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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水仙的倒影

这些细节虽然毫无新意且平铺直叙,但是可以让我感觉到甜蜜,又时常模糊地为这种甜蜜怅然若失。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爱着他时仿佛走在浮沙之上,细沙柔软滚烫,但我永远也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踏入万丈深渊。

网络上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最想回到哪一年?

只是一切不可以重来,因而问题本身充满了遗憾。

二〇〇七年年初,我十八岁,还有半年的时间就要参加高考。

但我并不像其他的高三学子那样痛苦紧张,相反的,那段时间是我和顾轻决最甜蜜温馨的时候,高考的压力对于我们来说,只是继续读同一所大学的动力。

每天午休我都会跑到超市买两罐可乐,和顾轻决一起蹲在地上慢慢地喝。还有半小时就要上课了,可是,我们没有半点高考迫近的自觉,像两只废物一样,蹲在道边晒太阳。

Y城的冬天,只有中午那一小段的阳光才真正算得上有点温度,脚下的水泥地也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散发出一种阳光特有的甜香,人踩在上面,莫名地产生一种微醺感。

我在这样的阳光下扭过头去看身边的顾轻决,他拿着可乐罐的手很好看,像一双魔术师的手,修长洁白。他用这双手拉开可乐拉环,冰凉的气泡冒出来,又瞬间消失不见。

这些细节虽然毫无新意且平铺直叙,但是可以让我感觉到甜蜜,又时常模糊地为这种甜蜜怅然若失。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爱着他时仿佛走在浮沙之上,细沙柔软滚烫,但我永远也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踏入万丈深渊。

我在心里说,再也不会如此刻这般去爱任何人了。

在一节英语课上,我对顾轻决说,一起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我决定带他去看看那条可以通往宁星村的老铁轨。

三月初的一天,我们一起逃掉了晚自习,手牵着手搭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大客车。老旧的客车在三月的寒风里摇摇晃晃,像是行驶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

好冷啊。我笑着钻进他的臂弯里,只露出两只小眼睛,充满好奇地盯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

顾轻决的手臂环绕在我的背后,身上那种淡淡的清凉跃上我的鼻尖。我们像一对私奔的情侣那样,听着彼此的心跳,胸腔里灌满奇迹般的温暖。

顾轻决。我抬起头轻轻地对他说,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他低下头来看着我,温柔地亲了亲我的额头。

窗外是一望无垠的沉沉暮色。

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郊区的空气新鲜得让人感动,我们喝光了在车站买来的热牛奶,挽着手臂走到铁轨附近。初春的冰河正在融化,寂静无声的世界里,远远地传来河面的冰层裂开的声音。

细微的,坚强的,世界复苏的声音。

绛紫色的天空下,隧道看上去就像一座屹立在铁轨上的城堡,郊区的夜晚来得要比市区早一些,已经有点点的星光密密匝匝地自远处涌来了。一开始只零星地看得到几颗,后来,越来越多,数着数着就再也数不清楚了,这样的景色让人的心变得宽阔。

顾轻决。我们站在隧道边上,我抱着他的胳膊。这个地方最开始是我哥带我来的,那时候我刚到Y城没多久,奶奶就去世了,我非常思念她,所以我哥就带我来这里。他告诉我,有什么想对奶奶说的话就在这里说出来,开往宁星村的火车就会把我的话带给奶奶听。

你哥哥对你很好。他低头揉了揉我的脑袋。

是这样。我说,我妈妈是个完美主义者,她不喜欢我,总是说我和爸爸一样注定了是个废物。你看我妈说话就是这么带刺,比她喝的那些洋酒还呛人。我爸爸呢,他虽然爱我们这个家,可是,总也没办法投入到生活中去。你知道吗?他只想当一只闲云野鹤,可是,他怎么不想想,野鹤也是要吃饭的啊。

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我是不是太啰唆了?

不,没那回事。顾轻决认真地看着我,我喜欢听你说话,说什么都行,然后呢?是不是该说说你哥哥了?

嗯,我哥哥啊,全家只有他肯问问我,云喜,你累不累?云喜,你饿不饿?云喜,你是不是不开心?或者,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开心啊?只有他,只有我哥哥,他愿意来理解我,听我讲讲我的世界。

所以啊,哥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喜欢的人。

顾轻决露出为难的神色,他说,这可就难办了,我一直以为我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喜欢的人。

你?我睨他一眼,你当然不是!

看着他不满的表情,我突然很高兴,踮起脚吻了他一下,然后,我放开他的手臂,一个人跑进隧道里扯开嗓子大叫,顾——轻——决——

我知道我的声音结实地撞击在墙壁上,发出一遍一遍的回音。

顾轻决就站在隧道的入口处,他的身后就是一片浩瀚得让人眩晕的星海。

我忍不住继续大声地喊,顾——轻——决——

然后,当回音一遍一遍传进耳朵里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对着站在隧道口微笑的顾轻决大声地说,我——爱——你——

顾——轻——决——是——阮——云——喜——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回音替我重复了很多遍,最爱的人。

最——爱——的——人——

然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看见我最爱的人近在咫尺。

幽暗的隧道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我们接吻,像《罗马假日》里那样。

直到更深的夜晚来临,我们坐在回程的车里,像两条拥有过一整片海洋的游鱼,穿行在城市的霓虹之中。大雨欲来未来,空气清凉潮湿。

我想,我这辈子大概已不可能再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了,哪怕那个人是你。这样用尽气力的爱情只有一次,我毫不犹豫地把它倾注于你,此后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

四月,城市开始回温,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具体的日子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好像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我和顾轻决午休过后一起回到班级。

然后苏重就走了过来,拦住了顾轻决的去路。

她说,你好顾轻决,我叫苏重,苏东坡的苏,重生的重。

嗯……顾轻决露出疑惑的神色,说,我知道。

苏重一双杏眼染上温柔的笑意,可是,我们同学三年,你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以为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顾轻决礼貌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注意。

没关系。她爽朗一笑,那,你可以把你的笔记借给我吗?

大概就是从这一秒开始,有些什么我无法明确表达出来的东西,正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

顾轻决,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嗯……也许吧。

自那之后,我常常可以看到苏重出现在我视线里,主要是我的视线范围通常都是以顾轻决为圆心展开的,而苏重就常常围绕着我的圆心以各种方式出现。

就连胡莱莱都说,快毕业了,班里的风骚味越来越浓了,大家都忘了高考过后还有美好的大学等待着我们,怎么一个个都急得像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一样。

哦,对了,特别是苏重。她总结道,云喜,就算你们家顾轻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阮云喜,但你也不能真的就这样被蒙在鼓里吧?现在咱们班的人谁不知道苏重喜欢顾轻决?

现在咱们班的人谁不知道苏重喜欢顾轻决。

是这样吗?也许吧。

时间不知不觉,而我却一直后知后觉。

也许我并不是后知后觉,我是说,也许我早就有所察觉,只是我不允许自己知道。我在逃避,在感情面临考验的时候,我像发了疯一样地东躲西藏。

我真的非常懦弱,懦弱到不敢面对自己的爱情。

我甚至一个人悄悄地想象过没有顾轻决的生活。

一个人走在偌大的校园里,一个人吃午饭,一个人读书,一个人放学回家,一个人看鸽群和夕阳。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原来没有了顾轻决的生活,光是想一想,心就已经疼成了一片。

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好戏还没有登场,太早投降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边的黑暗。

高考前四天,苏重对我说,我喜欢顾轻决。

她坐在桌子上,小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整个教室就只剩下我们俩,顾轻决因为家里有事提前回去了。

我说,为什么不去告诉顾轻决?

她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他?

所以呢?我迎上她的眼睛,你是要告诉我他的回答吗?

苏重答非所问,笑容里明显浮现出一丝嘲讽,你怕了?不过你放心,喜欢顾轻决是我的事情,我告不告诉他也是我的事,至于他的回答,那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参与不了,也别想参与。

我只是想告诉你,别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痴情,那种……类似于办家家酒的痴情,其实并不值钱。

她从桌子上跳下来,拿起放在一旁的浅蓝色书包,转身离开教室。

现在教室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压抑。

我慢慢地坐在座位上,控制不住地想,顾轻决为什么没告诉我?为什么没告诉我?为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站起来,穿过一排排的桌椅,走出教室,操场上残阳如血。

那天晚上我给顾轻决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他在那边喂了半天,才轻声问我,是云喜吗?云喜,你怎么了?你在吗?

我忍着喉咙里就快要溢出的哽咽,嗯了一声,在。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你在做什么?

在做试卷,马上就要高考了,想在考前多做一些题目。

真乖。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做了多少了?不要熬夜,还是要注意休息,才能在考场上发挥好。

嗯,我知道。我握着话筒的手加重了力度。

顾轻决。

怎么了?

我爱你。

我知道,乖,早点休息吧。

你呢?你爱我吗?我急忙抛出这个问题。

你怎么了?云喜,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你在哭?

没……没有。快告诉我,你爱我吗?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是的,云喜,我爱你。

可是,你永远不会像我爱你一样爱我。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窗外的星光在黑夜中逃窜,就快要下起雨来,我透过小小的窗户看着天上渐渐隐匿在云层之后的月亮,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预感很快得到验证,考前假期第一天,顾轻决失踪了。

与其说是失踪,倒不如说是我找不到他了。

我打过无数的电话给他,都是无人接听,如此三天,一直持续到高考那一天。

二〇〇七年六月五日,高考前二十分钟,我的手机振动了。

是一条来自陌生手机号码的短信息。

不用担心,我已到考场,这几天没能打电话实在抱歉。你不要紧张,发挥出平时模拟考试的实力就可以。加油。顾轻决。

我急忙把电话回拨过去,但那边已经关机。

即使是只收到短信也是好的吧,至少证明他没事,不是吗,我合上手机,低头走向考场。

之后又是漫长的杳无音讯,直到高考结束,顾轻决也没再跟我联系过。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流逝,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不停地拨打他的手机号码,后来那个号码被我打到关机,我就不停地给他发短信。

顾轻决,至少告诉我你在哪里啊。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去你家找过你,可是,邻居说你和你妈妈好多天没有回家了。

是去毕业旅行了吗?

顾轻决你在哪儿?

你究竟在哪里?

……

无数的疑问、担忧、不安、恐惧,密密麻麻地压在心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幸好阮云贺放了暑假回来,他一直陪着我,有空就骑单车带我到顾轻决家附近转悠,邻居们都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母子俩了。

就这样一直到二〇〇七年七月,小暑。空气闷热,无风,是暴雨来临的前兆。

我草草地吃过晚饭,就趴在桌子上继续坚持不懈地给顾轻决发短信。发到第三条的时候,腹部突然一阵剧痛,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爸爸也不在家,猝不及防的疼痛让我瞬间跌入黑暗的深渊。我像一只基围虾那样蜷曲着身体,满头大汗地发着抖。

哥……我勉强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哥……我肚子很痛……

我看见阮云贺冲了进来,拧开了灯。他吓坏了,不停地叫我的名字,然后把我抱起来,冲出家门。

手机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那样,不肯放手。

外面雷声轰隆,倾盆大雨滂沱而下。

医院诊断为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即动手术切除阑尾,阮云贺通知我爸赶来,签了手术协议。

二〇〇七年七月,小暑。Y城遭遇近二十年来最强暴雨袭击。

整个城市被笼罩在厚重的雨幕之中,像一座屏蔽在玻璃围墙之内的海底城市。

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我在病床上睡了三个多小时,体内残留的麻药渐渐失去药效。睁开眼睛的时候,腹部的刀口传来一阵阵切肤之痛。

别乱动。阮云贺俯身摸了摸我的脑袋,麻药过后伤口会疼,你现在要好好休息。爸回家给你煲汤去了,妈电话关机,等她开机后我们再联系她。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发出闷重的声响。阮云贺把我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犹豫着告诉我,云喜,在来医院的路上,顾轻决给你发过一条短信。

什么短信?我挣扎着要去拿手机。阮云贺让我别动,把手机拿给我。

幽蓝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又一个陌生号码。

今晚十点,老铁轨见。顾轻决。

我把电话回拨过去,阮云贺说,没用的,我试着给这个号码打过电话,那边一直关机。

现在几点?我问他。

九点四十。

哥,我得去找他。我带着哭腔看着阮云贺,疼痛和担心让我语无伦次。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不停地换手机号码。哥,他现在找我,一定是想让我帮帮他,我必须得去……我抽泣着,生怕顾轻决会因为我的迟到而出现什么差池。

云喜,你不要慌。阮云贺语气轻柔,像是在对一个小孩子讲话。一定会有办法的,你看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也许也不会去了,你说对不对?

不会的。我斩钉截铁地说,顾轻决说要我等他,他就一定会去的。

好好好。阮云贺妥协,可是,你现在才做完手术,下地都困难,要怎么去找他?

他想了想,提议道,这样吧,我替你去一趟。如果他是找你帮忙,我就替你帮他的忙。如果他只是想见你一面,我就带他来这里见你一面,好吗?

可是……我扭头看向窗外,大雨像雾一样笼罩着一切目之所及的景物。

别担心。阮云贺对我温柔地一笑,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我们云喜长大了,学会为爱奋不顾身了,作为哥哥还真是有点伤感啊。不过既然是云喜喜欢的人,一定是个不错的家伙。你放心,我一定会等到他来为止,带他来见你。

我看着哥哥胸有成竹的微笑,终于点了点头。

只是那时候的我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那是阮云贺在人间最后的笑容。

那么温柔,像阳光一般绽放在寒冷黑暗的雨夜里。

那我先走了。

他推开病房的大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二〇〇七年七月,暴雨。阮云贺离开人世。

警方从隧道里抬出他血肉模糊的尸体。

也许是因为风雨太大,想要在隧道中避雨……火车驶来的时候没能及时避开……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意外事故。

只是,真的是这样吗?

不,这绝对不是一场意外,这是谋杀,是我杀了阮云贺。

是我拜托他冒着暴雨去那个地方。

是我,一切都是我害的。

我甚至忘了提醒他要带一把雨伞。

我躺在暴雨之中的黑暗里这样想着。胸口像是灌满尖锐的玻璃碎片,硬生生撕扯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伤口里空荡荡的,再多撕开几道口子,也不会有任何疼痛感。

阮云喜你怎么不去死。

死的是你就好了。

黑暗中,我艰难地翻了个身,突然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即使不停地吐出来,胸口里的玻璃碎片也只是越聚越多,越聚越多,沉默而尖锐地膨胀着,就要把我炸裂。

房外传来瓷器打碎的声音,紧接着的是妈妈歇斯底里的尖叫。

又要开始了。

我闭上眼睛,等着妈妈冲进来质问我,为什么死掉的那个人不是你。

她问了无数遍了。

我也问了自己无数遍。

我推开房门走出去,想拿一块抹布清理一下自己的呕吐物。才走到客厅,妈妈就尖叫着冲过来,抓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去。爸爸过来拦住,但我仍被狠狠地摔了出去,脑袋磕在茶几上,撞翻了一壶滚烫的浓茶。茶水泼在胳膊上,一阵灼痛。

你这是在做什么!那是你的亲生女儿!爸爸冲过来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她不是我女儿!是我的冤家!妈妈狠狠地摸了一把眼泪。我当初就不应该把她生下来。是你,是你妈,你们非要我把她生下来,我生她做什么?啊?生她就是为了害死我的亲儿子!

够了!爸爸忍无可忍。

我一个人沉默地穿过一地狼藉的客厅,走进卫生间,将门反锁。

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落在迅速泛红的手臂上。我拧开水龙头,用冰水冲洗灼痛的皮肤,哗哗的水流伴随着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号声刺进我的五脏六腑。

直到手臂冰凉麻木,再也没有知觉。

直到眼泪凝聚在腮边,再也流不出来。

顾轻决,你也许永远也想象不到,在那样煎熬的时光里,我甚至自私地想,只要我们相爱就没有关系。我愿意接受所有的惩罚,愿意忍耐所有的痛苦和悲伤,只要让我见见你,给我一个可以在你怀里放声大哭的机会。

因为我知道,无论发生多么残酷的事情,只要在你的怀抱里,我就会感受到这个世界对我的善意。至少在你的臂弯里,我可以享受片刻的安静。

至少……

可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真正残酷的现实远远不止这些,真正的残酷还在后头。

哥哥的意外死亡带给妈妈的打击,远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多。

她开始无法正常工作,无法按时进食,也无法安安静静地在家休息。自那之后的每一个夜晚,妈妈都会突然惊醒,然后把熟睡中的爸爸拽起来,告诉他哥哥回来了。

她说,我梦见云贺满身是血地在敲门,你快去开门让他进来。

如果爸爸不开门,她就一个人穿着睡衣冲出去,凉风从门外一瞬间吹进来,冲淡屋子里闷热的空气。

有时候她就呆呆地站在门外,目光看着遥远的远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也有时候,她气急败坏地冲进我的房间,把睡梦中的我从床上扯起来,扇我的耳光。有一次她甚至掐住我的脖子,要杀了我。

窗外稀疏的星光洒进来,在黑暗中投射出一小片朦胧的光影。

我在这片模模糊糊的光影里看见妈妈在哭。她用尽全力掐住我的脖子,哭得浑身发抖。

我想叫她,可是,发不出声音。我看见妈妈的脸渐渐模糊,很多支离破碎的光斑在她身后凌乱地飞舞着,而我的脖子越来越紧,终于再也没办法呼吸。

就这样死掉也没什么吧。

如果可以就这样死掉,似乎也不赖啊。

我用尽自己濒死前的最后一丝呼吸,这样想着。

是爸爸冲进来把妈妈从我身上拽下去,狠狠地把她推倒在门边。

当妈妈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的时候,我听见爸爸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离婚吧,太累了。

我坐起来,忍受着喉咙里传来的火辣的疼痛,茫然地看向爸爸。

他说,就这样吧,所有的东西都归你所有。我不会起诉你对云喜的家暴,同样,也请你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让我带走云喜。

二〇〇七年七月,高考结束。顾轻决失踪。阮云贺死亡。我的家散了。

爸妈签订离婚协议后的第三天,顾轻决给我打来了电话,我们约在学校附近的冷饮店见面。

我终于露出一个多月以来唯一一次的笑容。

有一本书里曾经感慨,每个人的青春期都是这样的吧,以为一件事,一个人,就是那根彻底救你于混浊庸常生活中的稻草。

那时候的我就把顾轻决当做了这根救命的稻草,天真地以为,只有他才能彻底带我走出这些让我无法承受的生命之痛。

七月末,Y城热浪滚滚,灼热得仿佛不像在人间。

推开冷饮店的门,一阵凉爽的冷气扑面而来。我看见顾轻决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手表。

顾轻决!我几乎是雀跃着走向他。天哪,我有多久没有好好看一看他了。他的头发长了一点,整个人却看起来无比清爽。

云喜,你来了。他对我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我还没有来得及坐下,他就对我说,对不起云喜,时间不多了。我来就是想对你说,我们分手吧。

我盯着他,来不及展开的笑容僵在脸上。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没出息地问。

他说,要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对不起云喜,我赶时间。

然后他转身走出冷饮店,消瘦的背影走得很急。

我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站了很久,才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地冲出去。

顾轻决你先别走。我终于追上他的步伐,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我抱得那样用力,绝望得仿佛是要和他同归于尽。

顾轻决,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

我红着眼眶懦弱地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没有。云喜,不是你的错。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了?

不是。

还是因为高考成绩?我们读不了同一所大学?这个没关系啊,不管你去哪里读书,我都跟着去就行了。

不是这样,云喜。

那……是因为苏重吗?

他不说话。

我鼻子发酸,胸口的疼痛让我怔怔地松开了紧抱着他的手。

真的……是因为苏重?我重复了一遍。

顾轻决的声音残忍而轻微,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理由才能放手,那就当成是因为苏重吧。

我看着他,像一个电池耗尽的玩偶,呆滞地沉默着。

他没有回头看我,一步一步离我远去。

等等。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气力,叫住了他。

让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艰难地开口,小暑那一天,你叫我去老铁轨,是为了什么事?

四周静悄悄的。

他说,因为下雨所以就没去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只是想告诉你,我和苏重的事,我们在一起了。

我的瞳孔睁得老大,眼泪戛然而止。

血液也在那一瞬间凝固成尖锐的冰碴,再也无法流经心脏。

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流出眼泪了。

原来那一天他根本就没有赴约。

因为下雨了,所以随随便便就单方面取消了约定。

但是,代替我赴约的阮云贺却死了。

我似乎看见阮云贺,在滂沱大雨中耐心地等待着,大雨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脸上、身上。也许他还在傻乎乎地想,云喜喜欢的男生,一定是个不错的家伙吧。

多傻啊。

就这样死掉了。

我机械地迈动着双腿,走到顾轻决面前,突然冲他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顾轻决,那一天我阑尾炎动手术,所以我哥哥代替我去那里等你。雨下得太大了,他想到隧道里去避一避,却发生意外,被火车撞死了。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雨中等了你多久,也不知道他在隧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滑倒了?还是扭伤了脚踝?火车呼啸着冲向他的时候,他有没有来得及呼救,有没有害怕,有没有绝望,有没有一瞬间恨过我……

云喜……他朝我走过来。

别过来。

云喜。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悲伤地看着我。

我从口袋里把他送给我的打火机拿出来,那是他爸爸从俄罗斯商人那里花高价买来的,是他爸爸的遗物。

我把它扔给顾轻决,轻轻地说,你会下地狱的。

是,我会下地狱的。他说。

你应该跟苏重一起下地狱。我眼眶血红,咄咄逼人。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顾轻决,你让我觉得恶心。

然后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活该你是艾滋病患者的儿子。

在爱情的战场上,伤痕累累的我,终于狠下心来用匕首刺穿你的胸膛。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大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周遭是寂静的。城市在这一刻看起来,就像一座烈日照耀下的坟场。我似乎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而顾轻决已经离开了。

留我一个人站在刺目的天光里,瑟瑟发抖。

我知道我的世界在这一刻逐渐倒塌,寸草不生。

那是五年前的夏天。

十八岁的阮云喜像一根连根拔起的木桩,久久地呆立在那儿,然后风驰电掣地长大了。

而我想要的,仅仅是继续生活,将过去遗忘,痛快地一笔勾销。我想融化体内结冰的血液,我想在没有顾轻决的岁月里逐渐变成一个温柔善良的人,就像十八岁之前的我一样。

一个永远沉溺在过去的人,是没办法拥有未来的。

这是我从苏重的公寓里出来时,脑海里浮现的念头。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拿着彩虹天堂的设计草纸,发了一夜的呆。

天亮了。我胡乱地洗了一把脸,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去公司的路上,我给苏重打了一个电话,像任何一个关心宿醉好友的朋友那样,对她表示深切的关怀。

你们五年的感情,不是说散就散的。我诚恳地安慰她,心脏却已经紧张地提到嗓子眼。

什么五年啊。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憔悴,大二那年到现在也才不过三年多一点。

我拿着手机立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停下了脚步。

原来我真的猜对了,高考那一年他们并没有在一起,顾轻决骗了我。

三年也不短暂。我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听上去十分冷静,好了,车来了,一会儿公司见。

我合上手机,到公司向宫屿请假。

几天?宫屿从一堆图纸中抬起头来问我,看样子他又是一夜没睡。自从《鲸》系列绘本大卖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两天。我想了想说,不,三天。

理由?

想去看看妈妈。

要我送你过去吗?

不,不用。我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好。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等等。他叫住我,手中的画笔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忘了临别之吻。

我冲他笑笑,送他一对临别的白眼,然后径直走出去。他在身后抱怨,喂,你真无情。

大巴上的乘客并不多,我走到最后一排找了个位子坐下。一夜没睡,我戴上耳机,调出几首催眠曲,闭上了眼睛。

一路颠簸一路熟睡,到站时已近黄昏,身边的乘客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到站了。

暮色四合,我活动了一下四肢,由于睡得太死,起来时整个脑子都昏昏沉沉的,像在海面上漂。

我沿着一条拥挤的街,一直往前走,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就到了妈妈公司的楼下。

办公楼里的上班族,一批接着一批从里面走出来,拖着疲惫的身影走向各自停车的地方。年轻一点的则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忙着给自己补妆,热闹地商量着晚上去哪里解压。

我蹲在办公楼对面的一个小花坛前,固执地望着对面大楼的旋转大门。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人群渐渐走散。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到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包香烟,想了想,放进包里没有拆开。

然后我随便找了家可以看见公司大门的餐厅走进去,点了一份浇盖饭和一杯无限续杯的咖啡消磨时间。

直到霓虹灯逐个亮起,十七楼的灯光才忽地熄灭。

几分钟后,我看见妈妈从办公楼里走出来。

我结了账走出去,穿过车来车往的马路,等了一盏红绿灯,才走到她的跟前。

妈。

我的喉咙微微收缩了一下,我想和你谈一谈。

她看了我一眼,一点感情色彩都没有的一瞥,她说,我很忙。

就一会儿。我说。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她沉默了。

这座城市的夜晚又冷又静。

五分钟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一间咖啡馆里,她点了一杯蓝山,我点了一杯柠檬汁。柠檬汁的颜色让我想起十二岁那年,亮在头顶的灯光。那是我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是妈妈为了迎接我回家,特地收拾出来的。小小的、温暖的房间,亮着一盏柠檬色的灯。

说吧,有什么事?她抿了一口咖啡,冷淡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要这么排斥我?你究竟不满我什么?讨厌我什么?厌恶我什么呢?仅仅是因为我从小脑子不灵光,没办法像哥哥那样永远遥遥领先吗?所以,你就那么讨厌我、轻视我,甚至恨我吗?

我的脑子里不停地撞击着这些近似于牢骚的疑问,当然,我并没有真的说出口。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在妈妈面前敞开心扉了。

所以,我开门见山地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让哥哥去到那个铁轨附近吗?

妈妈没有说话,但是她的眼神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继续说,只要你告诉我你对顾轻决说过什么,我就告诉你。

又冷又静的夜晚。

我屏住呼吸,冷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她告诉我所有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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