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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陌生

1

十月份的繁花市已经度过了多雨的季节,夜色仿佛在弹指间霸占了所有空间,当薛菲再次转头看向人来人往的窗外时,一排排路灯已悄然亮了起来。

这家玫瑰路上的韩国烤肉早已没了过去那爆棚的人气,薛菲也很久没来过了,要不是薛妈死拉硬扯让她来相亲,她绝不会把自己化妆成这副骚媚妖艳的样子,而且还要坐在一口傻乎乎的铁锅前,夹着一片傻乎乎的牛肉,傻乎乎地翻来翻去。

和以往相亲不同的是,这次由薛妈全程作陪,原因显而易见,那就是怕薛菲再次开溜。来的路上薛妈就反复强调:“这可是你张大爷倾情推荐的优质男人,你要再敢给我掉链子,看我回家不打死你!”

“哎呀!知道啦。”

“你还不耐烦了?你搞清楚状况好不啦!我在你这个年纪,你妹妹都会打酱油了。你知不知道啊?”薛妈用一阳指狠狠戳了一下薛菲的脑袋说,“嗷呦,真是要急死人耶!”

“我才三十岁呀?不是挺好的嘛。”

“你个死丫头啊,你怎么说话的?你妹妹都快生二胎了,你再看看你?要不是看你打了啫喱水啊,我现在就把你这头短毛全部撕掉呀!你看看你自己,哪个地方像女人?不留长发也就算了,成天到晚穿一条牛仔裤像什么样子?怎么了?我没给你买裙子吗?”

“哎哟妈!我这不是穿裙子了嘛!”

“这也叫裙子?”

“这是牛仔裙呀。”

“牛仔裙牛仔裤,里面是不是牛仔内衣啊?”

“妈!你能好好的吗?”

“我告诉你,这个男人妈妈要定了,人家有车有房,三十九岁,大学副教授……”

薛菲一皱眉:“妈!你都说了八百回了。离异,没孩子,个性稳重,说话彬彬有礼,像中央电视台主持人。”

“记着就好!”

烤肉在锅里“嗞嗞”地冒着油花,薛菲实在没什么胃口,这是她第十七次来相亲,其中十二次与对方共进晚餐,没一次有胃口的,这次也不例外。

对面的男人的确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虽然只有三十九岁,看起来可不止四十八。他的头发异常茂盛,侧背的发型像戴了顶貂皮暖帽,乍一看好似刚从大雪封山的兴安岭回来的猎人。些许痘坑的脸上挂着一副高度近视镜,旋涡状的镜片后面,却藏着一双睿智的眼睛。

见薛菲拄着下巴,望着窗外作沉思状,男人便说:“菲菲,吃肉,快吃肉呀!”

薛菲的脖子就像僵住一般,不冷不热地说:“我吃饱了,谢谢你。”

薛妈笑道:“小苏啊,她就是这样的呀,晚上吃不了多少的,很好养活啊。”

“我可不好养活,每个月我都要买几次奢侈品,手机三个月换一次,像您这样的大学教授,那点儿工资还不够我做一次头发呢。”

薛妈怒声道:“你这个死丫头呀,你有完没完?”

薛菲又说:“对了,坐了这么久,我居然把您的名字给忘了,实在对不起啊。”

薛妈满脸堆笑:“小苏啊,你千万别生气啊,这丫头……”

“没关系阿姨,我理解菲菲的感受,像我这样的长相,大多数女人一下子都接受不了。”男人微微一笑,特别有自知之明的样子,“菲菲,那咱们重新认识一下吧。你好,我叫苏健。”

“苏先生,我是一个特别麻烦的女人哎,你一定要想清楚了。”

苏健挥手道:“虽然我是教心理学的,但我的推理能力也不差。”

薛菲立马来了好奇心,她倒是真想看看这个老气横秋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哦?推理能力?那我真想看看你有什么推理能力。”

苏健放下手中的筷子,扶了扶镜框,笑道:“你的进食速度非常快,这说明你不会在吃饭上浪费时间。你吃的牛肉全是六七分熟的样子,而且没蘸过一次料,这说明你不喜欢繁琐的饮食方式,你说自己是一个麻烦的人,这不大可能。你身上的白衬衣和牛仔裙都是普通货色,无论质地还是设计都非常一般,这说明你对衣品的高低不感兴趣。不好意思,希望你不要生气。”

薛妈一听急了,怎么听都觉得这话是在嫌弃自己女儿,立马说道:“苏先生啊,你不好这么说的,我们家菲菲不是买不起衣服的,你搞清楚啊。”

“妈!你先别说话。”薛菲转头道,“有点儿道理,接着说。”

“不能再说了,否则让阿姨产生误会,我今天算是白来了。”

薛菲怒目,登时拍桌道:“叫你说你就说!”

“好好好,我说。”苏健无可奈何道,“你的手包虽然是奢侈品牌,但四角却有轻微磨损,听阿姨说,你是职业刑警,而且是刑警队副队长,你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破案就是在去破案的路上,那么平时你肯定没有时间带着它走来走去,在这种情况下,手包出现了轻微磨损,那只能说明你已经使用了它很长时间。假如你真的是一个经常去买奢侈品的女人,今天放在这里的手包应该是最新款的,而不是四年前的款式。”

薛菲拿起手包看了看:“你怎么知道是四年前的款式?”

“当你把手包放在这里的时候,我就在网上搜过了。”

“不错,有点儿意思。”

薛妈连连咋舌:“啊哟……我说小苏,你不要觉得我们家没有钱啊,我们菲菲平时可不怎么花钱的……”

“阿姨您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恰恰相反,我非常欣赏菲菲这样的女人。”

“有多欣赏?”薛菲笑问。

“难以言表的欣赏。”

“少臭屁了,接着说。”

苏健正襟危坐,点头道:“这只手包只有正面有商标图案,你刻意放在正面,就是为了让我看到,你想传递给我的信息是,你对物质生活有较高的要求。假如能给我制造这样的错觉,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可能就会信以为真,等我打了退堂鼓,你就得偿所愿了。”

薛菲听得全神贯注:“嗯,上道了。”

“你每天都会在微博中分享一条学习英语单词的信息,四年多的时间里,这种分享没有漏掉一天,就算是习惯,也需要很强的坚持力。可以肯定,你是做任何事情都能持之以恒的那种人。这条分享信息,你会在每天早晨七点整准时发布,我在电脑上翻看了你最近两年的记录,发现没有一天早于七点整或晚于七点整,这么惊人的执行能力和自律能力,一般人很难做到,你能在二十八岁的年纪被破格提拔为市局刑警队副队长,这就是主要原因。”

“想不到你还真有点儿水平。”

“过奖了。你的微博还透漏了一个信息,那就是你的手机。你的苹果手机虽然是半个月前发布的新机,但你用它发布微博的时间只有短短四天,也就是说,四天前你才更换了新手机,而那款旧手机,你连续使用了两年零三个月。你说你三个月换一次手机,这就不攻自破了。”

“很好,还有吗?”

“还有你这头乌黑靓丽的短发,假如常年染烫,就算做再好的保养,也不会这么自然。所以说,你是一个不会在理发店浪费时间的女人。你今天化了浓妆,但你的化妆水平真的非常一般,只要仔细一看,就会轻易发现你的口红左右不对称,眉粉一边浓一边淡,BB霜没有抹匀,这说明你是一个不会在化妆上浪费时间的女人。我刚刚和阿姨说话的时候,你在用手机读书,你的电子书架上有推理小说,还有一些社科类读物,比如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史景迁先生的《王氏之死》,这说明你是一个注重精神世界的女人。”

“你的眼神这么好啊?我以为你是二五眼呢。”

“一般吧。”

“那我想问问,你认为你推理得都对吗?”

“八九不离十。”

“在你推理的时候,我的心理活动是什么样的,你能分析出来吗?”

“在我推理之前,你一直东张西望,这表明你对这次相亲毫无兴趣,也直接说明了你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当我开始推理之后,你的躁动逐渐消失,并将双手缓缓放在桌上,最后叠在了一起,这说明我的推理吸引了你,并激活了你的一个潜意识,是这个潜意识让你把双手叠在了一起。”

“什么潜意识?”

“在你的童年时代,当你听老师讲课的时候,你大多时间都会把双手整齐地叠放在桌上,对吗?”

“没错。”

“这个行为,你有没有统计过或者刻意去思考过?”

“干吗要思考这个呢?”

苏健点头道:“对了,你没有把这个行为放在心上,也没有想过要记住它,却被你无意识地记在了脑海里。当某一个情景重现时,它又会被你无意识地放出来,这就是被激活的潜意识,而这个记忆,属于无意识记忆。在我推理的过程中,你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从不屑到好奇,从一点点认同到叹服,这全都表现在你的微表情里。所以说,你可能是一个不善于隐藏感情的女人。”

“错了,我一直都在隐藏。”

“隐藏不等于说不出口。”

薛菲淡淡一笑:“是吗?也许吧。”

薛妈又张罗起来:“哎哟,我看你们聊得不错啊,来来,边吃边聊,我去给你弄些甜点啊。”

“我去吧,阿姨。”

“不用不用,你们坐着聊啊,好好聊。菲菲,不要惹我生气啊。”

薛母离开后,苏健笑道:“怎么?有喜欢的人了?”

“对啊,但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原来是单相思。”

薛菲又拄起下巴,看向窗外:“是啊,怎么办呢?”

“为什么不告诉他?”

“算了,不聊这个了。”薛菲莞尔一笑,“你挺厉害的,我希望能和你做朋友。”

“当然可以,朋友是男朋友的前提嘛。”

“那不行,我对你没什么感觉。”

“从对我不屑到对我没有感觉,这是质的飞跃了,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可能的。”

薛菲白眼一翻:“刚才那点儿好感,现在全没了。”

苏健捧腹大笑:“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产生好感吗?”

“为什么?”

苏健环顾四周道:“这个座位是我精心挑选的,因为在这种光线比较昏暗的环境中,约会双方的形象在彼此心里会产生一定程度的朦胧感,这很容易让彼此放松戒备,进而产生安全感和亲近感。这在心理学中被称为黑暗效应。”

“你倒是挺会学以致用啊?”

苏健笑说:“因为重视,所以才费尽心思嘛。”

就在此时,刘同的电话来了,薛菲说道:“喂,刘队。”

“你在哪儿?方便说话吗?”刘同急问。

“方便。”

“不好意思,可能要打扰你休息了。”

“快说吧,怎么了?”

“百合路出事儿了,我把地址给你发过去。”

“好的,我马上就来。”

见薛菲起身,苏健便问:“怎么了?有别的约会吗?”

“苏先生,我要去工作了,很高兴认识你,我妈就拜托你了。”

“好,那你赶紧去吧,注意安全。我会向阿姨解释的。”

“谢谢你的理解。”

苏健起身又问:“那……咱们还能见面吗?”

薛菲犹豫了一下,嫣然一笑:“假如以朋友的身份,没问题。”

“当然!当然是朋友的身份。”

“好的,再见!”

“再见。”

2

警察已经在百合路一条小巷前拉起了警戒线,临近晚上九点,这条路上的行人相对稀少,但看热闹的人总能快速聚集起来,并围在闪烁的警灯前相互议论。

薛菲快步穿过人群,俯身钻进警戒线,站在不远处的李亨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薛队,你怎么……这个打扮呀?”

薛菲用手狠狠抹去嘴上的口红,义正辞严地说:“怎么了?不行吗?”

“瞧您说的,巴不得您天天这样呢,太有女人味儿啦。”

“少给我色迷迷的,刘队呢?”

“在巷子里。”

这是一条比较冷清的巷子,一端连接百合路,一端连接樱花路,全长两百米左右,两侧除一家便利店和一家早餐店外,都是居民小区的围墙。在南方小城,这种清冷的巷子并不多见,此处是为数不多的一条。路灯有四盏,等距离排开,其中一盏不停地闪烁,看样子即将寿终正寝。

薛菲赶到时,刘同和一群表情凝重的警员正蹲在一面井盖旁低声议论着什么,薛菲大致扫了一眼,迎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灰色的水泥地上布满了血迹,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刘队!”薛菲皱眉,“这是怎么了?”

刘同转头,眼神在薛菲身上打量了一番,最后落在她红彤彤的的嘴上,不禁“噗嗤”一笑:“又去相亲了吧?”

“笑什么笑?有多好笑?我就不能去相亲吗?”

刘同缓缓起身:“当然能,就是感觉很久没见你穿裙子和高跟鞋了。怎么样?这次成功吗?”

“不想死的话,趁早别逗我玩儿,这到底怎么了?尸体呢?”

“人没死。”

薛菲长长出了口气:“哈!那就好,是故意伤害吗?”

刘同摇头道:“目前还不清楚,也可能是杀人未遂。”

“有目击证人吗?”

“没有。”

“说说具体情况呀。”

“我们赶到现场时发现人还活着,于是第一时间叫救护车把人拉走了。受害人叫魏冬芹,女性,四十三岁,繁花市城市银行某支行行长,主要受伤部位在头部,肩部与颈部也各有一处,初步判断是钝器反复击打所致。”

“钝器?”

“应该是圆头铁锤。你来看,现场除被害人的血迹外,我们还发现了这些泥脚印。”

“昨天下过暴雨,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发现巷子里有几处积水的地方。”

“没错,你身后就有一个。”

薛菲转头一看,身后的墙角里的确有一方积水,一排泥脚印从积水的边缘一直延伸到这边的井盖,并围着井盖转了好几圈。

“你们赶到的时候,受害人就躺在这个井盖上吧?”薛菲问。

李亨点头道:“没错,就在这儿。”

刘同指着地面说:“从脚印的轨迹推测,凶手原本是站在那片积水里的,当受害人途经此处时,凶手突然发动袭击,得手之后,凶手围着被害人转了好几圈,然后在一米开外的地方搓了搓鞋底,最后向樱花路的方向离开了。”

薛菲来到积水旁,蹲身细看:“为什么要站在积水里呢?”

李亨道:“是不是脚底发热觉得难受啊?”

刘同道:“你给我闭嘴!我现在想不通的是围着井盖的这几圈脚印,你们可以看到,这几圈脚印完全没有重叠现象,虽然外圈有明显淡化的迹象,但每一个都十分清晰。大家可以想想,假如你围着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会不会留下这样毫不重叠的脚印?”

薛菲点头道:“这么说,很可能是故意留下的。”

“没错,凶手在离开前搓去脚下的泥渍,却没有抹去这些留下的脚印,说明他是故意为之。”

“这会不会是某种宗教仪式呢?我总觉得这些脚印像某种符文。”李亨一本正经地说,“目的是封锁被害人的灵魂。”

刘同盯着李亨,薛菲盯着李亨,所有人都望着李亨,李亨不禁打了个寒战道:“你们怎么了?我说得不科学吗?”

刘同转头对薛菲说:“鞋印的大小在四十三码到四十四码之间,初步判断,应该是男士皮鞋。”

“嗯,这一眼能看出来。现在怎么办?”

“巷子里没有监控,在小巷与樱花路的丁字路口上倒有一个,但镜头的方向面朝樱花路,不知道有没有拍到什么,我已经派章毅去调了。”

薛菲看向樱花路,突然道:“刘队,那有一辆SUV!”

“行车记录仪?”

“没错。”

一行人快步来到SUV旁,这才惊人地发现,前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报纸,正好将行车记录仪死死遮住。薛菲点亮手机灯光细细一看:“报纸被透明胶带固定在车窗上。”

“有留下明显的指纹吗?”

“好像没有。”

刘同掏出手机,拨通车窗右下角的临时停车电话:“喂,你好,麻烦您过来挪个车……好的。”

不到两分钟,一个身穿短袖的年轻男人便从旁边的小区大门跑了出来:“这是……怎么了?”他看了看远处的警灯和围观的人群,然后盯着刘同问。

刘同迅速敬礼道:“你好,我们是繁花市公安局的,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王。”

刘同指着前挡风玻璃上的报纸说:“王先生,请问这张报纸是你贴的吗?”

男人看了看,脸庞顿时显现出深刻的愤怒:“这……这他娘谁呀这?这不是我贴的啊!”

“您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吧?”

“有啊。”

“能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吗?”

“没问题。”男人打开车门,取下行车记录仪说,“我是下午五点多把车停在这儿的,小区里停满了,所以只能临时停在这儿。”

刘同接过行车记录仪,打开最后一个视频,看到画面里的天还亮着:“您这个行车记录仪不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的?”

男人摇头道:“不是,电源线接在点烟器上的,车启动的时候开机,熄火之后就关了。”

刘同稍加思索后说:“好的,打扰你了。”

李亨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报纸撕了下来。这是一张《繁花市企业家周报》,主要报道的是繁花市近期的经济状况和一周内发生在繁花市的重大经济活动。

薛菲暗自嘀咕:“没怎么听过这个报纸,发行量应该很少吧。”

“管它什么发行量呢。”李亨将报纸折起道,“闹不好上面有指纹!”

十月十三日,也就是案发第二天清晨,刘同和薛菲来到医院看望魏冬芹。据大夫说,她的颅骨有多处骨折,表面有大面积挫裂创口,颅内损伤也比较严重,在ICU昏迷了一夜之后,今天早上才转至普通病房,目前情况虽然稳定,但仍处于半昏迷状态。

刘同问大夫:“现在能说话吗?”

“能说,但尽量还是少说话的好。”

刘同点头道:“从伤口来看,您觉得打击力度强吗?”

“我只能说这个凶手算是手下留情的。”

二人刚推开病房大门,几个身穿银行制服的男人走了出来,与他们擦肩而过后,径直向电梯走去。跟在他们身后送行的男人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子,面容略显憔悴,看样子应该是在医院守了一夜,他望着刘同问道:“您是?”

“我们是繁花市公安局的,我叫刘同,这位是薛警官。”

“哦,你们好。”

“您是魏冬芹的……”

“老公。”男人点头道。

“您贵姓?”

“我姓吴。”吴先生欠身道,“快,有话进来说吧。”

薛菲转头看了看那几个等电梯的男人,问道:“吴先生,请问刚才这些人是干吗的?”

“都是冬芹银行里的员工。”

刘同来到床边,看到魏冬芹戴着吸氧罩,连着心电监测仪,闭着眼睛正在输液,于是问道:“吴先生,她现在能说话吗?”

“能,你要大声问她,她的声音比较小。”

刘同凑到魏冬芹耳畔道:“魏行长,你好,我是繁花市公安局的,我叫刘同。”

魏冬芹睁了睁眼,又迅速闭上,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道:“你……好。”

“大夫让您少说话,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好的。”

“您有没有看到凶手的长相?”

“没有,从背后打我。”

“从背后袭击了你,对吗?”

“是……是男人。”

“是男人?您怎么知道是男人?”

“他说话了。”

“说什么了?”

“说,魏冬芹你不要再逼我。”

“你能听出是谁吗?”

“张小年……”

“什么?”

“张小年,我的贷款客户。”

3

午后两点多,阳光毒辣,但夏日的酷热却早已绝迹。几个老人围在一棵大榕树下打扑克,旁边的石凳上躺着一个浑身泥渍的年轻小伙正在扯呼噜。

就在此时,一辆奔驰跑车开了过来,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让睡觉的年轻人转过身道:“去他爹的!”

跑车停在了天一大厦楼前,先下车的是一位美女,化妆后的女人年纪都比较难以琢磨,只能说顶多三十岁的模样,一件特别紧身的白色连衣裙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她前凸后翘的身材,这让远处几位打扑克的大爷全都停止了抓牌。瀑布一般的金色烫发覆满肩头,白皙的脸上除了一副轻盈的蓝色墨镜,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两瓣烈焰红唇。

后下车的男人穿着白色休闲衬衣,袖口绾起,露出银色的手表和一串蜜蜡手链。他身高一般,只有一米七五左右,女人穿着高跟鞋,身高基本和他持平。但他发型整洁,五官清晰,用武侠小说里的话应该叫剑眉星目,英气十足。

他搂起女人的细腰,缓步向天一大厦侧面走去。那里有一家售楼中心,由于开盘前半年就做足了噱头,前来看房的客人便摩肩接踵,黑压压的人群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两个巨大的黑色音箱没完没了地放着闹人的音乐。

售楼中心内更是人山人海,一来赶上周末,二来是因为开盘第一天,房地产商不仅推出了特别诱人的优惠政策,还在会场里搞起了吸引眼球的抽奖活动。这种把戏的上客率非常高,买不买房似乎成了次要问题,能不能免费中个奖才是许多人最为关注的事情。

售楼小姐齐兮兮早就预料到这将是噩梦般的一天,但噩梦里却潜藏着令人垂涎的提成奖金。她围在楼盘模型前,像打了鸡血一般东突西奔,敏锐的眼神在人群里快速搜索着,大脑也保持着高速运转,她必须在打个响指的时间里判断出面前的人究竟是来买房的还是来凑热闹的,假如稍有迟疑,就可能被同事挖了墙角。

从早晨到现在,她已经开出了二十七单,位列销售榜第一。同事们都知道,没有人能比过她,她的声音如暮春的暖风,面容像初生的莲花,微笑像秋日的暖阳。她拥有敏捷的反应和优雅的谈吐,而且不会站在顾客身旁没完没了地唠叨,她似乎能看穿顾客的心理并猜到顾客的实际需求,然后像挚友一般和顾客攀谈。许多顾客都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下签署了购房协议,这表现出了顾客们对齐兮兮的高度信赖,也展现了齐兮兮惊人的销售能力和职业素质,这不是一种简单的能力,这种能力的基础,也许是智商和情商的完美平衡。

虽说实力不容置疑,但她并不是一个冷酷的销售精英,恰恰相反,她对许多同事都非常热心,就拿今天来讲,假如她不把自己的单子让给那些一直不开张的年轻同事,那她此刻的成绩就应该是三十二单。所以,大多数同事都对她青睐有加,只有少部分老员工认为她是假仁义的心机贼。

她在人流中穿梭,再次发现了目标,这是一对年轻男女,男人皮肤黝黑仿佛印度尼西亚搬木头的小兄弟,他穿着大短裤和回力球鞋,鞋头上脏乎乎的好像是辣椒油。女人圆圆的脸,透着一股不施粉黛的朴素和平凡,干枯的头发扎成马尾,额前的刘海非常毛糙,看样子应该很久都没有修剪过了。

齐兮兮初步分析,这二人的收入不会太高,买房的几率超不过百分之五十,照惯例对于这类顾客她十有八九会一扫而过,但当她看到女人痴迷地望着面前的模型时,心里不知为何竟泛起了一丝波澜。这种感觉有些奇怪,说同情也不完全,说难过也不尽然。

齐兮兮甩了甩额头上汗津津的短发,展现出暖意盎然的笑容道:“二位还没有结婚吧?”

男人看了齐兮兮一眼,似乎是因为害羞,连忙又将视线落回到模型上:“哦,我们打算结婚的。”

“所以是来看婚房的吧?”

女人原本站在男人和齐兮兮之间,可能是因为紧张,连忙躲到了男人的另一侧。

男人笑说:“嗯,来看看,你们最小的户型多少平方米?”

“最小户型一室一厅,建筑面积五十三平方米,但这是精品单身公寓,精装房,所以价格比六十三平方米的还要高。”

“哦,那最小的是六十三平米喽?”

“没错,这是毛坯房,不过户型很不错……”

“是六千九百九十九一平吗?”

六千九百九十九元一平米完全是房地产商打广告的噱头,这对年轻人一定没有看到六千九百九十九元后面那个小得跟芝麻粒儿差不多的“起”字。

“没错,这是最低价,对应户型是西南角那栋楼上的一百三十二平方米的房子,而且只有三套,已经售罄了,实在不好意思。”

“那……这个多少钱呢?”

“您是说六十三平方米的?”

“没错。”

“根据楼层高低,价格是不一样的。”

“我要最便宜的。”

齐兮兮在模型上扫了一眼:“眼下最便宜的应该是C座的二〇二,价格是八千八百六十八一平,现在交一万定金,抵三万房款,这个优惠力度是比较大的。”

“那……还有比这个更便宜的吗?”

女人拽着男人的胳膊轻轻摇了摇说:“咱们走吧!”

男人望着女人,眼眶突然湿了,他转头又问:“请问还有更便宜的吗?”

齐兮兮犹豫了一下:“这样吧,我帮你申请一个内部价,大概能打到九折……”

“多少呢?”

“将近八千吧,您觉得怎么样?一平方米少了将近八百块。”

女人听后又说:“小强,咱们走吧。”

男人忍住眼泪,点头对齐兮兮道:“好的,谢谢你啦。”

“……不用客气。”

望着这对年轻人缓缓消失在人群中,齐兮兮的心里浮起了一丝丝哀伤,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能确定,这的确是一种哀伤的感觉。

“你好,能给我介绍一下你们的别墅吗?”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齐兮兮转头一打量,这男人的银表闪闪发亮,想必不是普通货色,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一副成就感十足的样子。齐兮兮心里一拍掌,立马判定这是个有钱的家伙,于是笑道:“您好,别墅在这边,请跟我来。”

“你们的别墅带电梯吗?”男人说话老气横秋,却显得中气很足。

“不好意思,目前这批没有,下一批会进电梯的。”

“那游泳池呢?”

齐兮兮领着男人来到别墅模型前:“游泳池是有的,包括地下车库、露天花园……”

“兮兮?你是齐兮兮吗?”男人怔怔地望着她。

齐兮兮转头凝视男人的脸,他那凌厉的目光把齐兮兮牵回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你是……是李源吗?”

男人顿时泪目:“是啊,我是李源,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呢?”可能是因为激动,李源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齐兮兮忍着眼泪,捂起了嘴,然后抽噎起来。

“兮兮,你……还好吗?”

齐兮兮狠狠地点着头,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抛开别的不说,只这一句久违的问候,似乎隔着千万个沧海桑田。

“好,那就好。”男人说。

齐兮兮张开双臂,将李源紧紧抱住,李源连忙将她推开:“兮兮,别这样。”

齐兮兮冷静了一下,然后擦干眼泪,笑道:“不好意思,是我太激动了。”

李源赔笑:“没关系,没关系的。”

“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了?”

“我和我爸妈去了西班牙南部。”

“西班牙?”齐兮兮挤出一个微笑,“那儿怎么样?”

“还好吧,在安塔卢西亚一个叫夏恩县的地方,那里有一望无际的橄榄树,我爸在朋友的介绍下收购橄榄,挣了不少钱。现在做进出口贸易了。”

“怪不得呢,一看就是有钱人。”

“哪有?”李源憨憨一笑,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骄傲。

“都要买别墅了,还不是有钱人?”

“有钱人太多了,我根本算不上。”

“为什么要买别墅啊?”

“嗯,因为要打开这边的市场,所以要回来住一段时间。”

“好吧,准备要一间多大的?”

就在此时,金发美女搂住了李源的胳膊:“你怎么在这儿啊,我都找你半天了,又看人家售楼小姐长得漂亮啊?”

“说什么呢?”李源的笑脸变得僵硬起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妻子卢思美。”

齐兮兮手里的记事簿掉在了地上,她连忙捡起来,保持微笑道:“你好。”

“她是谁啊?”卢思美开始打量齐兮兮。

“这位是我的小学同学,齐兮兮。”

“齐兮兮?哪个兮啊?”

齐兮兮说:“《归去来兮辞》的兮。”

“噢!这个名字还不错。”卢思美伸手道,“你好。”

二人握手,相视一笑。

“既然有朋友在,能不能优惠一点呢?”卢思美问李源。

“当然没问题。”齐兮兮说,“不过别墅的话,优惠力度可能没那么大。”

李源挥手道:“不用优惠,你说多少就多少。”

“到底是大老板,真是财大气粗啊。不过家里的事情,还是得问问老板娘吧?”

卢思美笑说:“没关系啦,我老公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就好。”齐兮兮看了看手表,“现在还早,要是二位有时间的话,我带你们去看看现房吧。”

“好啊,去看看吧,你说呢老公?”

“当然。”

销售主管得知有人要买别墅,连忙将自己的车借给了齐兮兮,当三人来到天一大厦门前时,李源对卢思美说:“我和兮兮聊一聊房产交易的事情,你开车跟在我们后面。”

卢思美爽快地答应:“好的。”

“国内开车不比国外,要注意安全。”

“知道啦。”

路上,齐兮兮没有说话,对于她来说,现在的李源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李源打破了沉默:“兮兮,你没有生气吧?”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兮兮笑说,“为什么要生气呢?你的问题好奇怪啊。”

“几年前我回来过一次,向许多人打听过你的消息,可他们都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是吗?你还会想起我吗?真是挺不可思议的。”

“我怎么能忘了你呢?”

见兮兮纤细的手指放在挡杆上,李源缓缓将手伸了过去,他们十指相扣,在彼此纠缠的几秒钟里,齐兮兮再度热泪盈眶。突然,一个红灯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齐兮兮好似恍然大悟,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李源望着兮兮道:“对不起……”

兮兮拭去泪痕:“没关系的。”

“你……结婚了吧?”

齐兮兮不自觉地将左手的钻戒隐藏在方向盘下:“对啊,三年了。”

“他是干吗的?”

“在银行做客户经理。”

“负责贷款?”

“对啊。”

“挣不了多少钱吧?”

“当然和你没法比呀。”

“嗯,在这里卖楼多久了?”

“快六年了。”

李源若有所思道:“……那件事之后,你是怎么过的?”

“和奶奶在一起了。”

“你妈妈没来接你吗?”

“来过,她说继父不愿意要我,所以每个月会给我一笔抚养费。”

“奶奶还在吧?”

“两年前走了。”

“对不起啊。”

“没关系。”

“你们……现在有孩子吗?”

小区的电子挡杆缓缓升起,兮兮踩下油门说:“李先生,我们到了。”

齐兮兮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李源也便沉默了。

第十七栋别墅,是别墅群里最大的户型,花园里曲径通幽,四周满眼苍翠,简直就像世外桃源。由于方向的原因,屋子采光极佳,站在三楼的阳台上,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海面和人影稀疏的沙滩。

齐兮兮说:“从这里到海边只需步行十分钟,那里有一个海上娱乐中心,户主一年内可免费租借潜水设备、皮划艇等娱乐工具。最重要的是,你们每天都可以在这里看到美丽的日落。”

“一个人看日落有什么意思呢?”李源嘀咕道。

卢思美说:“老公,就这间吧,我喜欢这儿。”

“好啊。”李源转头问齐兮兮,“是不是付全款,你的提成最高呢?”

“都可以的。”

“房子我要了,这是我的名片,把你的电话留给我吧!”

夕阳渐渐落入海平线,渔民们一天的工作也结束了,海边一派渔歌唱晚的景象。

齐兮兮来到海鲜市场买了几只大龙虾,她准备和老公好好庆祝一下今天这颇丰的战果。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狭窄的客厅里黑漆漆的,看样子老公还没有回来。她放下背包,径直走向厨房,洗菜、切肉、烧油,不到半个小时就端上了四道大菜。

但老公仍然没有回来。

她不明白银行为什么总要加班,而且从去年开始,老公加班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许多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当兮兮一觉醒来,身边仍是空空如也,但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内容丰富的早餐,这是老公回来过的唯一证明。

许多事情不需解释,彼此理解才是齐兮兮的婚姻观。

她打开电视,但一眼都没有看,不知从何时起,电视变成了一个驱散寂寞和孤独的工具。她躺在沙发上浏览着微信里的消息,工作群里又在转发销售状元的喜人业绩,公司老总还发了十来个大红包,兮兮抢了几个,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约莫半小时后,齐兮兮隐隐听到了开门声,她揉了揉眼睛,看到老公张旭升向她走来,这才露出了迷人的微笑,道:“回来了!今天还挺早的。”

张旭升放下手里的皮包,脱去银行制服说:“啊,你都睡着了吧?”

“嗯,太累了。”

“吃过了吗?”

“还没有,这不在等你嘛。”

张旭升揭开餐桌上的盘子看了看:“唔!今天好丰盛啊,是什么纪念日吗?快提醒我一下。”

“边吃边说。”

“好啊!”

齐兮兮来到餐桌旁,扫了一眼道:“菜都凉了吧?要不要热一下?”

张旭升解开领带:“不用,还有温度。”

“哝,筷子。”

“辛苦老婆了。”

齐兮兮瞪着眼睛,微微一笑:“假大空,快吃吧。”

张旭升边吃边说:“哎呀,好久没吃过大龙虾了。快说说吧,今天是什么日子?”

“听好了,我今天卖了一栋大别墅!”兮兮像一个天真的孩子那样笑得花枝乱颤。

张旭升的眼睛差点儿掉进碗里:“真的吗?天哪,老婆你太帅了。”

“那别墅是上一期开盘的滞销货,提成可高了,除此之外,我今天还卖了二十多套住宅呢。”

“妈呀!你怎么会这么厉害?感觉自己都要配不上你了,快过来让我亲一口。”

“哎呀,快吃吧。”

二人笑得乐不可支。

“对了,我给你说,我们银行出事儿啦!”

齐兮兮咽下嘴里的菜,略显思索地问:“怎么了?谁又携款而逃了?”

“不是,我们行长差点儿被人用榔头敲死。”

“天哪!真的吗?”

“那可不,我们今天去医院看她,那脑袋都凹进去了,特别惨。”

“谁干的?”

“你记不记得我前两天给你说过一个还不上贷款的客户,一个老板,为了还利息连家里的床都卖了,记得吗?”

齐兮兮微微点头:“嗯,好像有点儿印象。”

“下午的时候,警察来银行调他的资料,我估计是这个人干的。”

“为什么非要这么粗暴呢?还不上钱也不至于杀人吧?”

“前两天去催债,我也去了,可能被行长逼急了吧!”

“干吗要逼人家呢?”

“行长的业务嘛,她要对这笔贷款负责呀,本金先不说,要是连利息都还不上,那损失可就大了。”

“伤得很严重吧?”

“嗯,听她老公说,至少要在家休养一年多,就算养好了,大脑也会留下毛病。”

“这就是说,估计是不可能回来上班喽?”

“还上什么班呀?大小便不失禁就算不错了。”

“虽然挺惨的,我也表示同情,但这个结果也还不错。”

张旭升吃着龙虾说:“什么意思?”

“你想想啊,这个女行长没完没了地让你加班干活,分给你的业绩比骨头渣还少,她吃肉,你连汤都没得喝,现在你不就好过多了?”

“那倒也是,要不然今天能回来这么早吗?”

看张旭升笑开了花,齐兮兮也乐了:“你们那些同事都高兴了吧?”

“可不是嘛!都出去喝酒庆祝了。”

齐兮兮一撇嘴:“你们这些人,我都怀疑是不是你们干的呢。”

“不是没有可能。”

“老公,不会是你干的吧?”

“这可不敢乱说。虽然我也挺恨她,但不至于用榔头敲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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