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到天明。
和煦的阳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的缝隙透进来唤醒了她。
居然已经快八点了。
她平时都是七点不到就醒了。
好的睡眠带给了纪微一种睽违的满足。
她下床叠好被子洗漱完毕,下楼到小区附近的街上吃早饭。周末的早晨并不嘈杂,来往有很多拎着满满的菜的阿姨叔叔,他们大多在这条街上住了很久,碰上熟人寒暄几句说着敞亮的W市方言。
油条面窝在油锅里咕咕冒着小泡泡。
豆浆机里的黄豆核桃红枣被高速旋转的刀片搅碎。
纪微也准备去买了一杯热腾腾刚出来的杂粮豆浆。
倒豆浆的阿姨看见她像要走过来立马推销道:“快来,新鲜的热豆浆,里面还加了枸杞红枣核桃,女孩子喝了特别好。”
“我要一杯。”
“好勒,要多点糖还是少一点?”
“少一点。”
少一点的糖的豆浆也很甜。纪微感受着这个市井里的烟火气。驶过的公交车上面空荡荡的,留下对面摆着摊卖花的小贩。
她过马路去站在花前慢慢看。
“美女要哪个?都是新鲜摘的。”
她最后包了一把紫色的满天星,因为卖花的人说它不会枯。
卖了花又想起屋子里没有花瓶,又折回去到家具店买了个玻璃花瓶。回去灌水把花插进去,摆在了和房间相对的书房的桌上。
等到下午阳光换了方向,花就会沐浴在阳光里。
徐州知找人帮他代课。
要求得是个文科生,因为他补的是地理。黄思佳一边笑一边说:“我还真是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是个文科生。”
徐州知一米八五的个子,体格健硕,说话带着严重的儿化音,还留着爽朗的寸头,不用细猜就能知道他来自我国的北边。
平时他也大大咧咧的,好像这和文科生的感觉不太一样。譬如纪微说自己是文科生就没有人有异议。
徐州知作出一副要打黄思佳的样子:“就你还带有色眼镜看人,我文科生怎么了?不是,文科生怎么了?”
文科一直势单力薄,寡不敌众。文科和理科的较量中,文科都是处在下风的。哪怕它也曾诞生过许多令人顶礼膜拜的人物。不过相对而言,实在所占比例少了些。
黄思佳气势上丝毫不输,她站起来仰着头:“我说了文科什么了嘛?我就说你不像个文科生,你不要偷换概念。”
“不是,那你就是带有色眼镜看我?”
黄思佳白眼一翻:“你哪听出来我带有色眼镜看你了,我说你什么了不好的话了?你怎么还不能开个玩笑呢……”
他们的争论须臾间中止于纪微:“周六是吧?我有时间,我去。”
然后徐州知立马“扑”过来:“还是纪姐救我与危难之际,不像某些人,净耍嘴皮子工夫。”
“等会儿,等会儿,纪微,我怎么听着有些人在说我坏话啊?”
扶着额的程树把筷子塞到徐州知手里:“吃饭吧,吃饭吧。”
说完他向纪微使了使眼色,示意她也拦一下正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黄思佳。
纪微把自己没开封的奶茶挪到黄思佳那里去:“你坐下来吧你,你们再吵下去,饭还没吃就上课了。”
徐州知黄思佳两人坐下来各哼一声。
徐州知把自己碗里的大块的肉都夹给纪微:“来,纪老师,周日就辛苦你了,钱我周一就给你,地址我一会儿写在教案里一起发到你邮箱,你邮箱是你QQ号吗?”
纪微伸手想拦住徐州知的筷子:“好的好的,不用给我了,谢谢你。”
徐州知的筷子收回去了,不料从斜前方又来一双筷子,程树把自己的虾放到了纪微盘子里,黄思佳看着他们,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我帮徐州知谢谢你。”
黄思佳也不甘示弱的夹肉给纪微:“你一定要教得比某些人好,让雇主家对你念念不忘。”
转眼纪微的盘子就堆满了,等大家都吃完了,纪微盘子里还有很多,她也想放了筷子,三个人殷切的目光就投来了:“吃啊,还有这么多呢,没事儿,你慢慢吃,我们坐一会。”
纪微吃完这一顿之后晚上都不想看见食物了。
周六她又穿过了大半个W市到了徐州知做家教的地方。
是那个女孩子的妈妈来开的门,妈妈凹着生硬的普通话欢迎她的到来并且给她准备好了鞋套。
进到房间里才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坐在书桌前低着头没做声。
“李伊祎,愣在那里干什么?快点收拾一下,老师都来了。”那个母亲说这句话时用的时标准的w市方言。
纪微有一瞬间觉得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
等到叫李伊祎的女孩垂着头站起来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收起来,走到外面搬了一个板凳进来,并且在她路过她的母亲时,她的头被敲了一下:“你不要在老师面前甩脸子,你给我好好学。”
纪微看见她的嘴角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的母亲在关上门之前还和蔼的笑着对纪微说:“拜托您了。”
天底下的母亲都有两幅面孔吗?
纪微心里这样想嘴上还是扯着微笑:“您客气了。”
门彻底关上之后纪微压抑的心情才得以纾缓,叫李伊祎的女孩子还低着头坐在书桌前。
“你好,李伊祎?我是你今天的代课老师,徐老师今天有事情来不了的。”
“嗯”李伊祎重重的点头,把椅子推开来一点示意让纪微坐下来。
纪微坐下来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教案:“那我们今天就学跟气候有关的一些知识吧。”
“嗯。”
真是一个乖巧的孩子。纪微想。
果不其然这一节课进行得非常顺利。不仅如此,这个女孩在慢慢熟络后表现出了令纪微赞叹的反应力和记忆力。这样的学生很好教。
课间休息的时候,女孩的母亲拿了一瓶矿泉水和一盘洗净摆放整齐的葡萄:“老师您幸苦了,李伊祎表现得还好吧?”
纪微诚恳的点头:“李伊祎她很聪明的,一说她就懂了,一教就会了。
女孩母亲听此话又笑了,眼睛也弯了起来,纪微想这次她大概是真心的。
“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下了课您就直接回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大门关上的声音传到房间里来以后,李伊祎试探的说:“纪老师,我好像见过你,但是我不太确定。”
“真的吗?什么时候?”
“三年前,在黄鹂路的诊所。”
纪微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是的,三年前她确实去过那里。她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面正盖着她的毛衣袖子。
“你还记得我啊,你的记性真的很好。”
李伊祎记性确实好得很,她还记得那个晚上她因为发烧到黄鹂路的诊所打针,那个姐姐面色苍白的跑来,手腕上还流着血……
后来那个姐姐走了,妈妈望着她说:“这就是傻,你以后不会做这种傻事吧?”
李伊祎那时候坚定的摇了头:“不会,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活着,自杀是很愚蠢的行为。”
她打量了坐在身旁的纪微,她也还好好的活着,并且还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她不傻的吧?
李伊祎也不傻,她知道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应该是难以启齿的事情,她已经看出她面露难色,甚至有一些尴尬,于是她指了道题:“纪老师,这个题我还是有点糊涂,你再讲一遍吧。”
纪微扫了一眼题干,握起笔又给她讲了一遍。
到下午四点时长两个小时的课就结束了,她要走的时候李伊祎的母亲还没有回来。
她站在门口脱鞋套,李伊祎突然跑来说:“纪老师,你以后也要好好的活下去,能考上H大真的很厉害,不能浪费了机会,大人都说考了好的大学人生就会有很好的发展的。”
李伊祎严肃又拘谨的说。她只是觉得纪微再也不会来了,她说了这些话也没有关系,门一关上谁也不会不好意思了。所以她要说。
纪微笑着答应她:“好,谢谢你,你很聪敏,好好学习你也会考上很好的大学,人生有很好的发展。”
李伊祎不好意思的笑笑:“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门关上,纪微心里却突然空空荡荡的。
门内的李伊祎也没有因为安慰了别人而感到骄傲或者开心。
那时候她只有12岁,一个流着血跑到她面前的女孩子带给她的是天塌了般的震撼。
她的世界里还有无数的白日梦泡泡,她幻想似锦前程,远大未来。
她少年不知愁滋味。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姐姐要用这种方式企图逃避生命,她的父母师长会为她心痛吧?他们含辛茹苦养育她,不图回报的教育她?
不管怎么样都不可以做自杀这样的傻事。
可是她看着她躺在床上,嘴唇白得厉害,心里还是充满了怜悯,于是她鼓起勇气把藏在自己身上的糖趁妈妈不注意塞到了那个姐姐的右手上。那个姐姐转头看着她,脸上挂着一条清晰的泪痕。
她再次鼓起勇气小声的说:“你不要自杀,你的家人会伤心的。”
她说完话立刻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盯着别的地方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李伊祎曾经那么笃定人不管经历什么都要活下去的真理,到她自己长到像当初那个姐姐那么大。
她的真理信条松动了,她开始不那么坚信人在任何情境下都能好好的活下去。
她开始试图理解那个姐姐:也许她真的很痛苦才会走上这条路的吧?
但是她仍然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直到今天她又看见了她,并且她站在了一个在她看来很耀眼的位置上,忽然又觉得也许人总有办法渡过逆境吧?
那么她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争取有一天也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
平稳度过她自己的逆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