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离想把这一晚发生的事写下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动笔。
庄离在清晨离开了水巫的宅子,送他时,水巫换了一身牙色的长裙,头发盘了起来,穿着青色的布鞋,即便走在破旧的木地板上也完全没有声音。
太阳刚刚升起在远方的天际线上,灰尘掺杂着烟雾,即便是道路两旁种上巨大的梧桐,也依然掩盖不住城市糟糕的环境。庄离感觉自己的脑中充满了无数的问号,包含了数不清的信息,从走进那间地下室开始,自己就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在那之后是漫长而又转瞬即逝的时间,在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也有日出日落,也有高山流水,没有高楼,天边有奇怪的光,通天的光芒像一把剑,也有人经过,但是没有交流。那是既新鲜又孤独的一段日子,好像什么都有,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只过去了一天,庄离买了一份报纸,日期和手机上显示的一样。
那是昨天的事。
庄离开始努力地回忆。
昨天……昨天好像去了博物馆,有一个爱国主义参观团,是附近的小学组织春游,自己全程带着孩子们了解历史故事。
中午给那个在墓园偶遇的女人打了电话。下午仍然是带小学生参观,一直到晚上。很晚,去了一个在市中心僻静胡同里的宅子,就是自己刚刚出来的地方。
感觉很遥远,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日子,枯燥到不值得去记忆的一天。这一天所有的细节,庄离都记不清了。
那个叫水巫的女人,她真的会巫术。
庄离看到女儿的墓碑上放着一束鲜花,和旁边墓碑上的一样。今天墓园的夕阳有些刺眼,庄离用手挡着霞光四处张望,除了清洁工人就再也没有人影了。庄离想了想,拨通了水巫的电话。
“我刚走,要一起吗?我在停车场。”电话里的人说道。
水巫开的是一辆并不奢华的红色轿车,车里扔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鞋子,书,玩偶,还有一张云州博物馆的活动简介。一上车,水巫就把高跟鞋脱了,一只脚光着,另一只换上一只运动鞋,高跟鞋就扔在黑色的长裙底下。
“你住哪儿?”水巫戴上墨镜,驶出了停车场。“就在博物馆附近,东门前面一点儿。那个……谢谢你的花。”
“这次是专门送给庄小姐的,您应该不会生气了吧?”
“抱歉了,从来没有人来看过我女儿,我也是一时冲动。我上次的钱还没给。”
“我去过博物馆,但是他们说现在已经不招义工了,博物馆装了智能机器人,把解说词都录好了。他们真蠢,机器怎么能代替人呢?”
“机器不会犯错,也不会累,去博物馆的人也不爱听絮絮叨叨的解说,好像街头推销一样。”
“机器不会犯错,所以历史就不会犯错,对不对?”窗外是下班高峰期的大堵车,黑夜已经降临到这座烟雾缭绕的城市上空,远近建筑的灯光、车灯、路灯、霓虹光影把整个世界变了个模样。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住在这座城里,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在清晨从郊区赶到市区,傍晚再返回去,城市需要他们的清醒,却不需要他们的睡眠。庄离还是历史老师的时候,大部分学生对待这门课的态度都是厌烦,每次因为死记硬背的知识点没能记牢而丢分,庄离就会对他们说:“历史不会犯错,错的是你们。”
“历史不会犯错,错的是我们。”庄离望着窗外应道。“看样子我们得堵好一阵子了,我们先在这附近吃点儿东西吧,我好饿。”水巫费了好大劲才挤到了辅道,拐进了主干道旁的小路里,艰难前行了约莫20分钟,在一处小区的门口找到了一家云上咖啡。这是云州本地的连锁品牌,从招牌上看虽然是咖啡馆,主打的却是商务套餐,也正因为如此,云上咖啡才能在洋咖啡馆如雨后春笋的这几年活了下来。
“我……应……该……找到了。”水巫在钱包里翻来翻去,翻出一张云上咖啡的会员卡,“应该还有不少钱,随便点。”
“我还欠你钱,怎么能让你请呢,你还是个女同志。”庄离说。“不用来这一套凡夫俗子的礼节,都是你们男人装模作样用的。”水巫点了一份鲍汁虾仁套餐,一份水果沙拉和一壶水果茶,把菜单递给庄离。“庄老师,你说机器会比人更懂历史吗?”水巫撑着头问。“你别叫我老师,我都说了我早就不是老师了,我叫庄离,你就叫我名字好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庄离点了个畅销套餐,把菜单交还给服务员。“不过,历史真的挺适合机器去研究的,不需要逻辑,不需要创造,如果考试可以带电脑,每个人都可以考100分。”水巫说。“不需要逻辑,不需要创造?”
“不是吗?历史都是已经发生过不可能改变的事,历史被记录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没有被记录下的就不存在,考试也都是考记忆量,挺枯燥的。”庄离捧起服务员端来的柠檬水,盯着杯子里半片漂浮的柠檬,许久,抬起头对水巫说:“之前在博物馆,你好像问过我徐福东渡的事,那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好,反正上菜还得等好一会儿。”
“大概十几年前,我快毕业的时候,去教学实践,给一群小孩子上历史课。有一个名叫倦之的小男孩,问了个和你差不多的问题,他问我徐福欺骗了秦始皇,为什么还敢回来呢?秦始皇那么残暴,徐福不怕死吗?”
“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回答他,那个时代信息和交通都很不方便,想找到一个人很难。徐福可能觉得藏起来秦始皇就找不到他了,甚至都忘记有这件事了。”
“有点儿勉强。”
“对。”庄离自嘲地笑了笑,“当时还年轻,没什么经验,本来上实践课就很紧张了,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真的很不会应变。有时候想起这件事,我都会问自己,如果那个小男孩此时此刻又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呢?”
“你怎么回答?”
“此时此刻,我只能说没有为什么,徐福就是回来了,就是不怕死。”庄离放下水杯,看着水巫说。“但是……这样不是更勉强?还不如前面的回答吧。”
“是啊,因为历史没有逻辑,也没有创造,史书这么记载的,只能这么回答了。”水巫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庄离的意思,顿时凝滞了表情,脸上泛起尴尬的红润。幸好服务员举着托盘送来了沙拉和茶,水巫才闷闷地低声说:“你们老师真是怼人都要拐大弯。算是我说错话了,我以茶代酒,自罚一杯。”水果茶的杯子很小巧精致,两层杯底,端在手上轻轻一抿就见了底。庄离被酸味呛了舌尖,脸上的表情反而真的像喝了酒。
“说真的,庄老……庄离,你会怎么回答?”
“认真回答吗?那我会说,因为徐福是长生不老的人,他不怕秦始皇,因为秦始皇羡慕他。”
“认真……回答?这是认真回答?”庄离拿起银光色的叉子,见沙拉水巫还没有动过,又把叉子放下。“看过《寻秦记》吗?秦始皇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水巫摇摇头。
“秦始皇嬴政的爹秦庄襄王嬴楚从小不受他的爹秦孝文王喜欢,20多个儿子里选了他去赵国当人质,在赵国生下了嬴政。嬴政即位秦王后,吕不韦把持朝政,自己的生母赵姬和吕不韦偷情,又和嫪毐生下两个私生子后叛乱政变。从13岁即位到23岁亲政,嬴政平定了叛乱,车裂了嫪毐,幽禁了赵姬,摔死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流放了吕不韦,逼他自尽。随后,嬴政花了16年时间统一六国,经历战争和刺杀,废除贵族掌权的分封制,建立中华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帝国。你说这样一个千古帝王,这样一个从小在敌国长大,逼死干爹,摔死弟弟,关押亲妈,杀人无数的大皇帝,会相信一个山东农村的江湖术士吗?”水巫摇摇头。
“好,就算徐福这个人巧言善辩,秦始皇相信了他,给了他3000童男童女、粮食、船、给神仙的贡品,让他替自己去找仙山,以秦始皇的智商,他不会派一个心腹跟着去吗?”
“您好,这是您二位点的套餐,请慢用。”服务员揭开了装菜的砂锅,顿时桌面上蒸气缭绕。
“一次就算了,徐福空手回来,人也没了,东西也没了,也没找着长生药,也没来跟你汇报工作,你就不怀疑吗?你不但不怀疑,还又给他童男童女,还给他工匠技师,给他五谷种子,还派军队保护他。你都派了军队了,都不舍得派个靠谱的人观察观察,这像秦始皇吗?”水巫还是在摇头。
“秦始皇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庄离把上身往前凑了凑,低声对水巫说,“徐福有一个让秦始皇必须相信,无法质疑的理由,这个理由强大到秦始皇无条件去服从他所有的需求。”
“长……生?”庄离点点头,把脑袋收了回去,扒了两口饭。“假如徐福见到秦始皇的时候已经200岁了,他说吃屎能长生秦始皇都会信。”说完觉得自己打的比喻不太应景,硬是把饭吞了下去。
“200岁,世上真有长生的人吗?”
“有啊,彭祖,据说活了800岁。还有轩辕国人,据说是黄帝的后代,命短的也能活七八百岁。别说七八百岁了,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也就20岁,超过30就算生命力很顽强了。你能活到现在退休的年纪,在那个年代就是活寿星了。长生是神话人物的标配,都是上古时代的角色,没有遗迹和文字记载。好像一有了文字,这些长生人就突然灭绝了。嗯……对了,我听以前学院老教授说过,清朝有个叫李庆远的,活了200多岁,一直从清朝初期活到民国,老婆就娶了20多个,200岁了还出国去讲学呢。国外也有类似的记载,多见于教派的文献。”
“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人活200岁,那还不被抓去做实验研究长生药啦。我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历史不需要逻辑,有逻辑的历史是瞎编。”
“可是,万一瞎编是真相呢?那历史的真相不是比历史更有趣吗?”水巫皱起了眉头,活像她车上的玩偶猫。
“真相并不重要,活着才重要。”庄离用碗挡住自己的脸,在心里默默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