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主任第二天一大早就来敲吴家的门。吴母刚把早饭摆好，准备去叫吴畏起床，看到江主任登门很是尴尬。油条只买了一根，两条生死相依的面棍一起经历了油锅，强行把它们分开给两个男人吃似乎略有残忍。江主任穿着熨得笔挺的厂服，头上焗了油，感觉就像今天被厂里返聘去做总经理。吴母的尴尬并没有影响到江主任的任性，干了一辈子各种主任的他擅长使用各种主题的表情，其中有一种就叫“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我是为了你好”。江主任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希望能了解一下吴畏今晚的演讲内容，毕竟是厂领导出席的高级别活动，作为主办部门，一把手还是要尽责的。
吴畏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浑浑噩噩地在海袅的梦魇中渡劫，仅有的几段神志清醒的时刻都用来去网上学习前辈的失恋心得，分秒必争地加以练习如何面对人生，根本没把“常回家讲讲”的政治任务放在心里。与噩梦斗争了一夜，头痛欲裂，要不是膀胱抗议，吴畏干脆就打算像死尸一样躺到海枯石烂。看到江主任在自己的早饭前笑对自己，吴畏立刻继承了吴母的尴尬，努力睁开被眼屎糊住的双眼叫了声“江叔早”。吴母被吴畏借去了尴尬，心里只剩下紧张，生怕江老四坐的位置会引发误解，连忙招呼吴畏：“去洗脸刷牙，然后快点儿来吃我刚给你买的早点。”吴畏利用刷牙的时间快速回忆了一下昨天的情况，恍如隔世，勉强只记得是要给糖厂的退休老工人说说自己的专业和行业。在极短的时间里整理思路吴畏是比较有经验的，在过去工作过的数家企业里，吴畏经常遇到“吴畏，人事部叫你去一趟”“吴畏，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的情况。在不断突发的磨炼下，吴畏已经接近曹植七步成诗的水平，比如八步求情、九步歌颂、十步表态等。吴畏一次次用急智应对这些剧本，每一场表演都令自己脱胎换骨，但结局都一如设定好的未曾改变。
“江叔，我大学学的……品牌传播，这些年从事的也是这个行业，我就说说这个行吗？”吴畏每次介绍自己的学历出身，都会把广告学换成品牌传播，这样便于对方不会把他的专业理解成街边的打字复印店。
“可以，可以，很好，很好。”江主任持续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皱纹的角度都纹丝不动。
“那我就简单说说品牌是怎么让消费者产生喜好的。比如同样都是洗发水，为什么家里的男主人喜欢这个牌子，女主人喜欢那个牌子，父母又喜欢另一个牌子。”
“可以，可以，很好，很好。”
“我在公司里做培训的时候，差不多一堂课要一个小时，您看要不要缩短一点儿。”吴畏略微偷换了下概念，让听众觉得培训是他在做老师一样。果不其然，吴父脸上浮现出骄傲的油光。
“可以，可以，很好，很好。”
“江叔，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吴畏吃完了早点，把塑料袋裹了裹丢进了垃圾桶，吴母总算松了一口气。
“小畏啊，你很了不起，是厂里第一个考上本科的大学生，我们都很骄傲。这次请你给我们这些老年人讲课呢，也是让厂里知道，厂里没有白培养你这个高才生。”江主任高兴得手舞足蹈，就差深情地抚摸吴畏的后背了。
吴畏心头一紧，这种开头先表扬的套路，在自己的经验里通常接下去就是转折。
“我们这些老东西，一辈子没出过厂子，外面是什么情况我们也都不知道，你们年轻人见过世面，随便讲一讲，对我们来说那都是学习。但是我们毕竟都是退休的老年人，学习能力有限，你讲的时候尽量浅显易懂一点儿，不要太高深。这里面有很多我的老同事，退休前都是厂子领导，他们早些年决定要培育厂职工后代，才有了对高学历子女的好政策。”吴畏大概明白了江主任的苦心，讲什么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感谢厂感谢领导，当然也包括他这个主任了。吴畏拍拍胸脯，大义而委婉地表达了对江主任用心的回应。江主任见吴畏后生懂事，当即对吴父又是一顿“虎父无犬子”的吹捧。吴父激动得在上午9点半就要留人吃午饭，外带喝两杯。江主任目的达到，当即告辞，吴母又松了一口气。
吴父被江主任吹捧得有些不能控制自己，硬要在《斗地主》节目开播之前和吴畏探讨一下讲座。吴畏本就情绪低落，加上江主任专程拜访反而把事情变得简单，吴畏顿时感到这场政治任务也没什么难度，便不打算再费多少心思。吴父见儿子兴致不高，领悟到儿子必然已是胸有成竹，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主动去厨房洗菜。
在这次回家之前，吴畏刚刚被公司辞退，两个月的试用期并没有给他带来新的工作岗位，只给了他一个新的工作经历。
对于一个已经在这一行打拼快10年的资深人士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好在吴畏也没有沉沦的情绪，一方面是习惯了在行业里颠沛流离，另一方面是海袅给了他很大的支持，在他心里，海袅什么也不做就已经是很大的支持了。海袅没有戳破吴畏称自己是主动辞掉工作的谎言，她深知身边的这个男人也有要面子的时候，答应陪他回老家散散心，也是出于对吴畏特殊阶段的特殊照顾。吴畏带着复杂的情愫体验着失业者的乡愁，却在中场加入了失恋的高潮。在一个先是被事业抛弃，紧接着又被爱情抛弃的人嘴里，亲妈买的油条也是苦涩难咽的。
更难的是，虚荣心强迫他还得在爸妈面前强装无事，在邻居面前强装成功，在从小玩到大的厂子里强装后生可畏。吴畏面对可畏，摇摇欲坠。
中午，吴父的手机收到了来自厂广播站的短信：“厂通知：今晚7:50于大礼堂举行‘常回家看看，常回家讲讲’讲座，主讲人吴畏——我厂第一位本科大学生。欢迎厂职工及家属旁听。——甜到夕阳俱乐部”吴父看到甚是激动，主动拿给吴母过目，吴母也是露出骄傲的笑容。厂广播站只有在厂里发重要通知的时候才会动用短信平台，平时都只是大喇叭播播，也没人听。短信平台也是江主任的杰作，他曾慷慨激昂地表态说，糖厂不能走在时代的尾巴上，信息时代的高速路，广播是追不上的，必须要借助现代化手段。短信平台能够及时向全体厂职工传递厂领导班子的指示，传播厂里积极向上的新闻动态，让糖厂充满爱。
整个下午吴家的气氛都很融洽，吴父观看《斗地主》的时候，吴母还破天荒地给他沏了一杯菊花茶。吴父一边欣赏电视节目，一边破解竞技赛制，一边期待家里有客人到访，或者是晚上一起活动的邀请。——主动跟别人说自己儿子要去厂里演讲有吹嘘炫耀之嫌，被动告知的尺度总是可以的。
吴畏一家7点半到了大礼堂，这里由于常年没有活动，至今仍保持着20年前的样子。绿皮三合板的椅子，真材实料，每次翻下座位板，都会结结实实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前几排座位设有长条桌，圆弧形漆面复合板，在当年很高档，但现在已经看不到漆面的样子了，大块大块的窟窿遍布桌面，仿佛画了一幅等高线地图。礼堂的舞台很大，在以前是用来表演大型合唱的，合唱是最能体现大厂气魄的文艺形式，好学好练，队伍里有几个会唱的人带着调，其他人提供分贝就好。
由于空间太大，礼堂里无法配备空调，只装了吊扇。这些吊扇原本都是绿色的，现在也看不出来了，只有斑驳的锈色。
由于年久失修，这些吊扇现在的主要职责已经从制冷变成了保证自己不掉下来。
大礼堂的观众席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舞台上有两个厂里的年轻人在整理舞台，放了几盆花，挂了一个条幅，然后在打扫卫生。江主任还没到，吴家三口只能在观众席傻等。吴父默默数了一下人头，心情不是很好。
约莫到8点的时候，江主任才出现在礼堂大门，身后带着现任副厂长王大健。王副厂长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今天算是提前适应一下“甜到夕阳”的生活方式。王大健就位没多久，礼堂呼呼啦啦来了一票中层干部，各个部门的股长、主任、科长、科员，有的离夕阳生活还得奋斗几十年，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积极进取的喜悦，纷纷从王大健面前走过。
老年俱乐部组织的夕阳活动，老年人没来多少，毕竟这个时候是打麻将的黄金时段，放弃了很可惜。
江主任首先上台讲话。大礼堂唯一健全的设备就是音响了，因为这个设备主要的使用人是厂里的各种领导，让领导在台上不断地喂喂喂是很要命的。江主任没有很长的开场白，估计是为了照顾王大健的感受，毕竟副厂长已经听了几十年江主任的发言，应该希望少听一点儿是一点儿。
吴畏在江主任热烈的带头鼓掌下走上舞台，上一次吴畏登上这么大的舞台还是小学时歌咏比赛，他和七个小朋友一起唱《王二小》的时候。这么大的场面对于吴畏而言，理所应当是要有些怯场紧张的，但是他已经被海袅折磨得看淡生死，看到台下一百来个被人生磨平棱角的脑袋，反而产生了一种豪迈的冲动。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轻于橙黄绿青蓝紫毛，既然大家只是岁数不同的毛，那就看谁在有生之年飘得更高。
“各位尊敬的叔叔阿姨，我叫吴畏，是一个生在厂里、长在厂里的厂职子弟。请原谅我在外学习工作多年，每年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咱们厂里看看爸妈，所以在座各位，我也不太清楚谁是领导，谁是职工，也叫不出名字，但是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在糖厂的亲人，是看着我长大的家人。谢谢你们今天能来听我讲话，尤其要谢谢江叔叔，从小他就很关心我们这样的厂后代，也一直为厂里的文化教育活动操心。几十年来，厂里一直让江叔叔负责这项工作，直到退休了还在发挥余热，我觉得真的是非常肯定江叔叔的理想和责任心。”吴畏这一通开场白水平极高，不动声色就把现场从王大健到江思哲，再到每一个来参会的人都顺毛摸了一遍。厂领导英明神武，慧眼识“江”，江主任胸怀后代，鞠躬尽瘁，其他各部门领导要么参与了领导工作，要么参与了执行工作，再不济也是个主讲人的亲人。吴畏讲完开场白，江主任带头鼓掌，王大健也很有诚意地拍了很久，其他人更是贡献雷鸣。
“我在大学读的是品牌传播专业，就是平时大家深恶痛绝的广告，毕业后也在这个行业工作，差不多有10年了。其实广告虽然让人讨厌，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我们的生活。大到美国总统选举，小到买酱油、肥皂，我们作为广告的受众，每一次消费行为都或多或少被广告影响。今天早上，我妈给我买了油条当早饭。我小时候就爱吃油条，就是厂门口右拐崔胖子早点铺的，卖了几十年，但是今天早上，我妈给我买的是用刀切过的油条，很粗，是论斤称的，我妈说是新开的一个早点铺，卖的是无矾油条。我说你为什么不买吃了几十年的油条了呢，我妈说这家干净。其实，我想绝大多数人都搞不清无矾到底是什么含义，对油条有什么影响，但是大家都觉得无矾油条应该是健康的，矾一听就不像能吃的东西。与此同类的还有无磷洗衣粉、无氟牙膏，都是同一种做广告的道理。”江主任没有带头鼓掌，而是带头“哦”了一个长音，表示原来如此。吴母有些不好意思，一方面被当成了儿子的案例，另一方面全场人都知道了她背叛了崔胖子。
“品牌传播……也就是广告，在国外和国内有很多理论和体系，是一门很完整的学科，直到今天我工作快10年了也还在继续学习，关于理论的部分我就不多说了，很枯燥。做品牌不像打麻将，牌好就做大牌，牌差就做屁胡，做品牌是要在抓牌之前，就想好我这把牌要做什么定位，我是要做跑得快，还是要做胡得大，定好了就要坚持下去。一个好的品牌，能在别人只能赚1块钱的时候让你赚3块钱，能在别人求人买的时候，排队来抢购。这就是我所学专业和所从事行业的职能。两个商品，功能一样，成本也一样，但是价钱却相差几倍，这就是品牌的作用。比如，无矾油条的成本比崔胖子油条要低很多，价格却卖得更贵，还是会有很多人排队去买。”
江主任还想带头鼓掌，但是没找到鼓掌的节奏点，专业名词没听明白，打麻将的案例听明白了。吴母已经从不好意思转变成了义愤填膺——她不仅背叛了崔胖子，还被人蒙着头占了便宜。
“我一直在想，咱们厂历史悠久，始终坚持以生产质量为生命，以厂风厂纪为准绳，为祖国的制糖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咱们厂也需要与时俱进地发展。比如，我调查了一下，一袋3两重的红糖，咱们厂生产，成本大概是3块钱，批发出去，这一袋红糖能挣5毛钱。但是现在好的红糖品牌，3两一盒的红糖可以卖到30块钱，一盒能挣12块钱的纯利润。这还不是很高档的产品。如果在红糖里加上姜汁，可以卖到40块钱；如果再加上一些中草药，可以卖到70块钱。为什么呢？因为品牌化的操作，让这些红糖有了不同的附加值。中草药红糖，是给产妇喝的，你老婆生孩子，喝一口红糖水，你不会心疼吧？姜汁红糖，是治疗体寒的，很多女孩子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冷，喝这个比喝药好吧？普通的红糖，是给女生特殊时期喝的，一个月就那么几天，肚子疼的时候，给自己喝点儿好的红糖水，这是应该的，虽然并没有什么用。”
王大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眉头紧锁，听得很认真。江主任也眉头紧锁，听得很生气，这明明就是在说厂领导没有与时俱进的先进思想，才导致厂子只能做加工生产，帮别人挣钱。吴母旁边的老街坊，也是吴母的资深牌友李大妈对吴母竖起大拇指，小声夸赞说：“我媳妇也说她喝红糖水没有用，还是疼，你家小畏懂的可真多。”
“最后，我想我作为一名厂职子弟，希望看到糖厂的生产欣欣向荣，也更希望糖厂生产的那么好的糖能成为著名品牌，享誉四海，让所有喜欢吃糖的人都能在咱们糖厂买到想吃的糖，这样的话，咱们糖厂才会更富有，更强盛，更有生命力。谢谢大家，我的讲话完了。”江主任看吴畏并没有在间接批判厂领导的道路上继续前行，松了一口气，立刻站起来鼓掌。王大健也跟着站起来鼓掌，导致全场观众，除了几个腿脚实在不利索的，都站了起来。
江主任请示了下王大健要不要上台讲两句，王大健摆摆手就离开了大礼堂。江主任看领导已经走了，草草发表了下结语，第一场“常回家看看，常回家讲讲”活动就结束了。由于结束得过于高效，吴畏还没走到爸妈旁边坐下就开始散场，并没有中老年粉丝过来索取签名。
吴畏并没有理解到江主任转瞬即逝的恼怒，倒是吴父凭借多年的人生履历，察觉到了王大健摆摆手离开的举动不是个善意的信号。果不其然，吴家三口刚到家，江主任的电话就到了。江主任语速急促地对吴父说：“老吴啊，我可被你家小吴害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