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说不是,我便信你。”
适逢国丧,年幼的周渝言曾听父亲这样问母亲。
“对不起……可……”
还未说完,父亲便一把摔碎了面前的茶盏决然离去。这是周渝言第一次见此情形,他未曾料到这样的场面会愈演愈烈直到无法收场的一步,他也从不明白为何往日里恩爱恭顺的夫妻会到至死方休的那天。
他只记得,他们的皇爷爷也就是先帝驾崩后,他的皇叔周沛阳继位,成为新一任的熠王。与此同时,先帝继后也就是他父周沛升的生身母亲,他的皇祖母兰氏被新王一旨赐死,与先帝死不同穴,永不相见。
昏迷中的周渝言,脑海中缓缓浮现母亲离世的场景,那天天降大雪,寒冷异常,他紧紧握住母亲苍白无力的手,已分辨不出是母亲的手更冷还是外面的风更冷。
“弟弟别怕,哥哥在。”恍惚中年幼的周渝言耳边不停的回荡着这句话,他记得那个在他手足无措时拥他入怀的温度,虽然冰冷,但却充满力量。
“哥哥……别走。”此时的他已虚弱不堪,正紧闭着双眼,突然用尽力气想要抓住什么似的虚晃着双手,是他!分明是他。
“陛下,太子殿下的毒又加重了!这毒发的速度远比微臣猜测的要快!今才第四日了,可这样下去,殿下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太医伏在地上微微发抖,仿佛全身都要埋进地里。
“真是为父……错了吗?要如此来惩罚我?”周沛升面无表情的站着,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狠狠的攥出了血迹。
此时余欢正在一个人烟稀少的露天茶馆内皱着眉头打开手中的羊皮地图看,只要穿过视线尽头处那片密林后的莫渡河,应该就可以到达落丘国了。
“客官,您这是要往哪儿走?”茶馆的小二边收茶碗边客气的问他。
“小二哥可知行过那片密林后的莫渡河,是什么地方?”余欢收起手中的地图问。
“啊?您问这做什么?您……您不会是要渡河吧?”小二似乎对“莫渡河”这三个字讳莫如深。
“怎么?”
“您可知那河为何叫莫渡河?”小二放下手中的茶碗凑近问。
“劳烦小二哥明示。”余欢从怀中的荷包里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眼角带笑。
“这……这,谢谢客官。您有所不知,小人在此多年,却从未见去渡河的有人还能回来!”小二见余欢默不作声,又接着说。
“传闻说,那河里有……有吃人的水鬼!形状恐怖,那头发得有十个人那么长!凡是有人渡河,定会被吃的干干净净!”
“头发有十个人那么长?”余欢在意的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那扎起来便可以在天儿好的时候放风筝了!”
说完便自顾自的笑了起来,把小二急的直跺脚。
“客官您可别不信小的!若您是要去渡河的,小的劝您还是早早的回家去吧!莫说您渡不去那河,即便您渡了河去,您可知河对岸那是落丘国!到处都是毒虫毒花,邪气的很,可别因一时兴起丢了小命呐!”小二言尽于此,看着余欢这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就来气,何苦要管他死不死,拿起茶碗便要离开。
“且慢,小二哥可听过一个笑话?”余欢眯起眼睛问小二。
“什么笑话?”
“从前有个和尚专门向人传教因果报应骗钱,有一天他见一人正在杀猪,就上前劝阻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千万不可杀生啊!'
那人一听就问:'猪也不能杀吗?'
和尚说那是自然!因为佛经上说了杀什么来世可就得做什么。杀狗变狗,杀猪变猪,永生永世啊都不能做人。
那人笑了,对着和尚举起刀说'那照你的说法,最好去杀人!'
这和尚不解啊,急忙辩驳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蚂蚁、蝼蛄都不能杀,何况杀人?'”
余欢讲起笑话手舞足蹈的,一会儿把手放在胸前一副虔诚的表情,一会儿瞪大眼睛盯着小二的反应看。
“你猜那杀猪的怎么答的?”余欢问。
“怎么答的?”
“你不是说杀什么变什么吗?”余欢说完便大笑起来,一副挤眉弄眼的滑稽样子。
“这位客官……你……罢了罢了,让那水鬼吃了你去!”小二哥刚想张嘴笑,却是听出了余欢这话外的意思是在说自己胡编乱造还多管闲事,一股心火便冒了上来,转身便走了。
余欢笑着也觉得怪没意思便不笑了,一边思考着自己这没来由的刻薄是随了谁的,一边站起来往远处那片密林里走。
一阵微风吹过他额前的两缕头发,他抬头站定,淡淡的说:“出来吧,你也跟了我一路了,接下来的路,能否与姑娘并肩前行?”
说话间一抹红色的倩影出现在余欢的身后,一条玄晶铁做手柄的皮鞭别在腰间,红色的发带随风舞动,来人眼神凌厉,拒人千里。
“你是何时知道的?”焉月开口问。
她的内力极强,轻功也是极好的。
“一开始。”余欢渐渐察觉了自己的改变,自峪苍潭一战起,他的身体他的感觉都开始有所不同,他的不安在于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什么正在苏醒,什么又正在死去。
“那便同行吧。”
焉月面无表情,极力压制自己的无措,没有时间了!若他坚持不到自己回去的那天怎么办?若他已经在自己来的路上死了怎么办?若他醒来想看到自己怎么办?若得不到解药怎么办?若自己不能与那人死在一处怎么办?
不能再想!
自她知道周渝言与原桑的婚事起,她便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可到了如今这地步,她却没片刻在意他到底会娶了谁,又会和谁长相厮守,她只要他活着!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穿过一片幽深静谧的密林,便来到了莫渡河边,初冬时节,天色已然渐晚。河滩的石碑上隐约刻着“莫渡河”三个大字,一旁歪七扭八的带着一排小字,余欢凑近一瞧,上头赫然写着“生人勿近,渡河必死”。
“多此一举。”余欢在心里默默的想,就眼前这条河的诡异,光是远远站在河滩上就能感受到,更何况总有一股温热的风,随着河水拍击河滩时被不停的带到岸上,让人恶心的头晕目眩,看着浅水处那若有似无的人头骨,余欢猜也能猜到那风里带着血腥味,浓重的血腥味。
“呕……”焉月刚一踏进河滩便干呕起来,她退后几步深呼吸一口又踏进来,可那味道实在太强烈,她只能尽量减少自己呼吸的次数,强迫自己去忍受和适应。
她杀过人,街头混混,山中土匪,刺客杀手,她都杀过,她知道血是什么味道,可此时此地,她感觉到眼前似有成百上千具尸体一个个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里一窝窝的蛆虫正混着浑浊的河水,腐烂,发臭。
“你怎么做到的?”焉月跟在余欢的后面,对他的克制感到诧异。
“我闻过活生生的人被火一点点烤熟的味道,原本乌黑柔软的头发连着身上的长衫和烧焦的皮肉被那人一把扯下去,血淋淋的地方立马又被烧的焦黑,可她竟然连叫都没叫一声你信吗?”余欢突然笑了笑,紧紧握住腰间的玉笛,没回头。
“……节哀顺变。”焉月看着眼前这人,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竟生出些不忍来。
余欢的身体微微一震,眼中泛起一层薄雾。
“我们该如何渡河?”他问。
焉月摇了摇头,四处张望,寻找渡河的船只。
“难不成是要我们游过去?”这种时候余欢也有心思调侃。见焉月没搭理自己,也没由头接着说下去了。
好在无论是什么地方,月亮总是常在的。
可即便底下满世界肮脏污秽,它也只冷冷看着,那这光,到底有何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