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父听吴畏汇报完戴秘书的肺腑之言,恨不能朝东方跪下磕头,吴家的祖坟就埋在东方,在梅镇太阳升起的地方。
“儿子,我就知道你有出息,厂长这么器重你,你早就应该回厂里来上班。”吴父激动地说。像这样平等对话的机会,以后就只能在家里了,只要吴畏一上任,按职称就应该算是吴父的领导。
“我不想掺和这个什么品牌改革小组,厂里情况外人不了解,我从小在这长大还能不知道吗?糖厂已经革不出什么东西了,我不想背这个黑锅。”吴畏随便扒了两口饭,就打算回房间继续角色扮演。
“别人也许不行,但是你一定行。吴畏,我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无所畏惧。糖厂是我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我不想——”
“你取的名字叫吴宝柱。”吴母在一旁打断了吴父激昂的腔调。“吴宝柱是谁啊?”吴畏问道。
吴母用冷漠的眼神瞟了一眼吴畏,狠狠地说:“是谁?就是你!你爹原本给你取的名字就叫吴宝柱,叫了你几年,要不是你奶奶把你的名字改了,你现在就叫吴宝柱。”吴畏看了看吴父,惊出一身冷汗,吴父面如猪肝,恐怕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我奶奶还是有点儿水平的。爸,戴秘书说他进厂子的时候,还跟奶奶学过会计。”
“对,那时候全厂就你奶奶一个女技术工人,还是厂里好说歹说聘到厂里来上班的。你奶奶不但识字,还会算账。当时苏联人来支援建设,修水库,你奶奶就在水库工程上做会计。”吴父谈到自己的母亲,脸色总算掺入了一些骄傲。
“你们老吴家这么有文化,怎么生了你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儿子?”吴母及时地泼了一盆冷水。
“你奶奶进厂的时候,已经40多岁了,干了几年,厂里开始有大学生了,你奶奶就想走。想走厂里又不让走,你奶奶就把我调进厂里了,然后就一直干到退休。”吴父说。
“你爹命里就是个钢铁厂的钳工,半道上来搞糖,那不肯定一事无成吗?”吴母的冷水一盆又一盆。
吴父倒不在意吴母的冷嘲热讽,继续给吴畏讲故事:“你奶奶是个了不起的人,大家闺秀,但是命苦,本来能去大城市,甚至搞不好还能留洋,结果最后在这小地方过了一生,这就是特殊的历史时期造成的。所以你小子,今年也30了,要有出息,要努力。”
“你奶奶啊,就是被你两个爷爷害的,这就是命。”吴母继续给吴父捧哏,也终于惹恼了吴父:“你瞎说个啥,他两个爷爷你又没见过!”
“就是因为没见过,所以才不是什么好人。”吴母反击道。
吴畏把碗递给吴母,让她去盛饭。吴母见儿子今天格外开恩,要多吃一碗,立刻忘记了自己捧哏的身份,去了厨房。
吴畏趁机问吴父:“我两个爷爷都是什么人啊?我从来没听你们说过,我奶奶活着的时候也没讲过。”吴父叹了口气,说道:“你奶奶在世的时候不让我们讲,那个年代的人都比较忌讳再婚。你亲爷爷在‘三年困难时期’得了重病,饿得1962年就去世了。那时候我才五六岁,不要讲你没见过你亲爷爷,我都完全不记得我亲爹长什么样。后来你奶奶下乡到了这个地方,就认识了你后爷爷,你后爷爷那时候还是这块儿的干部,一直没有结婚,组织知道之后就撮合了一下,两个人就结婚了。然后你奶奶就没回去,在梅镇扎根了。”
“我后爷爷还是干部啊?我都没见过他。”吴畏接过吴母盛的米饭,特别后悔——吴母像上供品一样盛了满满一碗,还堆出来半个球。
“不要讲你没见过,我其实也没怎么见过。你这个后爷爷经常不在家,去山里面跑,一跑就是几个月、半年,回来了呢就关在房间里写资料,只有你奶奶能进去,我都不能进。”
“干部还要自己下乡啊?”
“嘿嘿,那个年代,讲是干部,其实就是政府给退伍军人一个光荣的饭碗。你爷爷在这儿打仗负了伤,就地治疗。本来政府是给他一个闲事干干,不用动,但是你爷爷不爱干,去了搞文艺文化的办公室报到,找了个最没人干的活,去农村收集革命事迹做素材。其实就是到处去采风,也没人管你采不采得到,你爷爷就干这个。”
“所以你们一家子从老到小,头脑就都不正常。”吴母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角色。
“那他老人家回家就写资料,那些采来的革命事迹呢?”吴畏问。“采来的资料后来出了一本书,公家名义出的,叫什么我也想不起来了。”吴父回答。
“果然文艺青年还是好找对象。”吴畏说。“你爷爷那时候都已经是老头子了,比你奶奶大了快20岁,还青年?”吴母道。“那委屈我奶奶了,政治婚姻,没有爱情啊。”
“你们这代人不懂,你奶奶那代人,到我们,都是战争年代过来的,生存、生活比什么都重要,爱情也有,但不是你们现在理解的爱情,我们理解的爱情就是过一辈子。实际上你奶奶跟你后爷爷感情很好,他们两个人都读过书,那个年代识字的人是很少的,你后爷爷还懂古文、懂历史,身份证上面只比你奶奶大5岁,但实际上不止,那时候改出生日期很普遍。你妈的身份证也改过,所以我们都不给她过生日。”吴父勉强从侧面反击了一下吴母的气焰。
“1974年……我奶奶守了20多年寡啊,好可怜。”吴畏撇了撇嘴,吃菜的动静收敛了些。
“所以你奶奶不容易,最喜欢的就是你,你真应该多去给她磕磕头。”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吴畏的心头,自己还没来得及给奶奶磕头,她老人家就把自己孙媳妇吓跑了。
“所以,吴畏,你奶奶对糖厂做出了贡献,你爹我谈不上有什么功劳,但是苦劳是一定有的,你要把握这次机会,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工作。”吴畏头皮一麻,吴父对付外人不行,对付自己儿子还是手到擒来。吴畏想了三秒钟该如何化解尴尬,吴父却已经轻轻地去厨房刷碗了,没有给吴畏任何机会。
“儿子,烈酒一杯清风不清明月不明苍穹之下有豪杰,龙胆一横废兵不废老将不老岁月之上出英雄,要无所畏惧啊!”
“你别管儿子,洗你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