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政治任务,吴畏摇身一变,继续在家里躺尸。躺尸是一种很无私的行为,既不给家人添麻烦,也不浪费粮食,更不会给社会带来安全隐患。但吴畏仿佛树袋熊成精,把睡觉变成了毕生的事业,睡起来连呼吸都要斟酌。吴父吴母这几天下来精神萎靡,好像睡眠都被儿子借了去。吴父主要在担心江主任电话里说的话,吴畏把他害惨了,但吴畏把江思哲害惨了不要紧,万一要是把王大健害惨了,那就真把吴父害惨了。吴母则并不担心江主任是什么意思,她深知自己家已经处于糖厂的最底层,就算吴畏说错了话,也很难对生活质量有什么影响。吴母担心的是假期已经过去快一周了,吴畏还没有要回云州上班的意思。
趁着吃饭的时候,吴母试探性地询问吴畏工作的情况,吴畏以在休年假,要过一阵子再上班为由搪塞,并不着急。吴母心生疑虑,却无从开口。儿子大了,事业和爱情都已经不再依靠父母,甚至不需要他们给出意见,吴母只能在心里叹气。
吴畏的演讲并没有对吴父在厂里的地位有什么影响,不管是棋友、麻友还是牌友,都没有人提及此事,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连今天是星期几都不需要知道。这几天吴父偶遇过江主任两次,匆匆而过,没有交流,既不感谢也不怨恨,吴父都没法决定用什么姿势打招呼。
吴畏躺了一周,吴父接到厂里的电话,秘书办公室戴凡询问吴畏的近况。得知吴畏尚在家中“休假”后,戴秘书当即表示,王大健厂长要到府上拜访小吴同志。
挂了电话,吴父开始不停地出汗。退休后自己也看了一些江湖书籍,加上自己在厂里混迹数十年的所谓经验,他觉得王大健来得不一般。首先这是通过戴秘书来电,表示这是公务行为;其次戴秘书用了“拜访”这两个字,表示来找吴畏有正事。吴父感觉这与吴畏的演讲有关,想给江主任打电话问问情况,但想起江主任后来说的话,又觉得草率,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问问吴畏。
吴畏在床上也在持续性地出汗,失恋的打击已经进入了高潮期,肉体和心灵也开始沦陷在这种痛苦中,并且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休假的谎言已经撑到极限。听到王大健要来看望自己的消息,吴畏也有点儿慌张,演讲是一对多的表演,两眼一闭走流程也能胡扯个七七八八,但面对面访谈就不一样了,电视上访谈节目嘉宾动不动就流泪哭泣,多半也是实在接不上话的缘故,自己总不能对着王大健哭吧。
吴畏看着吴父,吴父看着吴畏,两个人都在等对方给自己些许信心。就这么等来等去,敲门声响起,戴秘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来了来了!”吴父高声回应了一声,接着又嘟哝了一句:“领导班子什么时候效率这么高了,说来就来。”王大健和戴秘书端坐在吴家客厅,吴母热情地上了茶,吴父热情地递了烟,几十年来除了有一次镇电视台给糖厂拍纪录片,领导班子集体带着摄像师来吴家送了三分钟年货,这还是第一次有副厂长专门来家里。
吴畏抓紧时间穿衣打扮,叫醒了休眠一个礼拜的智商,来到王大健的旁边,叫了声“领导好”。
王大健已经临近退休的年纪,白发和皱纹已经攻占了他身体的制高点。在新的总经理上任之后,年长其15岁的王大健就专注于糖厂的后勤、文化、送温暖工作,往年经常在脸上浮现的疾风迅雨也变成了慈眉善目。
简短的家常之后,王大健向吴畏表达了来意。
糖厂是市场经济初期的试验产物,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糖厂的产品半卖半送,一直供不应求。整个梅镇周边100里,靠给糖厂种植原材料,养活了几十个村子。但是建设糖厂的时候,看中的是梅镇地处原材料产区,便于生产加工,却忽略了对外交通,市场经济一旦成型,销路就成了问题。在落后的工厂体制下,糖厂迅速暴露出竞争弱点:生产成本高,缺少产品力,缺少品牌意识,缺少人才。到了如今物资过剩的年代,糖厂每年要依靠国家大量的补贴才能维持,亏损严重,厂里的生活水平也一直原地踏步。厂里的年轻人不愿意回到糖厂做工人,外面的人也不愿意来梅镇这样一个小地方。大家都知道糖厂已经走在倒闭的末路上,对于厂里时不时拖欠退休工资也都保持着一颗平和的心。王大健一直希望糖厂能够进行企业制改革,把大厂体制进行拆分重组,把生产和销售两个环节分离,形成自我供需关系,融入大市场格局,但是努力了几年,直到要退休了,才勉强推进了一步,成立了一个独立子公司——白梅糖业,负责糖厂的产品研发。但是子公司刚刚成立,就有一帮牛鬼蛇神霸占了重要岗位,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背后有人。
王大健并没有强调这一部分,因为他也是其中某一些人背后的人。
这个新建的高级领导班子对糖厂的忠心是日月可鉴的,但对要开展的工作却是两眼一抹黑。
在子公司成立仪式上,镇报记者采访产品研发小组临时组长,准备如何开展全新的工作,组长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将立刻制订一个攻坚计划,力争在三个月内将糖厂的大罐白糖改良成小罐装。
王大健也并不明确这个子公司究竟该如何开展工作,但对于即将离开权力岗位的他,有一点点变化总比一事无成要好。
吴畏见王大健滔滔不绝地深情讲述,也颇为动情,关切地问了句:“现在子公司都有哪些研发成果呢?”王大健回应了吴畏深情的眼神,气定神闲地回答道:“从成立到目前大半年了,还在研发小罐白糖。”吴畏的演讲从某种程度上启发了王大健,当时他听完了立刻摆手离开,是因为年纪大了,怕一打岔就把刚开了头的思绪岔没了。
吴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连忙给王大健的茶杯续了水。
王大健觉得吴畏让他明白了两件事:首先,子公司要有个明确的研发目标,我是要把糖卖得贵还是要把糖卖得快。其次,要有个体系外懂行的人参与进来,最好是就任重要岗位,次好是辅佐重要岗位,再不行也得能观察重要岗位。毫无疑问,吴畏是目前最适合的人选。
“小吴,你是专家,又是糖厂的孩子,我很希望你能来指导一下糖厂改革工作,哪怕是时不时来坐坐,给我们上上课也是好的。”王大健离开之前的这句话,让吴父感动得浑身颤抖,也让吴畏觉得自己离王大健的水平差得还有十万八千里。
王大健先行离开,戴秘书留了下来,邀请他去外面走一走。吴畏带着忐忑的心情跟随其漫步在历史气息浓郁的居民区楼下,戴秘书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口吻告诉他:“王厂长希望您能担任品牌改革小组的组长,主抓新产品研发,厂里给你开绿色通道,给编制,给10年工龄,工资按子公司科室副主任标准,同时在厂里挂职车间副股长。小吴啊,我进厂的时候,还跟过你奶奶学做会计,这么多年了,像你这种千里马,还是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