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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暗

1

十月十四日早十点左右,几辆警车缓缓驶入公安局,在楼门前的石阶旁熄了火。人高马大的何落将一个中年男人从后排座上拽了下来。男人戴着手铐闷不吭声,显得十分狼狈,黑色的裤腿上沾满了黄色的泥渍。他个头不高,身材偏胖,圆圆的脸上满是胡茬,头发也特别糟乱,乍一看就像个难民。

半小时后,刘同和薛菲来到审讯室,男人头也没抬,还扯着呼噜。

刘同暗想,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能睡得这么踏实,心理状态怎么会这么好?

“喂,喂!”刘同喊道,“醒一醒,别睡了!”

男人猛然抬起头,搓去嘴角的口水道:“警官们好!”

薛菲直截了当地问:“知道为什么抓你来吗?”

男人一皱眉,特别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知道啊!抓我的警官不让我说话呀,他们让我保持沉默。”

刘同拿起笔,翻开记事簿问:“姓名?”

“张小年。”

“年龄?”

“四十二岁。”

“职业?”

“个体工商户,做粮油生意。”

“你猜我们为什么要抓你?”

“大概知道。”

刘同淡淡一笑:“那就别啰唆了,说说看吧。”

“是我的债主报的案吧?警察同志,我真的不是逃跑,我去北郊农村是去找我二舅借钱的,我不是借钱不还那种人……”

“等等,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我先问你,前天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前天?”张小年眼珠儿往上一挑,像是在郑重其事地思考问题,“八点到九点?我想想啊,我在我们家院子里,我在朋友家。哎?不对不对,我在哪儿呢?”

“你在问我吗?”

“不是不是,我在扪心自问啊。”

“好好想想。”

“没错,我在朋友家,快十二点才离开的。”

“哪个朋友?住址在哪儿?”

“他叫周飞,住在木棉路的天河小区,具体楼牌号说不上来,我可以带你们去。”

薛菲问:“离开之后呢?”

“回家了,然后就睡觉嘛,第二天中午来了几个讨债的,我实在没办法就去北郊的农村找二舅借钱,钱借到了,天也黑了,我就在二舅家住了下来。没想今儿一早出门就被你们的人追着满山跑,我还以为是债主雇来的打手呢。我能问问是谁报的警吗?”

刘同翻看记事簿:“张小年,你在城市银行有五百六十万的贷款,对吗?”

“对啊,一共两笔,一笔三百万,一笔二百六十万。”

“听说你连利息都还不上了?”

张小年一脸苦笑:“是啊,我算彻底完了。”

“钱都去哪儿了?”

张小年一跺脚,长叹一声:“哎!不瞒你说,在这繁花市,但凡搞粮油生意的没一个不认识我张小年的。逢年过节,无论国企还是私企发粮油,基本都是我们家的货。生意越做越大,我就开始琢磨怎么增加利润,有一次听一个外省老板说,他们卖的粮油都是把优质品和次品掺在一起卖,这么做不仅利润高,而且没人能看出来。我试了一次,果不其然,这钱挣得也太容易了。后来我开始大量加工,但我那库房实在太小,加工效率特别低,我必须想办法提高产量啊。那时候东郊的地还比较便宜,我就在东郊拿了一块地,盖了一大片厂房专门加工这种货,那几年真是数钱数到手爪子抽筋啊。”

薛菲脸一拉:“现在不抽了?”

“抽啊,改换抽风了。”

“这市场风气都是被你们这些黑心商人给搞臭的。”

“您批评得是,但我发誓,我绝对没卖过地沟油啊,这是我的底线。”

“你还好意思说底线,你这是欺诈消费者,你知道吗?”

刘同见张小年满脸谄媚,于是接茬儿道:“好了,接着说吧。”

“哦,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手爪子抽筋儿!”

“对了,手爪子抽筋儿,虽说来钱来得快,但还是太少,人这个贪欲可真是无底洞啊,于是我盯上了房地产。前些年房地产可真是变态发展啊,谁看了不眼红?我和几个朋友商量把那片厂房推了,盖楼。那时候的东郊已经有几个在建楼盘了,机会特别好,我们拿到施工许可证就开始动土了,按照这行的玩法,打个地基盖上一两层你就可以用土地使用权和地上附着物向银行贷款了,想不到房地产政策突然收窄,银行不给贷了,这不是坑爹吗?我没办法呀,只能用自己的几套房产抵押贷款,最终还是杯水车薪,去年资金链就断了,也没人入伙,现在就成这样了。楼烂尾了,我也烂尾了,每天都是催债的,幸好我把那间粮油店留了下来,要不然我早自杀了。”

“大前天下午,城市银行的魏行长去找过你吧!”

“没错,她也是来讨利息的,说实话,银行的利息我是不打算再还了,我对她说,当时抵押的房子你们随便拍卖吧,反正利息我是不还了,也还不动了,她特别生气,那口大白牙恨不得立马嚼了我呀。”

“那卖房不就行了?干吗非让你还利息呢?”

“利息断了就成了不良贷款,这会影响她的业绩。她的意思是让我接着还,等贷款到期的时候找人给我过桥。”

“过桥?什么意思?”

“这是行话,就是找个人帮我还钱,过几天把钱再给我贷下来,然后还给那个人,我掏几天的手续费,这笔贷款就算正常续贷了,她的业绩也就算完成了,往后每个月我接着还利息就行。”

“这对你是雪上加霜啊。”

“是啊,我没钱还利息,她就卖我们家东西,上个月把我们家床都卖了,这次又要卖我老婆的钻戒。我老婆前年得骨癌去世的,那钻戒算是我唯一的念想吧。我和魏行长吵了一架,她就走了,反正我打死也不还了,那些房子随便她去卖吧。”

薛菲说:“前天晚上八点多,魏行长在百合路的一条小巷内遭人袭击,差点被人用钝器砸死,你知道吗?”

“什么?”张小年满脸惊讶,“被人砸死了?”

“我说是差点儿!”

“哦,没死啊!”张小年想了想又问,“唔!你们该不会怀疑是我干的吧?”

“不是怀疑,我们现在有证据证明你有重大作案嫌疑。”

“证据?什么证据?”

“我们在你的小别墅花园里找到了一把带血的圆头铁锤,经DNA检测,上面的血迹就是被害人魏冬芹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是有人故意要陷害我啊!我和魏行长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袭击她呢?”

“因为她逼你还利息,还要卖掉你妻子的钻戒,这难道不是作案动机吗?”

“这……这算什么作案动机?”

“魏冬芹亲口说了,她在现场听到了你的声音。”

“这不可能,她在撒谎!”

“你穿多大尺码的鞋子?”

“四十三码的,怎么了?”

薛菲笑说:“那就对了!说吧,是你干的吧?”

“什么叫那就对了呀?你们,你们要相信我啊,真不是我,这是有人要陷害我呀!魏冬芹,是魏冬芹要陷害我。”张小年急了,“对,对了,你说是前天晚上八点多,在百合路对吗?”

“没错。”

“那个时间我在朋友家,木棉路的天河小区,你们可以去问啊!”

2

“你老婆这个事儿比较复杂呀!而且这女人好像有反侦查能力哦,经常把我搞得焦头烂额,所以价格嘛……应该翻一倍吧?”

“价格不是问题,你随便开。”

面前这个尖嘴猴腮大板牙的男人,李源是在一次商业交流会上偶然结识的,他当时以商业密探自居。起初李源还不信,心想这一脸穷山恶水的样子,怎么可能是商业密探?结果这家伙的一番见解证实了一句老话:人丑能耐大。他告诉李源想要把生意做大,不了解对手的情况是不行的,假如对方出手狠厉,你必须得有足够的信息量将对手置于死地。

李源认为他说的没错,自接手父亲的生意以来,他发现生意场的确如战场一般冷酷无情,哪儿有什么朋友,哪儿有什么兄弟!除了利益,其余的都是面具。再说国内的竞争对手不像国外那样用产品价格、质量、营销策略和你竞争,他们的竞争手段往往是通过各种方法抹黑你,公司为此也曾深受其害。

这个大板牙男人名叫都德,和那个写了《最后一课》的法国作家都德同名,李源清楚这十有八九是他的江湖绰号或艺名,都德经常说:“不是吹牛,我手里掌握的资料,能给几百个公司上《最后一课》。”

换句话说,他拥有让许多公司下课的能力。

自认识都德以后,李源已经在他的帮助下搞垮了两家公司,逼疯了一个老板。在李源眼里,这个人出手的资料,从没有让他失望过,绝对是物超所值。

而这次他要的资料与竞争对手毫不相干,被调查的对象,是自己的老婆卢思美。

半个月前的某天夜里,李源在公司加班,卢思美打电话问他回不回他们暂住的公寓,李源犹豫了一下,他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而卢思美的声音满含倦意,手头的工作又不知何时结束,便说不回去了。卢思美也没什么不高兴,像往常一样,他叮嘱李源注意身体,尽早休息。

办公室里有一张宽敞的真皮沙发,假如工作太晚的话,李源会睡在这儿。可是那天夜里当他躺在沙发上,却一直难以入眠,似乎有一种打心眼儿不想睡觉的感觉。他放了几首钢琴曲,没起到催眠作用,反倒让他更加清醒。仔细想一想,自己已经三天没回去了,也三天没见过卢思美了。

结婚不到一年,为了生意如此冷落她恐怕真的不太好,况且这几天夜里卢思美都会打电话问他回不回去,卢思美是怎么想的,李源心知肚明。

这般一念,他果断离开沙发,穿起衣服下楼开车。此刻整个城市都在睡觉,就连路灯都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汽车驶过一条条冷清的街道,微凉的晚风让他更加清醒。约莫半小时,他到达公寓楼下,抬眼一看,灯火零星。

李源掏出钥匙,进入电子门,乘电梯直抵十八楼,并快步来到一八〇四号公寓门前。当他将钥匙插入锁芯转动时,心里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门为什么被反锁了?

这并不是李源第一次深夜回来,按以往的情况,卢思美绝不会反锁大门,钥匙转动一圈门就会打开,眼下拧了三圈都没有听到锁簧弹起的声音。

李源心想,也许是卢思美的安全意识增强了,毕竟许多时候都是一个人住,而最近入室盗窃的案件也频频发生,这便没什么奇怪的了,只是李源心里又泛起了一丝愧疚之情。

钥匙又转了半圈,门才被打开,就在这一瞬间,一张纸条从门缝里飞旋而下,落在地上。李源捡起一看,原来是催缴物业费的纸条,催缴款项是二〇一六年下半年的物业费,纸条右下角踩着物业公司的印章,印章下方有催缴单发出的时间:二〇一六年九月二十七日。

三天前的通知单,怎么今天才插在门上?

这个疑问浮光掠影般闪过脑海,李源也并没有在意,一进门便将催缴单放在了衣帽架上,然后打开走廊灯,从鞋架上取来拖鞋,这才发现,卢思美的拖鞋竟然也悄悄地躺在那儿。

卢思美是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只要她在家,地板绝对纤尘不染。假如有朋友来家做客,她会提前守在门前,盯着每一位客人换上一次性拖鞋她才能安心。客人用过的杯子,她也要反反复复洗个七八遍。

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在家为什么不穿拖鞋呢?

李源走进客厅,看到一切都很规整,地面也纤尘不染,这和卢思美在家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茶几上的果盘里,一串硕大的紫葡萄已稍显干瘪。而卢思美最爱的水果就是葡萄,为什么会放到干瘪呢?

到这时,李源的心开始七上八下了。

他快步来到卧室,只见窗帘没有拉,那些散着香味儿的床上用品全都整整齐齐地躺在寂静里。落地窗外,霓虹掩映,李源的心似乎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他在想,是不是卢思美在和他开玩笑呢?

他打开灯,叫了几声“老婆”,却毫无回应,被子里没人,衣柜里没人,别的屋里也没人,人去哪儿了?

他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真有一种六神无主三魂飞离的感觉,脑海中原本打算和卢思美亲热一下的画风也突然变成了暴风骤雨。鞋架上的拖鞋、三天前催缴物业费的通知单、干瘪的紫葡萄,这些东西就像那些经典的电影画面在他脑海中闪来闪去不可断绝。

卢思美到底去哪儿了?这大概是李源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谜题。卢思美和父母一直生活在西班牙南部的夏恩县,和李源完婚后才回到国内,有几个亲戚住在上海,李源曾陪她拜访过,但在繁花市,她人生地不熟,一个朋友都没有,如今三更半夜的,她会去哪儿呢?她为什么要打电话问李源回不回公寓呢?

问题太多,李源已无暇顾及,他掏出电话,手却不自觉地发颤,定了定神他回拨给卢思美,大概等了五秒钟,话筒里传来了卢思美的声音:“喂老公。”声音显得非常慵懒,似乎刚从天马行空的梦里醒来。

“唔,睡着了?”

“……都快三点了,谁还不睡觉呀?”话里话外似乎略显埋怨,“怎么这会儿打电话呢,还在工作吗?”

“嗯,刚结束。”

“辛苦了。”

“没什么辛苦的,我也要睡了。”李源灵机一动,“打电话想让你帮我个忙。”

“说吧!”

“你帮我看看书房的桌子上有没有一份合同?进口比利时糖果的合同。”

“哎呀,明天再看不行吗?我已经很困了。”

“哦,那好吧,别开着台灯睡觉哦。”

“早就关了!”

这句话像是狠狠撕下了李源伤口上的纱布,连皮带肉地一起撕了下来:“……好,那快睡吧,我也要睡了。”

“嗯!老公晚安。”

“晚安。”

毫无疑问,卢思美处在一个非常安静的场所中,而且以她刚刚的声调,李源基本可以断定她在睡觉,虽说他们结婚不到一年,但在那之前他们有过很长一段同居的时光,李源对卢思美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她完全没有天赋装出刚醒来后那种沙哑倦怠的声调。

事已至此,李源仍在朝好的方向幻想,但坏的想法也不是没有,这两种想法在脑海中简直泾渭分明。难道卢思美认识了一个闺蜜?不可能,假如真有这种人存在,李源应该早就知道了。难道卢思美不敢一个人在家睡,这才去酒店开房了?也不可能,卢思美是那种看恐怖片都会不停发笑的人,而且在国外同居的那些日子里,卢思美也经常一个人睡。

李源在内心的煎熬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刚刚亮,时间不到七点。他收拾好屋子,把拖鞋放回原处,又将那张催缴单夹回门缝,转身离开。回到公司的时候,有几个业务员已经到岗,回到办公室,他居然看到卢思美精神焕发地坐在他的老板椅上,心里不禁一震。

“老公,你干吗去了?”卢思美的微笑让李源想起了一棵夕阳下的橄榄树,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那天黄昏,卢思美的微笑几乎和此刻的一样美好。

“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早餐啊。”卢思美将桌上的食品包装袋向前一推,“哝,都是你爱吃的。”

李源放话:“哦,我刚才下楼已经吃过了。”

“你去吃早餐了?”

“对啊,我不能出去吃早餐啊?”李源扭了扭腰,皱眉道,“哎呀!这沙发太软了,睡得人腰疼。”

“过来,我给你揉一揉。”

“不用了,咱们晚上去做按摩吧?放松放松怎么样?”

“好啊,那我先回去了,今天要洗洗床单被套什么的。”

“好,那你快回吧,中午好好吃饭。”

“知道了。”

卢思美来到李源身旁,轻轻吻了李源一口便离开了。办公室的门缓缓合上,李源从兜里掏出湿纸巾,抽了一张在脸上擦了擦,狠狠地擦了擦,然后丢进了垃圾桶。

他把电话打给都德,都德问他需要什么,他问:“私人侦探的活儿你接吗?”

“接啊,价格合适,什么都接。”

都德像饿死鬼似的喝干面前的咖啡,吃光碟子里的甜点说:“你不要着急,我慢慢给你说。”

“你看我着急吗?”李源反问。

“表面不急,心里急!”

“不愧是密探啊,那就快说吧。”

“那我说了?你可要挺住啊!”

“放心,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都德向前一挺,捂嘴笑道:“你猜得没错,你老婆确实给你戴了一顶绿帽子,天大的绿帽子,比王八壳还绿……”

“照片呢?”

“你看你,又着急了!帮你到这分儿上,不得……意思意思?”

李源拿起手机操作了一番,都德手机一亮,满脸堆笑道:“这是小费吗?”

“当然。”

“李老板大气。”都德竖起大拇指,笑道,“好吧,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给你!”

李源接过都德手里的信封,打开一看,是一沓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确定无疑是他的新婚妻子卢思美,另外这个男人,李源从未见过。

其中一张照片,男人搂着卢思美站在一家酒店门前,酒店离他们的公寓不远,李源非常熟悉。男人的身材修长,比卢思美高出一个头,他们亲嘴的时候,就算卢思美穿着高跟鞋也还是得踮起脚儿。李源把手里的照片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完全有一种看韩剧的感觉,而且他可以肯定,这个男人的年纪绝对比卢思美小。

都德说:“这张近照是在酒吧拍的,看看你老婆的眼神,充满了崇拜的感觉呀!原来这种高大英俊的男人才是你老婆的菜。我说,你老婆有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你呢?”

“闭嘴!”

“好好好,我不说了。”

“这小子什么来历?叫什么名字?”

“这小子?这小子叫陈明外,明天的明,婚外情的外。”都德真是一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优秀人才,“没什么背景,大学刚毕业,彻彻底底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他有一个舞团,跳街舞的,主要在夜店里跳街舞赚钱,否则身材也不会那么棒。据我观察,这家伙有好几块腹肌呢。”

“是吗?”

“那当然,你老婆经常把手放在这家伙的腹肌上,那一脸痴迷的样子,完全像初恋中的少女啊。”

“这你都看到了?”

“我就坐在他们旁边啊,要不然哪儿来的近照?不过话说回来,我都有些看不下去啊。”都德又从包里抽出两张A4纸,“哝,这是送给你的。”

“这是什么?”

“开房记录啊!你老婆用外国护照登记的,西班牙人,没错吧?”

“谢谢你。”

“不客气!我还得告诉你,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除了跟你老婆亲热之外,还有好几个性伴侣呢,一个是他们舞团的姑娘,其余都是已婚女人。”

李源长叹道:“没办法,年轻就是资本。”

“我怀疑这家伙有恋母癖。”

“恋母癖?”

“对啊,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有一种依恋,又有征服感,很微妙的感觉吧,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人性太复杂了。”都德说,“能不能再给我来杯咖啡?”

“随便。”

都德又向服务员要了杯咖啡,然后神神叨叨地说:“喂!你准备怎么干他?”

李源将照片收回信封,摇头道:“不知道,好像完全没有办法。”

“离婚吗?”

“离婚?”李源嘴角浮过一丝虐笑,“那要分割财产,我不会那么傻。”

“摊牌的话,也许没什么不好。你老婆看到这些照片,说不定会产生愧疚心理,往后估计对你更好,你说呢?”

此时此刻,李源满脑子都是卢思美和陈明外在床上缠绵的画面,而且越是不想,越是多姿多彩。这些画面让他有点儿恶心,又有点儿难过,觉得自己窝囊,可又有些亢奋。恶心、难过、窝囊这都正常,但怎么会有亢奋的感觉呢?

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像藏在黑夜里的种子,见光发芽。

3

下午三点,刑警队会议室,刘同首先发言。

“铁锤上没有指纹,因此我们判断张小年在作案时戴了手套,但他将凶器随意丢在花园里,我认为这非常不合逻辑。一个作案前做了充足准备的人,怎么会在作案后把凶器丢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呢?”刘同说,“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没有错。据张小年交代,案发当晚,他一直都在朋友周飞家,我们走访了周飞所在的天河小区,并调取了案发当晚的监控,发现张小年是于下午六点十三分进入小区,凌晨十二点十分才离开的。因为担心周飞作伪证,我和薛菲直接找到了周飞的女儿周媛媛,这个高二在读的姑娘对我们说,案发当晚,张小年的确一直都在她家,而且和她爸喝了好几瓶白酒,好像还哭了一会儿。我们又找到周飞的妻子,她的陈述和周媛媛的陈述基本吻合。所以,张小年拥有不在场证明。”

技术科的章毅皱眉道:“那会是谁呢?这不对啊,魏冬芹明明在现场听到了张小年的声音,这……这怎么解释?”

薛菲接茬:“这也是我和刘队想不通的地方。”

何落说:“不会是幻听吧?”

李亨点头道:“有可能,毕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肾虚也是正常现象。”

另一位年轻干警说:“李哥,肾虚不一定幻听吧?你前些天不是在吃六味地黄丸吗?”

“你给我闭嘴!”李亨说。

刘同沉思道:“现在可以肯定一点,张小年没有作案嫌疑,凶手将凶器丢在张小年家的院子里,很有可能是想陷害他,薛菲,没错吧?”

“没错。”

“而魏冬芹在现场听到了张小年的声音,我分析有三种可能:第一,魏冬芹幻听,这种可能有没有,我认为有,但可能性不大。大家可以想一想,我们是按哪条线索摸到了张小年家的院子,并在院子里发现了那把带血的铁锤?”

李亨道:“是因为魏冬芹说,她听到了张小年的声音。”

“没错,按照这条线索,我们发现了铁锤,这难道是幻听与现实的一个巧合吗?”

李亨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这个声音和铁锤一样,都起到了误导作用。”

“这只是第一种可能。第二,魏冬芹在撒谎,这就是说,魏冬芹很可能与凶手串通过,目的是搞垮张小年。可以想象,用几乎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报复一个人,必然是有深仇大恨,但我们知道,魏冬芹和张小年一向只是业务往来,很难说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这种可能性也很小。”

“第三种呢?”薛菲问。

“第三,声音是伪造的,这和把铁锤丢在张小年家是一套动作。”

章毅深深地点头:“没错,这个可能性最大。”

“那么问题来了,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薛菲想了想说:“我能想到两种可能。”

“说说看!”

“第一,凶手既想报复魏冬芹,又想报复张小年,这就是说,魏冬芹和张小年之间可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关系,比如情人关系。”

“很好,假如是情人关系,谁最有可能是凶手?”

“魏冬芹的老公。”

“没错,这是我们推理出的第一个潜在嫌疑人,接着说。”

“再比如他们拥有共同利益,一起损害了第三人的利益。”

“能列举几个人吗?”

“目前还不能,需要进一步调查。”

“嗯,接着说。”

“第二,凶手和魏冬芹相识,并了解魏冬芹和张小年在业务往来中产生过矛盾,于是借此机会报复魏冬芹,并试图嫁祸给张小年。”

“谁会这么做?”

“在银行调取张小年的资料时,我和魏冬芹的几个员工交谈过,在他们嘴里几乎没一句夸赞魏冬芹的话,更多的是抱怨,这说明魏冬芹和下属们的关系比较紧张。”

“所以说,他的下属们都有作案嫌疑?”

“我是这么认为的。”

何落道:“我认为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假如魏冬芹听到的声音是伪造的,那一定是录音,能够拿到张小年声音的人,十有八九是她的员工。”

刘同说:“其实只要想办法,任何人都能拿到他的声音。”

“那倒也是。”

“章毅,张小年家附近的监控有没有什么发现?”

“在那个时间段,正好赶上附近一家大型商场下班,路上的行人非常多,并且以女性居多,没什么异常发现。”

刘同叹息道:“看来监控不是万能的,也好,我们就按以上几条线索分头走访排查吧。”

魏冬芹的老公叫吴德华,他的母亲独自一人住在北郊的落梅村,听村长说,老太太今年已经七十六了,但身体还算健朗。在村长带领下,刘同和李亨来到了老太太家,这是一栋破旧的老房子,与村里其他三层小楼相比,显得既矮小,又寒酸。

房门上挂着明锁,锁子已锈迹斑斑。村长说,估计是出门去了。

“平时就老太太一个人住在这儿吗?”刘同问。

“是啊。”天气闷热,村长摘下草帽,轻轻扇着风。

“她在村里没别的亲戚吗?”

“有两户亲戚,早搬城里去了。吴德华他爸死得早,这老太太一个人都二十多年了,村里有个养老院,我们叫她去,她偏不去啊,这老太太特别犟,说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房子里。”

李亨笑问:“吴德华为什么不把老母亲接到城里住呢?”

“哎哟,别提了,吴德华那小子怕老婆怕得要死啊,他老婆好像是银行行长吧,能挣钱,吴德华在家屁都不敢放,别说把老太太接回去住,就说老太太进城去他们那儿住两天,他那老婆都得嚼舌根儿啊。”

“怎么会这样呢?”

“你们不知道,吴德华是我们村儿第一个大学生,按理说有出息吧?可他老婆家更有背景啊,这小子为了荣华富贵当了倒插门,生的孩子都跟人家姓,村里人全都瞧不上,老太太都不认他了。”

“断绝母子关系了?”

“反正不怎么来往了。老太太日子过得苦,没菜就上山挖野菜吃,后来全靠邻里接济吧,你家给点儿粮,他家给点儿肉的,日子就这么推呗。”

说话的时候,刘同的头顶晴空万里,一片片巨大的云朵飞过苍翠的山峰,投下一片片奇形怪状的阴影。门前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榕树,树下有几个竹板凳,刘同三人躲进树荫,坐了下来。

“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啊。”刘同感叹道。

村长点头说:“不过这小子还有点儿良心,每个月都会带些钱和吃的过来,怕老太太不要,他让我送过去,我说是扶贫办的人送来的。”村长嘿嘿一笑,“要不然她饿死也不要。”

“那还真挺犟的。”

突然,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村长转头一看道:“哎哟!来了。”

刘同起身,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矮痩老太太用绳子牵着一捆干柴,缓步向这里走来。她满脸沧桑,表情坚毅,直到看见村长时才慈眉善目地笑了起来。她身边的那只小黄狗就像一个小跟班,吐着猩红的舌头走在她的前面。

村长连忙跑去,拎起干柴道:“哎呀……不是说过了嘛,不要再去捡柴了,山上很危险啊。”

老太太一笑,满嘴只剩两颗牙了:“黄仔,你怎么过来啦?”

“有两位警察同志要找你啊!”

“警察同志?”老太太眯起眼睛细细看了看,“哦,好啊。”

“奶奶您好,我们是繁花市的警察。”刘同笑说,“这次来得匆忙,没给您带什么东西,就给您带了两盒茶叶。”

“不用不用,我茶叶很多的。”

老太太的左眼似乎有一层白色的膜,刘同判断,这应该是白内障:“奶奶,上山捡柴累了吧?”

村长说:“我都说多少回了,没柴来找我呀,我给你送过来,偏不听啊你这老太太。”

老太太从怀里掏出钥匙,笑说:“不累不累,跟我来啊,大家泡茶喝。”

老太太视力不好,开锁却很快,原本朱红色的大门,不知饱受了多少年的风雨,如今已斑驳不堪,表面几乎全都成了灰色。屋子左边有一张木床,搭着发黄的蚊帐,右边是一座泥砌的火灶,正中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方是一张巨幅毛主席像,两侧各有一把木椅。

老太太说:“坐下坐下,小同志都坐下吧,我去打些井水给你们泡茶!”

村长说:“不用你,警察同志有话要问你,我去打水。”

“哦,那你去啊。”

村长提着水桶离开后,刘同将老太太扶进椅子:“奶奶,我问的事情,跟您儿子吴德华有关,您别生气啊!”

老太太笑得慈眉善目:“不气不气,有什么可气的,你问吧。”

“奶奶,您儿子和魏冬芹的夫妻关系怎么样啊?”

“什么?什么关系?”

“您儿子和儿媳妇的夫妻关系怎么样?就是说,他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已经好久没见了,没见他们了。”

“那原来怎么样?”

“儿媳妇家有钱,瞧不上我们农家人。”

“那您儿子和儿媳妇的关系好不好?”

“不好!经常吵架的,我那个儿子我知道,脾气很好的人,那女人老骂他,骂多了也受不了嘛!”

“哦,您儿子最近来看过您吗?”

老太太像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我一个人能过,不需要他。”

城市银行迎春路支行的会议室内,薛菲跟何落正在对全体员工进行轮流询问,一起参加这次询问的还有薛菲请来的特约顾问苏健,她希望这位心理学教授能看出一些她看不出来的问题。

副行长推门而入,笑说:“刚才接受询问的都是我们的柜员,现在是客户经理,旭升,进来吧。”

张旭升进门后,朝薛菲等人打了招呼,便坐在了他们对面。

副行长转身离开,何落问道:“姓名?”

“张旭升。”

“年龄?”

“三十三岁。”

薛菲接茬:“你们行长遇袭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

“你有没有和魏行长一起拜访过张小年?”

“有,我和另外几个同事都去过。”

“在拜访的过程中,你们有没有做过录音录像?”

张旭升眨了眨眼:“录音录像应该是有的,你们知道,像这种老赖我们手里有一大堆,上门催息也是家常便饭,有的时候为了取证,我们会录音录像,但是张小年……我忘了有没有做过。”

“你再好好想想。”

张旭升十指相扣在桌上,大拇指不时转动着,沉思片刻后,他笑道:“不好意思,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那我问你,前天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办公室加班。”

“谁能证明?”

“有几个同事也在,不过呢,这个也不需要证明,我们银行到处都是监控,您调出来看一看就知道了。”

“你们经常加班吗?”

“不是经常,是每天。”

“为什么每天都要加班呢?”

“不加怎么办?活儿干不完要扣工资的,而且行长睡在床上的时候还要打电话到办公室查岗,谁敢在晚上十二点之前离开,第二天绝对没好日子过。”

“有加班费吗?”

张旭升咧嘴一笑:“没有,哪儿来那种东西?不扣工资就算谢天谢地了。”

“你觉得你们行长怎么样?”

“这个问题……有些为难我了。”

“没关系,随便说,我们会为你保密的。”

“我们行长是一个比较……严格的人,对员工都很严格,对工作也认真负责,毕竟是女强人那一类嘛,总体还不错。”

苏健笑道:“从你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我可以看出来,你说这句话的状态和你平时开玩笑的状态应该非常接近,所以这不是真话。”

张旭升叹息道:“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薛菲又问:“她经常克扣你们工资吗?”

“差不多吧,扣不扣全照她的心情。比如说她要你今晚加班,导致你很晚回家,第二天你因为睡过头而迟到,这就要看她心情了,心情好的话少扣些或者不扣,不好就多扣些。”

“你挺恨她吧?”

“不恨,干吗恨她呀,我就怪自己不是铁人,你说说,我要是个机器人该多好啊。”

“您结婚了吗?”薛菲笑问。

“结了。”

“您这样的工作状况,妻子没意见吗?”

“她能有什么意见?她和我一样忙得要死要活的。现在城市里的年轻人差不多都这样吧?说什么让生活丰富多彩,让理想照耀未来,我看光为了吃喝拉撒生孩子就够我尿一壶了。”

“现在你们行长这样了,你们可以轻松些了,对吗?”

“这怎么说呢?走了魏冬芹,还有李冬芹、张冬芹、赵冬芹,运气不好的话,还不如这个呢。”

整个询问大概进行了两个小时,调监控用了半个小时,离开银行后,薛菲坐在车上问苏健:“你觉得这些人里有没有比较可疑的?”

“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

“废话!问题简单我找你干吗?你推理能力不是很棒吗?”

“我只能说,这些人一提起行长,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怨愤,但从各个方面来看,他们并不想惹事情,许多话都有所保留。银行的监控你看过了,案发当晚,有三名客户经理不在办公室加班,这三个人在接受询问的时候,他们的微表情和微动作全被我记在了笔记本上,据我初步判断,他们作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为什么?”

“因为他们和行长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要知道,仇恨和埋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状态,因此展现出的心理活动也能轻易分辨。人可以说谎,但许多微表情和微动作是不会说谎的。”

“难道就不能掩饰吗?”

“当然可以,但那需要长期专业的心理训练,这在特务行业里比较常见,对于几个银行客户经理,我想这应该是做不到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根据他们的口供去证实他们的不在场证明,之后……你就会相信我了。”

“好吧。”

“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吧?”

“苏先生,今天真是辛苦您了。”薛菲笑说,“何落!前面的十字路口放他下车。”

“哎哎哎,你怎么用人脸朝前,不用人屁股朝前啊?”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服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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