
“别在意,没什么。”
短发女孩爽快地回应,轻盈的语调中满是不在意:“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姑且也算原谅你了。喏,看到对面坐着的那个壮汉没?下次你完全可以枕在他的腿上,流流口水什么的。”
“哦哦......”
支支吾吾,面红耳赤。
“好在你小子总算醒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去吃饭啦。”短发少女轻轻抖动裙下的大腿,试图驱散麻木感。随后,她轻盈起身,孟连忙闪躲到一旁,满怀歉意地为她腾出空间。
“真没什么,不必那么拘谨。大家都是很类似的人,所以我可以体察你的心情。说实话,如果枕着我的腿可以让你不要那么伤心,我倒还蛮乐意的。”
“哦哦......”
短发少女扶着白色软椅的椅背轻轻跺脚,脸上依旧挂着柔软而真诚的笑容:“那么,我先去餐车吃饭啦。你俩饿了的话,待会儿跟过来就好——我等着你们。喂壮汉,听到没!这小子暂时交给你啦。”
她纤细的手在孟的乱发上方滞留了许久,似乎想要狠狠地薅一把。片刻的犹豫后,纤细的手最终还是落在了孟宽阔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随后,她踏着轻盈的步伐离开了车厢。
望着少女离去的身影,孟的大脑再度陷入宕机。他呆滞而无力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眼神迷离地望着脚尖。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还是脏兮兮的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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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孟老兄,你醒啦!”
紧接着,粗犷的问候声自不远处传来。
孟这才察觉到,对面的座位上确实坐着一位健壮的陌生少年。他的双臂直挺挺地撑在柔软的白色座椅之上,轮廓分明的小臂肌肉无声地宣扬着力量感;脸上挂着友善与真诚的微笑,同时露出洁白而整洁的牙,仿佛在诉说着:“别怕,虽然我是肌肉男,但我更是好人”。
“你小子下次坐车时,可不能随便倒在陌生女孩腿上睡着啦——不过,躺在我的腿上倒是可以,哈哈,我不介意!”
坐车时?车?孟拖着尚且没有转过弯来的大脑,环顾四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置身于一趟疾驰的列车之中。
车厢的空间很宽敞,且富有高级感。数十排白色软椅连同宽阔的靠背,齐整地并立于两侧;平坦的过道铺着绒绒的青色地毯,侧壁的白色墙体映衬着源自天花板的白色LED光。墙体的中部镶嵌着一排明净的玻璃窗,透过玻璃窗望去,无垠的荒漠迅速后退着,不见一丝生气。荒漠远处的夕阳,正于地平线附近做着最终的下沉。
车厢中的乘客并不算少,但密度却低的可怜。绝大多数乘客都像互斥的电子一般,疏远而孤独地坐在软椅上,或倚着白墙小憩,或趴在桌上沉睡。车厢纵然整洁而开阔,却也因此显得寂静而萧瑟。
一个重要的物件立刻吸引了孟的目光。他望向不远处的小桌,蓝色的小本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烫金的字母“Diary”毫无生气地反射着车厢中的冷光。
孟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抓过日记本,将它紧紧抱在胸前,眼神中立刻充满了凛然不可侵犯的火焰。
“哇,孟老兄你可别激动!”
健壮少男连忙拜拜手:“那本日记,你睡觉的时候一直紧紧抱着。我怕你硌得慌,就把它抽了出来、给你放在那边的小桌子上啦。日记是很宝贵的东西,所以我和那妹子一直在帮你看着。我可向你保证哈,没有任何人偷看过,真的!”
望着他真诚而无辜的神情,孟的警戒感这才逐渐消褪。
“请问,你是?”孟小心翼翼地询问,“我这又是在哪里?”
“咦,孟老兄,你真是比我还爱开玩笑啊——刚上车的时候,咱仨之间彼此做过自我介绍的!”健壮少男自顾自做出一副悲悯的样子,“哎,也难怪。人在伤心过度的时候确实会进行选择性遗忘......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孟老兄千万别有心理负担,我再来一遍就是了。”
说着,健壮少男直起了身子,秀美的胸肌于青色运动衫下若隐若现。他带着真诚的笑容,凝视孟的双眼、庄重地说道:
“你好,孟,我的名字是约。刚才那位漂亮的姑娘,名字是瑜。我们和你一样,都是高考的失败者。虽说是失败者,但绝都不甘心接受可笑的现实与可悲的命运,所以来到了这趟列车上——前往花岭,用我们的车票,改写我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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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岭?还真是闻所未闻的奇怪名字。
陌生的信息潮水般涌来,一时间将孟淹没。一向自诩头脑聪明、接受力超强的孟也一时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他拼命理解着眼前的一切、整合着凌乱的线索:列车、车票、花岭、高考失败者、改写未来......
“那个,约。我的高考,确实糟透了。只是......后面你说的那些事情我实在是闻所未闻。所以,请给我一点时间消化一下。”
孟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脚尖,脏兮兮的拖鞋踏在洁净的青色地毯上,分外违和。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整理思绪,但一瞬间,悄然占据了他全部大脑的词只有一个。
高考的失败者。
那个在最重要、也是最残酷的竞争中,败得体无完肤的自己。
那个在漆黑的旷野中奔窜、逃避着无数束目光的自己。
恍惚间,LED冷光变得额外刺眼,间杂着自责、懊悔与无可奈何的火焰在心中迅速膨胀与升温,尔后化为猖獗的熊熊烈焰。被火焰吞噬殆尽的先是他的骄傲、再是他的自信、继而是他的温懦、最后是他的近乎全部理智。
自胸口传来疼痛感由弱渐强,此后急速蔓延至全身,如汹涌的江河一般剧烈,又如重叠的峰峦一般延绵不绝。他一手颤抖着支撑身体、一手紧按胸口,急促呼吸,说不出话,面如死灰。
这就是高考的失败者么,真是自作自受呵。
他痛苦地揪着胸口,胸腔中的自责与懊恼正急速膨胀,大约快要爆炸了。
“我靠,孟老兄!你没事儿吧!”约惊呼,迅捷地起身,一屁股坐到孟的身边,厚实的手掌不断按揉着他的背部,“都经历过的,别怕!把那些负面与消极的感情全部沉淀下来,不要逃避,更不要让他们侵蚀了理智——去接受、接受。你慢一些呼吸......”
脸色苍白的孟,拼命想要压抑心中强烈而繁复的负面情绪,可越是压抑,混杂着不屈与怨愤的反抗感就越强烈。压抑与反压抑的对峙在孟的脑海中激烈而持久地发生着,迫使他的大脑嗡嗡作响。一股沉重的痛感在他的头部炸开,或许,那是神经即将绷断的感觉。
沉淀下来、沉淀下来。
漆黑的旷野之中,他惊慌地奔窜着,前方是无尽的长夜,后方是无数追赶他的目光。在他最疲惫不堪的时候,列车的明亮的灯光充满了他的世界,这时有人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不要反抗,不要压抑,不要逃避。
那只手白净、瘦骨嶙峋却又无比坚定。他毫不犹豫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接受、接受。
不知过去了多久,厚实手掌的不停按揉之下,孟总算渐渐平复了呼吸,脸色也稍稍红润起来。他那涣散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空空如也的白色软椅,下意识地向身旁的约开口。
“好些了,约。谢谢你......”
“好家伙,你小子差点儿没把我吓出眼泪!”
约故意做出一副很伤心的样子,一手拂去并不存在的眼泪,另一手依旧不断按揉着孟的后背:“嗨,没事儿就好!快去那边的洗手间洗把脸清醒一下,别再被这种低劣的情绪控制自我了——坚强些,我的男子汉!”
“谢谢你,约,真的好多了。”
孟感到自己的泪水就快要溢出来了。他强忍着泪,冲着约就是一个熊抱。约也敦实地回敬他,这时,约才发现,皱皱的白色睡衣之下,名叫孟的男生身材也意外地结实。他有些欣慰地使坏:“嘿嘿,用不用我陪你一块儿去洗手间呀?”
孟尽力绽出一个丑丑的微笑:“不用啦,我自己去。”
“那就快去快回,别磨磨唧唧的!快点回来,然后咱去餐车找瑜一块儿吃饭——我都快饿死啦!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聊聊这是什么鬼地方,聊聊高考,再聊聊妹子!放心,孟老兄,哥请客哦!”约爽朗地笑了起来。
终于,在约的大手搀扶下,孟颤巍巍地从软椅上站起来。舒展着麻木的双腿,孟总算恢复了些许自主行走的能力。再次郑重地向约道过谢,他扶着白色软椅的椅背,坚定地朝向洗手间所在一端缓缓走去。
望着孟那颤巍巍的背影,约的内心无比释怀。
飞驰于凄凉旷野的列车之上,一位名叫孟的高考失败者,向着洗手间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前行着。他的后方是早已坠入地平线下的夕阳,他的前方是渐渐升起的星空——只属于花岭的,灿烂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