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列车,13号车厢。黑色车票专区。
“瑜姐姐,外面真的好吵啊。”被窝中的小琪轻声埋怨着。
“诶,吵?小琪,你的听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呢。”
被窝中的瑜翻了个身,面朝小琪的方向慵懒地低语着。
“按常理来说,那些拿着黄票的人应该住在11号车厢以前,距咱们这儿有很远的距离。不过嘛,既然小琪都说听见了,那应该是真的到站啦......现在应该是花岭1层南站?”
“我还听见了,沉闷的挤压声,还有尖锐的呻吟声,好讨厌。”
“没事的,不会牵连到我们的。安心睡觉,小琪。”瑜以柔软的声音安慰道:“喏,要不要我去箱子里找一下耳塞?”
“箱子?原来瑜姐姐你带的是箱子。”
“对啊。如果带的不是箱子的话,你这烦人的小妖精,肯定又要缠着我吵闹啦......好了好了,小琪你先忍一忍,这里很黑,箱子里的东西也很多,我可能还需要再找一会儿。”
“嗯。”
黑暗之中,小琪趴在床上,拉着被子从后方裹住蓬松的长发,再度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同一片黑暗之中,瑜正在努力地翻找着一个白色大箱子,伴随着接连不断的”好奇怪、怎么不在这里“之类的困惑声。翻箱子的动作持续了许久,终于,瑜找到了一对娇小的粉红色耳塞。
“呜呜,总算找到啦,不容易不容易!”
瑜一边发出如释重负的感叹,一边摸黑来到小琪的床前。小琪依旧趴在床上,裹紧着被子。瑜无奈地笑笑,然后轻轻将被子拉至小琪的颈部下方,准备为她戴上那对娇小的耳塞。
瑜也可以大体上猜到,黑暗中的小琪应该正闭着眼睛,一副很满足很开心的可爱表情。
为小琪带上耳塞后,瑜猫着腰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
“现在大约是清晨6点多吧。”漆黑的房间内,瑜美好地想着,“不过,接下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总算可以好好睡一觉啦!”
享受着难得的安静,瑜就快要睡着了。她的意识逐渐模糊......
“瑜姐姐,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被窝中的小琪梦呓般低语,“第一名下车的旅客似乎已经出现了。嗯,好像就是你口中的那个,特别的男生。”
·
列车,第11号车厢。餐车。
“约,很抱歉,但我还是想要离开这里。”
孟将视线从混乱的人群中移开,继而带着深深的歉意说道:
“我厌倦了那些无谓的竞争,对压迫者也没什么好感。最重要的是,托你的福,我也能够坦然接受高考不如意的现实啦。因此,我也没有继续留在列车上的理由与必要了。”
“孟,你开什么玩笑,你说接受?你不会是在和那个考砸的自己赌气吧?还是说只是在对无力改变的事情进行逃避罢了!”
约逐渐愤怒起来:“你可别忘了,我们现在的头一个身份是什么?高考的失败者!在高考的考场上,考砸啦,考出了丑陋的成绩!孟,这个身份可不会因为我们能够‘接受’就烟消云散啊......你说回去?我问你,那些挖苦、讽刺、嘲笑,以及丧失希望的眼神,你准备好承受了么?哦,你小子还记日记对吧?你可给我想清楚了,有一束深深失望的眼神,正来自过去的你自己!”
孟无力地埋着头、保持缄默。
“所以,你为什么不能体会我的心情!”
约的语速明显急促起来:“告诉你,我也厌恶一切无谓的竞争,但我更加厌恶仅仅以失败者的身份说出‘我厌恶一切无谓的竞争’这句话——听起来多无力啊、多可笑啊,不是吗?世界不是以我们为中心旋转的,做自己心中的英雄,却也做了别人心中的败犬,这真的值得吗......求你了,孟老兄,听我一句劝。别再任性了,好好认清现实吧。”
“这么看来,没什么好说的了。约,我由衷地感谢你,有机会的话我会偿还的。你的忠告我会牢牢记住的,但也到此为止吧。我真的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孟的言语间丧失了坚定感,眼神也随即黯淡了下去。只是,决意离开这里的立场依旧没有一丝动摇。
“你!你还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还说什么讨厌竞争,我呸,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口口声声说着接受了现实,内心有多么不情愿你自己不清楚吗?不就一次考试嘛......高考考砸,就觉得被命运女神抛弃啦、就觉得生命失去意义啦、就觉得前途一片黯淡啦?我看你就是自暴自弃!你到底要逃避和否认现实到什么时候?求你了,清醒点吧!”
约咬牙切齿,仿佛想要将面前畏缩的孟炮轰成渣。
只是,凌厉的攻势下,孟依然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那个......孟,请等一等。”
蓝发少女似乎正尝试着最终的劝说。
“孟,你和那些丑陋的竞争者不一样。至少,我记得约说过,你也是拿着红色车票的人。花岭的车票是存在严格等级划分的。在花岭,红色车票持有者们的起点,就几乎已经是黄色车票持有者可望而不可即的终点。你应该珍惜......”
孟沉默着,再度望向餐车门口那群混乱的黄票旅客们。
此刻,他们依旧在列车的门口簇拥着,像一群正在逃脱蒸笼的螃蟹。每当一个人就要跨出车门,其余人都会像疯了一般、用力将他拖拽回去,或是干脆把他向后掀翻在地上。被掀翻在地上的倒霉蛋,则只能在疯狂的践踏之中,永远休止那痛苦的呻吟。
餐车中僵持着的三人,与门口的喧嚣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
“孟,车票的颜色代表着花岭对旅客的认可程度。不客气地说,即使是失败者也是需要划分等级的。”
蓝发少女试探性地劝诱着:“虽说大家都是失败者,但拿到黄色车票的乘客,大多都是高考成绩最差劲的那些人;而拿着红色车票的我们则相对优秀许多。最后,虽然可能有些突兀,但我的车票也是红色的。我想,我们应该能够成为同伴......”
“够了。”孟简短而无力地回答:”抱歉。“
“孟,我希望你可以理解一个事实。任何事情,都不是‘非要先找到理由才能去做的’。为什么逻辑不是‘因为做了这件事所以找到了理由’呢?或许,只有留在花岭才能找到选择留下的意义,但在这里选择逃避了,那些东西,就会隐没一生。”蓝发少女仍不愿放弃劝说。
“还是想离开是吧?你可给我考虑清楚了,这个选择可没有后悔药。离开花岭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这里丢掉性命!好啊,丢掉性命、离开这里;注销车票、丧失一切记忆,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最终,回到那个让你难过与懊悔一辈子的夜晚。从梦中惊醒,攥紧什么也抓不住的拳头、孤单地流着不知道理由的眼泪,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么?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你就这么鲁莽而无知地放弃了!你就给我可劲儿逃避吧,孟。”
约使出浑身解数回击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挽留住孟似的。
“嘿嘿,你可给我听好咯!蓝毛妹妹也是红色票,我也是红色票。你走了,我还有她一块儿,她也还有我一块儿。就是不差你,真的!要走就走吧,别磨磨唧唧的。反正我也讨厌无谓的竞争嘛——少你一个竞争者,哎哟,可把我乐坏了。”
孟没有再说话,而是怀着最后的一缕希望再次看向餐车敞开的门口。他似乎依然期待着,一眼望去,无谓的竞争就此消停,身为失败者的每一个人,手拉手、肩并肩、迎着阳光,一起走出去。
可惜,一切如故。他也清楚,这种可笑的愿景绝无可能发生。
自己是在逃避么?或许是吧,只是,在逃避什么呢?
门倒还算宽阔,足够3、4名比约还魁梧的壮汉并排走出去了。但直到现在,那群聚集于门前黄色车票持有者仍在争先恐后地拥挤着推搡着扭打着、挤破头皮做着无谓的挣扎。
被卷入脚下承受残忍践踏的牺牲者也多了起来,一部分飞溅的血迹染上白色的墙,使纯洁的墙由此沾上了丑陋的斑驳。“在花岭失去性命的人会坠落回现实世界,不再有重返的机会”,在孟看来,就此脱离苦海的他们或许反倒是幸运的。
他开始期待广播宣布第一位下车人员的产生,因为这样或许就能休止那群人之间残酷的斗争了。但广播始终一言不发。据此可以料想,其余的车厢的情况也应当比这里好不到哪儿去。
沉默着,再沉默着。孟总算丧失了最后的耐心。
“谢谢。二位保重。愿你们可以抵达花岭的最高处。”孟最后说道。他起身,无力地、虚弱地、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就此离开。
“走了就不要回来啊。别让我瞧不起你!”约从牙缝中挤出两句硬邦邦的话。
孟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未曾回头。
·
“算了。”蓝发少女叹气,默默将剩余的小半杯温的卡布奇诺一饮而尽,“花岭总会包容各式各样的人的,毕竟,这里也纵容着那些可恶的剥削者,不是么?我不确定他会不会真的离开花岭,但我想,他和我们追求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可是,就这么任由他走了啊。”
约的情绪也逐渐缓和了下来,不再生气。
“老实说,我对这家伙的第一印象真是不能再好了——一个人,阴沉着脸,带着满是仇恨与悲哀的目光,就这样上了列车,和我、还有那个短发妞简单地聊了两句后,倒头就睡......虽然倒在了那短发妞的腿上。那时我就隐隐感到这人肯定有故事。他像是把心中的火焰藏得很深的人,他惧怕那团火焰、却也想守护那团火焰;逃避也是因为它、坚持也是因为它。总有一天,这团火焰会吞噬阻挡他的一切、或是干脆吞噬他自己......我是不是说得有些文绉绉了?”
“我想,或许还是能够再次见到他的。”沉默了片刻,蓝发少女若有所思地徐徐说道,“在花岭的更高处。”
“是啊,花岭的更高处。孟老兄,你要是没那么固执,我倒是会更喜欢的,哈哈。”
约认真地望着桌前那碗被吃得一干二净的酱油豚骨拉面,无奈地笑着,仿佛这碗酱油豚骨拉面就是孟的化身似的。酱油无助地漂浮在碗底,看上去孤单而绝望。
这小子啊......
许久后,约终于将视线从那碗拉面中挪开。他望着蓝发少女,目光中满是欣慰:“话说回来,真不容易啊,我可算又找到了一位拿着红色车票的同志。早知道我就先来餐车这边儿转转了,嘿嘿。”
“嗯,真不容易。”蓝发少女也无奈地笑着,“或许我们还是可以和谐相处的,如果你不那么轻浮的话。那么,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霖。不要叫我小霖,直呼其名就可以。”
“你好,小霖!我的名字是约!”约爽快地回应,“不介意地话,就跟随着约大人的脚步,一起向着花岭的最高处前进吧!”
听见”小霖“两个字,蓝发少女立刻换回了厌恶的表情,撇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
清晨6点45分,窗外,似乎已经染上了些许光明。了无生气的无垠荒原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花岭1层南站整洁而靓丽的站台。
桌前,空着的咖啡杯,与两碗被吃得一干二净的酱油豚骨拉面,余温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