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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间白鹤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赵士桢才风尘仆仆地回来。沈德符、傅春、鱼宝宝三人听见动静,忙过来拜见。问起情由,赵士桢果然是为了前管家毛尚文之事赶去通州,想问清楚为什么毛尚文会在郭正域的船上。

原来今日一早,有京营巡捕赶来告诉赵士桢,称最初在郭正域船上搜捕到了毛尚文,辩认出其通缉要犯身份后押解回京。巡捕都督陈汝忠却没有立即将他送到兵部或是刑部,而是关在京营小屋中,亲自动用私刑拷问,结果毛尚文受不住酷刑而死。陈汝忠遂命人抬着尸首去兵部交差,声称搜捕妖书疑犯时意外发现毛尚文,其人反抗逃跑,结果被当场格毙。

那巡捕也是京营的一个武官头目,对倾尽财力心血研制火器的赵士桢十分佩服,觉得此事前后有些怪异,遂赶来告诉了赵士桢。赵士桢一时想不通毛尚文为何会在郭正域返乡的船上,忙赶去通州询问究竟。

到达通州杨村时,正见到郭正域一家被围困,处于极其危急的状态——因严冬寒冷,河水结冰,船只无法前进,迟迟不得归去。巡捕们又将众人围在船上,不准下船。郭氏日用不给,天阻人困,窘迫万状,十万火急。

赵士桢上船时也被巡捕拦住,称郭正域仍是妖书嫌犯。双方争吵激烈,赵士桢狂怒下甚至拔出了随身佩戴的手铳威胁巡捕。巡捕们奉有严令,无论如何不肯相让。正僵持之时,忽见数只轻舟由纤夫牵引,滑着厚冰而来。天下只有漕运总督有不惧怕严寒、冰上行船的能力,那几只船当真是远在一方的漕运总督李三才派来接济郭正域的。

时人均知道李三才会做官,会捞钱,又得民心,本领高强,交结极广,做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税监都对其退避三舍。巡捕们一见船头高挂的漕运总督的旗帜,不敢轻易招惹,当即自动散去。亏得这几只快船及时赶来补给解围,郭氏全家才没有冻死饿毙。

赵士桢登船后,问起毛尚文之事。郭正域却是不知道他是被朝廷通缉的重犯,也不知道他叫毛尚文,之所以收留他为宾客、带他出京,只因为他声称自己姓杨名锐,是嘉靖年间蓟辽总督杨选的儿子。

杨选字以公,山东章丘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历官御史、大同巡抚、兵部右侍郎。他虽是进士出身,却是半生戎马生涯。嘉靖四十二年,蒙古鞑靼部首领俺答之子辛爱率军进犯。杨选时任蓟辽总督,打探到辛爱军将攻辽阳,遂率师东进却敌。哪知道这只是辛爱声东击西之计,辛爱乘明军空虚,率精骑翻越长城溃墙而入,攻掠顺义、三河一带,京师因此戒严。后来鞑靼兵退,暴怒的嘉靖皇帝追究责任,定杨选“守备不严”罪,将其斩首于西市刑场,杨妻被流放两千里。

郭正域祖上曾与杨氏联姻,论起来两家略有渊源,又感念当年杨选死得颇为冤枉,见贫困潦倒的毛尚文拿出杨家祖传玉佩后,便相信了他的话,收留他为宾客,还特意在返乡时带上了他。从赵士桢口中得知毛尚文的真实身份,不免失悔道:“原来他是女真人奸细,投奔我只是要利用我逃出京师。看来他自称是杨远后人也未必是真了。”

赵士桢道:“这个应该不是假的。他在我府上当管家,居室墙上挂的就是杨选的《巡边题》。我看到后还觉得很诧异,他说他只是爱这诗中描述的景象。”

郭正域尚未从妖书案的泥潭中脱身,又卷上一起女真奸细案,不免愈发忧心忡忡。赵士桢安慰道:“如果真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郭公早已不能安坐在这里。毛尚文也好,杨锐也好,已经被巡捕都督陈汝忠灭口,郭公无须再忧虑。至于妖书一案,郭公更可以放心,听说太子殿下叫人带了话给沈一贯,他不敢继续胡来的。”郭正域这才略感宽慰。

沈德符几人听说毛尚文本名杨锐,是故蓟辽总督杨选之后,均感愕然。

鱼宝宝道:“他明明是大明子民,为什么要帮女真人盗取火器图?难道仅仅因为世宗皇帝斩了他父亲吗?”傅春道:“他肯主动帮异族人做事,应当是因父亲被杀而恨大明入骨了。”

沈德符道:“其实当年的确是蓟辽总督杨远延误军机,导致北寇趁虚而入,朝廷杀他,也不是全无理由。只是听说杨夫人年青美丽,有倾国倾城之貌,被流放后下场很惨。许多官兵为争夺她打得头破血流,后来主帅不胜其扰,责令杨夫人自杀。”

明朝建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片面吸取元朝法制宽弛的教训,主张以“刚猛治国”,因而用法极为严苛,所制定的《大明律》科罪量刑远较《唐律》等著名法典严峻。且定律不可轻改,“子孙守之,群臣有稍议更改,即坐以变乱祖制之罪”。明代罪臣家属通常是没官为奴,女眷一般是编入教坊司或是入乐籍,成为官妓,用身体为官府赚钱,受尽凌辱。被流放的女犯则更惨,除了被圈禁在流放地,被迫服各种苦役外,还要随时供官兵奸淫取乐,等于是被判了终身监禁,比教坊娼妓还不如。常常有犯罪官员遇赦,女眷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连其弟弟都认不出来她的样子了。

杨远被处死时并没有子嗣,毛尚文既自称是杨远之子杨锐,有杨家祖传玉佩为凭,当是杨妻流放边关后所生。按照惯例,他母亲是囚犯,他生下来也就是军营的奴仆。想来他自小见过不少母亲被人肆意淫侮取乐的场面,母亲又被逼自杀,仇恨自小深种心中,难以化解。他成人后侥幸逃脱,却无力向大明报复,遂转到东北投靠日益强大的女真。女真亦有野心,又忌惮明军火器的厉害,便干脆派他到北京,混入赵士桢府上做管家,意图盗取火器制造机密。

众人想不到毛尚文原来也是名宦之后,不由得又是一番感慨。赵士桢道:“你们一直等在这里,也是为毛尚文这件事么?”

沈德符这才想起来今日来的真正的目的,忙说了那块怪异牙牌之事。这件事前后关联甚多,他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连他们几个合谋到东厂盗取证物也没有隐瞒。

赵士桢惊讶万分,忙索过那块牙牌,仔细看过,道:“倒像是士元的手笔。可老夫实在想不到这就是当日从行刺老冯刺客身上搜到的牙牌。”沈德符道:“当晚我也在场,远远看见王兄将牙牌递给了陈厂公,我得到提示,想起来小时候曾经见过润娘身上也有这样一块牙牌。”

赵士桢道:“润娘?就是天桥那位号称‘人间白鹤’的绳伎,对吧?”沈德符又惊又喜,道:“原来赵世伯还记得她。”赵士桢“嘿嘿”了两声,道:“老夫怎么会不记得她?最早还是老夫带你父亲和你到天桥去看她表演绳技呢。”

润娘最早栖身于天桥一个杂耍班中,绳技高超,名噪京华,许多人慕名而来。像沈父沈自邠、冯琦、赵士桢都曾是润娘的看客。但后来杂耍班不幸惹上一场官司,班子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场子也被人占去。正逢润娘生了重病,耗尽积蓄,还要抚养女儿雪素,生活十分困难。亏得沈自邠同情她们母子,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将二人接到家中暂住。润娘病好后,有时候也会回去天桥客串表演,但更多时候还是留在沈府照顾女儿。她羡慕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的娴雅风度,请沈自邠允许雪素跟沈德符一起读书习字,不想女儿日后走上自己卖艺求生的老路。雪素却是性情活泼爱玩,对读书没有任何兴趣,常常以捉弄教书先生为乐,反倒是这种性格吸引了循规蹈矩惯了的沈德符。两个年纪相仿、性格截然相反、地位有天壤之别的小孩子在朝夕相处中暗生情愫。沈母一度对此警惕,但沈自邠坚持要将润娘母女留在府中,而且一直对二人很好。

后来变故忽生。万历十七年的某一天,润娘从外面回来,到后院找到正在玩耍的雪素,拉着她到一旁说了一番话,雪素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后来母女二人竟然相对而泣。也就是在那次,沈德符见到润娘身上掉出了一块东厂锦衣卫牙牌,她迅疾捡回去收入怀中,又安慰了女儿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那以后,沈德符再也没有见过润娘,事后他问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雪素也只是缄口不言。

又过了一些日子,沈自邠忽然得了暴病,一病不起,临终前嘱托妻子妥善照顾雪素,沈夫人虽然当时答应了丈夫,却在沈家举家迁离京师时发怒将她逐走。之后沈德符再也没有见过雪素,年少时彼此相许的誓约也成了风中的回忆。

当日沈德符在礼部尚书府门外铁狮子旁初见京师名妓薛素素,即惊为天人。后来仔细回想,他当场有失态之举,并非是薛素素美貌惊人,而是觉得她眉眼跟当年的雪素有几分相像。但当他想方设法地接近薛素素后,才发现这位名妓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这是厌恶读书的雪素远远达不到的境界。他这才明白是自己心中放不下雪素,一厢情愿地将薛素素当成了她。说也奇妙,自从薛素素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后,他对雪素的思念也淡了起来,如果不是一系列的事件重新牵扯出对润娘的记忆,他大会就此忘记这段往事。

赵士桢突然又想到一事来,道:“想起来了,当年老夫从天桥请回赵士元协助制作火器后,曾见过润娘来找过士元,他们是同乡,在天桥时就彼此熟识。不过具体情形,老夫从来没有问过。你们也知道的,除了火器和兵法外,老夫极少关心别的事。”

沈德符听说润娘跟赵士元原来是旧识,心道:“这么说,润娘身上的牙牌就是赵士元亲手制作的赝品了。她为什么要仿造一块锦衣卫牙牌呢?她的失踪跟牙牌有没有关系呢?如果那刺客真的就是钱先生的弟弟钱若应,牙牌又怎么会到他身上呢?”

傅春问道:“那么当年润娘失踪后,赵工匠有何反应?”赵士桢道:“这老夫倒还记得。他有些难过,做事心不在焉,差点将硝石当废料丢进火里,但过了一阵子也就好了。”

傅春道:“赵工匠没有出去寻找润娘,抑或报官或是托赵中舍帮忙么?”赵士桢道:“没有。老夫得知他郁郁寡欢是因为润娘失踪后,特意问过他,要不要去报官,他却说不用,也许润娘是躲会金坛老家了。老夫当初听了觉得非常奇怪,就算润娘要回家乡,怎么会不带上自己唯一的爱女呢?我怀疑她的失踪不是那么简单。润娘一直住在沈贤侄家里,老夫本来还打算找机会问问令尊,可想不到老沈他竟然……”

回忆起当年交往的几名至交好友——沈自邠暴病而死,冯琦离奇中毒,李植罢职回乡,而今只剩了他孤零零一人,愈发伤感起来。沈德符等人见赵士桢又是疲倦又是神伤,心中不忍,便就此散去。

天色已黑,九门早已关闭,他们回不去内城,今晚只能暂时借住在赵府。赵府并不大,只有四间房,赵士桢、赵士元、前管家毛尚文各一间,余下一间是两名仆从居住。

仆人歉意道:“赵工匠房间还未收拾,各位只能暂时屈居挤在毛管家的房间了。”鱼宝宝道:“那不可行,我得一个人住一间,我去住赵工匠的房间。”

沈德符忙道:“你别任性,赵工匠是专门制作火器的,房里不知道放有什么。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反正天冷,我们三个大男人,挤一张床也好。”鱼宝宝却是不依,道:“谁耐烦跟你挤一张床?我偏偏要一个人去赵工匠房里睡。”赌气去了。

沈德符放心不下,还要去追。傅春拉住他笑道:“你真是个傻子,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么?”

沈德符不解地问道:“看不出来什么?”傅春道:“算了,赶紧钻被窝睡吧,冷也冷死了。看情形,今晚非下大雪不可。”

二人遂跟着仆人来到前管家毛尚文房中。房间极是整洁,正中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字:“潮河潮河,流迫山阿,中有嵯岈之巨石,旁倚峻嶝之危坡,长垣占乎危坡,铁垒肃乎金戈,虎兮虎兮奈若何!”正是前蓟辽总督杨选的《巡边题》,道尽了古关险峻之势。

床侧还挂着一幅《塞上图》,上有题诗道:“白羽如霜出塞寒,胡烽不断接长安。城头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马上看。”是明人李攀龙的七绝。

钻进被子,沈德符心中有许多疑惑,问道:“你适才向赵世伯打探赵工匠的反应,是觉得赵工匠对润娘失踪究竟多少知情么?”傅春道:“嗯。现下可以肯定,那委托赵士元刻制假牙牌的人就是润娘。大明律令,伪造印文者一律处斩,不问何物成造。这种事不是伪造古董赝品骗个冤大头那么简单,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性命攸关之事,赵士元又关心润娘,一定会问个清楚。所以后来润娘失踪,他虽然难过,却并不意外,既不出去寻找,也不报官。”

沈德符道:“当年润娘失踪,雪素也是如此反应。当初我娘还觉得一个大活人莫名失踪挺奇怪的,问家父要不要报官,却被家父厉声训斥了一番。家父从未对家母发过火,那是第一次,我记得特别深刻。”

傅春道:“如此说来,令尊、赵士元,还有雪素,他们三个应该都是知道润娘失踪的原因的。”沈德符道:“我真是笨啊。当日赵工匠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时,我居然都没有问他,唉。”

傅春道:“你无须自责。赵工匠木讷少言,从未提及与润娘相识,你又怎么会知道?”沈德符道:“那现在要怎么办?逝者已逝,生者犹存,家父和赵工匠已经不在,要是能找到雪素就好了。”

傅春道:“要寻觅一个失去联系十多年的人,只是大海捞针,太难。我们眼下能做的,就是从源头查起。当初润娘落难不是因为杂耍班惹上官司么?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官司?”沈德符愕然半晌,才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从来没有听人提过。”

傅春道:“既然大家都讳莫如深,那么这就是条相当的重要线索。这个不难查到。先睡吧,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找王名世。”

这房中的床虽然够大,足以睡得下两个男人,但床板却是极硬,被褥又薄。沈德符到底是个富贵公子哥,辗转半天,难以入睡,直到天亮时才捱不过乏意,昏沉沉迷糊过去。却听见有人嚷道:“懒虫,快起床啦!”本来还以为是做梦,一旁的傅春坐起来带动被子,才勉强睁开眼睛,原来鱼宝宝已经进来了,正站在床前催二人起来。

鱼宝宝转头看见墙上的《巡边题》,“咦”了一声,道:“这诗写得不错,书法却是极烂。字这么烂,说书法实在抬举他了。”傅春道:“应该是毛尚文自己抄录的他父亲蓟辽总督杨选的诗。他虽是名门之子,毕竟自小流落军营,能识字写字就不错了。”

披衣下床,这才发现外面已是一片雪白,惊喜地问道:“下雪了么?”鱼宝宝道:“是啊,我都玩了半天雪了。见你们两个懒虫还不起来,才进来催你们,别辜负了大好雪景。”

忙出来一看,檐溜成冰,其形如著。院中积雪直没过脚,空中的白色精灵还在满天飞舞。唐代诗仙李白曾有诗描述描述北京大雪道:“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虽然不至于雪大如席,但整个京师变成一张雪白大席却是真的。

沈德符几人略做整理,即辞别赵府,一路艰难地回来内城,先去了王名世家中。

王名世正要冒雪出门,道:“查润娘的案子应该不难,沈兄可还记得具体的年份?”沈德符道:“嗯,我想想看,润娘和雪素住到我们家的那一年,我正好五岁,应该是万历十一年。”王名世道:“好,几位先回藤花别馆,等我的消息。”

到了下午,王名世踏雪而来,告知道:“这件案子着实奇了。我查了万历十一年的卷宗,杂耍班班主几人获罪是因为被人告发收留了钦犯,你们可知道那钦犯是谁?”鱼宝宝道:“卖什么关子,有屁快放!”

王名世便道:“是钱若赓的弟弟钱若应,也就是你们认定的冯府刺客。”鱼宝宝“呀”了一声,嚷道:“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实在是巧的不可思议。”

傅春道:“这应该不是巧合。王兄,卷宗可有记载钱若应落网伏法?”王名世道:“不,他逃脱了。杂耍班的班主等人都是被拷问钱若应下落时受不住酷刑而死。”

鱼宝宝道:“润娘才是杂耍班的主心骨,为何反而逃脱了呢?”王名世道:“润娘被当作证人传唤过。她在案发之前就已经生病,一直在家养病,所以没有牵连到她。”

傅春道:“看来真正收留钱若应的人是润娘,她让赵士元制作假的锦衣卫牙牌也是为了方便钱若应逃走使用。”沈德符道:“如此倒是能解释这块假牙牌为何在钱若应身上发现,也愈发证明了当晚死在礼部尚书府的刺客就是钱若应。”

他一直未能完全确认刺客就是钱若应,所以也没有托传教士利玛窦将消息告诉诏狱中的钱若赓,想到那位被关了二十一年的老人全靠对家人的殷殷期盼顽强地活着,而其亲弟为了救他已经服毒而死,死得默默无闻,不见天日,心中不免恻然。

鱼宝宝道:“可还是不能解释礼部尚书府万玉山房暗格中的那块牙牌是怎么回事啊。而且还有一点矛盾之处,杂耍班遭祸是在万历十一年,是癸未年,而钱若应牙牌上刻的制造年份是己丑年,那可是万历十七年,既与八十八号真牙牌的刻造年份不符,又与当年的年份不合,倒像是赵士元事先预料到万历十七年有大事发生一样。”

王名世道:“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矛盾之处。不过赵士元手艺精妙,刻造的赝品与真品无二。钱若应只要拿出牙牌一晃,旁人畏惧东厂锦衣卫势力,巴结尚来不及,又哪有人会仔细查验牙牌刻造年份的真假呢?”

傅春道:“王兄说得有理。也许赵士元并没有打算将这块牙牌做成一块完美的艺术品,己丑年只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绽,对他也许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不能预测未来,却能回顾过去。”

沈德符道:“上一个己丑年是嘉靖八年,当年内阁首辅杨一清被逼致仕,议礼大臣桂萼入阁。除此之外的大事,就是世宗皇帝停止外戚世封。”但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对赵士元有什么特别意义。斯人已逝,谜题大概会永远成谜了。

鱼宝宝道:“年份可能是赵士元有意为之,你们坚持说六十年前的己丑年对他有特别意义,我也无话可说,那么牙牌编号呢?怎么可能那么巧,赵士元编造的八十八号牙牌凑巧就是万历十七年校尉杨山失落的那块?”

王名世忙道:“这件事我忘了提了,根据卷宗记载,当年告发杂耍班收留钦犯钱若应的就是校尉杨山。”

傅春道:“如此,就有可能是润娘刻意请赵士元为之了。万一假牙牌事败,必然会根据编号追查到杨山头上,即使他能辩白,也会惹上一身臊。说不定万历十七年杨山的暴病身亡,也是跟这件事有关。”

王名世道:“我有个想法,万历十一年,杂耍班因杨山告发遭祸,钱若应下落不明,润娘病重被沈北门收留,这是我们能确认的事。但我们我们不能确定赵士元一定就是在万历十一年刻造了假牙牌,也不能确定钱若应在当年逃离了京师,对不对?”

傅春道:“王兄的意思是,也许钱若应一直躲藏在天子脚下,直到万历十七年才离开京城。”王名世道:“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更大。”

鱼宝宝道:“也就是说,万历十七年,润娘偷到杨山的牙牌,让赵士元仿造了一块赝品,刻意留下万历十七年造的痕迹,然后将赝品交给钱若应,让他用它逃出京师,然后她自己也跟着失踪?”

沈德符道:“其实我早怀疑润娘已经不在人世,不然以她对雪素的母女情深,绝不会弃她不顾。”

傅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表示润娘一定事先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危险,所以事先送走钱若应,又用什么手段陷害了仇人杨山,令其暴病身死。她之所以能忍心舍弃女儿,大概是因为她觉得将雪素交给沈家照顾足以放心。哪知道后来沈北门……”蓦然想到什么,睁大眼睛,死死瞪着沈德符。对方则是一派茫然,意识到什么,却又不敢多想,脑子一热,愈发迷糊了起来。

还是鱼宝宝言语无忌,先道:“莫非小傅是在暗示沈世伯的病死,是受润娘所谋划大事的牵累?”

傅春点点头,道:“如果这些推测没错,那么我敢肯定,万玉山房暗格中收藏的,正是校尉杨山的牙牌,真正的编号八十八号的牙牌。润娘将它作为凭据交给了小沈的父亲,沈北门大概也有所警觉,又将它托付给至交好友冯琦冯尚书。小沈,你不是说冯尚书死前的一段日子很奇怪,总是对你欲言又止,说的话也是云山雾罩。我猜想他其实是想将这件事告诉你,却又怕牵累你和你的家人。”顿了顿,又道,“你们都还记得东厂提督陈厂公在尚书府初见钱若应牙牌的反应吧。我想他当时并未认出那是赝品,他的惊异表明他是记得这块编号八十八的牙牌的,牙愈发佐证这块牙牌背后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

众人一时悚然而惊,既不敢相信傅春的大胆言语,却又不得不认为他的推断合情合理,不但解释清楚了一切疑点,而且将前后二十多年的故事完全串了起来。

沉默许久后,王名世终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话:“那么依傅兄看,暗格中的真牙牌又落到了什么人手里?”傅春道:“这个……”

忽见老仆引着赵士桢的仆人进来。那仆人浑身上下都是雪,额头却冒着热气,显是踏雪而来,费了不少力气。

沈德符忙命老仆去取热酒,问道:“是赵世伯派你来的么?”仆人道:“是。我家老爷今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怕是要紧线索,特命小人赶来告诉各位公子。前些日子,嗯,应该是上半年,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乘车来府上找过赵工匠。老爷说,当初乍看之下,觉得她眉目之间很是眼熟,今日才想起来,是真跟当年的润娘有几分相似。”

沈德符大喜过望,忙问道:“她是不是叫雪素?”仆人道:“这小人可不知道。她没有报上名字,只说要见赵工匠,就直接进了屋。呆了大概半个时辰,就出门走了。赵工匠没有结婚成家,也没有子女,事后老爷还曾开玩笑地打趣他。他只说那女郎是一个老朋友的女儿。”

沈德符道:“那一定是雪素了,一定是雪素了。”

傅春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女子长得什么样子?”仆人道:“鹅蛋脸,大眼睛,小嘴唇,总之是个大美人。”

沈德符忙命老仆取了几吊钱赏给赵府仆人。赵府仆人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收了钱,高兴地去了。沈德符一想到青梅竹马的玩伴很可能近在咫尺,兴奋地发抖,忍不住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鱼宝宝咬着嘴唇道:“你有那么开心么?哼,你念念不忘她,她可又有半分想到过你?”沈德符受到他抢白,一时无语对答。

傅春忙解围道:“也许雪素姑娘根本不知道小沈来了京师。”鱼宝宝道:“会不知道么?我敢说,那闯进万玉山房偷走真牙牌的窃贼一定就是雪素,她娘亲润娘是开锁高手,她学得一手绝技也不足为奇。”

一向好脾气的沈德符也红了脸,怒道:“不准你说雪素是窃贼。”鱼宝宝毫不示弱,回敬道:“我有理有据,又没有凭空诬陷,要不然她平白冒出来去找赵士元做什么?一定是她从万玉山房盗得了真牙牌,想到昔日她娘亲身上也有一块这样的牙牌,起了疑心,所以才去找母亲的故人打探究竟。”

傅春道:“小沈别生气,宝宝说的的确有道理。”沈德符道:“我才不相信呢。润娘的事情过了那么多年,雪素怎么可能知道冯世伯藏有一块真牙牌?”鱼宝宝道:“你那么想见到她,找到她当面问清楚不就完了!”起身摔门去了。

沈德符气得声音都发颤了,道:“你们看他,处处跟我抬杠,他还摔门,有理了他!”傅春和王名世只一边摇头,一边相视而笑。

沈德符愈发生气,道:“你们还帮着他么?他那又臭又坏的脾气都是你们惯的。”气咻咻地出门,一时无处可去,便往粉子胡同而来。

万树银花,玉宇辉映,风景如画,景色迷人。举目尽是明晃晃的白色,几乎不见行人,只有一些小孩子在街边雪地中追逐嬉戏,给这宁静得不寻常的白色世界带来几许生气。

风雪虽然停了,积雪却没至膝盖,每走一步都颇为费力。好在粉子胡同也不远,到得门口,沈德符却又踌躇起来,举起了手,却迟迟拍不下门环。

自从上次薛素素拂袖而走,沈德符便感到她疏远了自己。幸好他又探得消息,她并不着急离开京师了,但她却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待他,每次宴饮,都是碍于傅春和齐景云的面子,即使相见,形容也是淡得如水一般无味。每每回味起她冷淡的样子,他都感到受到了极大的挫折,却又不忍心就此离她远去。

双脚早已经冻得麻木,冰冷的寒意沿着双腿逐渐上行,他咬咬牙,终于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婢女豆娘,见沈德符站在积雪中,棉裤和棉袍的下半边全湿了,慌忙让他进来。

薛素素正与齐景云在堂中烤火闲聊,见沈德符湿着半边进来,又好气又好笑。薛素素笑道:“你跟我进来。”领着沈德符进来闺房,从柜子中翻找了一套男子衣衫递给他,道,“快些脱掉湿衣服,拿到外面烤。”

沈德符依言换下外面的衣服,薛素素递给他的衣衫却小了些,穿上有些紧绷,少不得将就穿了。出来时,齐景云和豆娘都已经离去,薛素素将外袍和棉裤搭在椅背上,面朝火盆,又叫道:“坐下来烤火。”

沈德符觉得她今日有些异样的热情,多少有些受宠若惊,道:“素素姑娘也请坐。”薛素素道:“上次小傅来,说你们几个正忙活那块牙牌之事,可查得有什么眉目?”

她问得颇不经意,沈德符却如醍醐灌顶般呆住了。

薛素素道:“怎么了?你不是认为那块牙牌很可能关系你父亲之死么?”沈德符道:“是。可是……你……你……”他惊讶万状地瞪着薛素素,仿佛才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薛素素似乎有些明白过来,道:“你先等一下,我给你看件东西。”一扭腰肢,往内室去了,片刻后又出来,递过来一块牙牌。

尽管沈德符适才已经隐约猜到薛素素的真实身份,但心中还是不愿意相信,此刻见到真牙牌出现,才大吃一惊,道:“啊,这……这是真的?你……你……”薛素素道:“我可不知道它是真是假,既然你们说刺客身上的那块是假的,那么这块应该就是真的了。”

沈德符问道:“你不知道尚书府的刺客是谁么?”薛素素诧然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认得他。”

沈德符道:“那么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块牙牌?”薛素素道:“礼部尚书府万玉山房的暗格中。”

原来那潜入冯琦书房盗取暗格中物品的窃贼就是薛素素。冯府冯老夫人七十寿宴当晚,她替代武旦,跟随戏班进入冯府,其实都是事先计划的结果,目的就在于盗取冯琦隐秘。她自幼在杂耍班厮混,身怀武艺,又有一手开锁绝技,遂趁冯琦与沈德符等人离开之后、书房无人之时,轻而易举地开启了暗格,取走了里面的物品。

沈德符道:“你为什么要盗取这枚牙牌?难道你已经知道它的来历?”薛素素道:“什么来历?不,我事先并不知道暗格中装的就是这块锦衣卫牙牌。我下手之前,曾几次潜入万玉山房打探,知道书案下有一个暗格。我猜想里面收藏的应该是冯琦最隐秘的书信之类,但却没有想到里面仅仅是这块牙牌。当时的情形不容我多想,我取出来就走了。”

沈德符原以为薛素素是打听到冯琦手上收藏有润娘留下之物,想要从其追查母亲失踪之谜,哪知道她竟说根本不知道暗格中藏的什么东西,先是一愣,半晌才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薛素素简单而干脆地答道:“因为我要替我的未婚夫复仇。”

原来薛素素的未婚夫就是去年杖死在国子监的太学生于玉嘉,二人都是金坛人,暗中交往已久,早私下订盟,啮臂三生。于玉嘉为人恣意,无意功名,与薛素素志趣相投。李贽被朝廷逮捕下诏狱死后,于玉嘉大哭一场,从此性格日益任性放诞,根本无心于科举考试,若不是长兄催逼,怕是连乡试也要放弃。礼部尚书冯琦到国子监主持焚毁李贽著书时,于玉嘉一时冲动,上前冲撞了冯琦,结果被革除贡生资格,当场杖责,却不幸身死。薛素素自然悲痛异常,将其死因怪罪到下令行杖的礼部尚书冯琦身上,有意为情郎复仇。

沈德符这才得知事情的起因,诧异得无以复加,道:“可是……可是于玉嘉的死只是意外,怎么能怪到冯世伯身上?”薛素素愤愤道:“那么李贽李先生的死是意外么?最近紫柏禅师的死也是意外么?这个朝廷虚伪透顶,官员只知道装腔作势,我早就看透了。”

她的复仇计划并不是简单地害死冯琦那么简单,而是要找个由头令其身败名裂。但冯琦为官清廉,为人友善,官声甚好,并没有什么把柄。她刻意与东厂锦衣卫官吏王名世、郑国贤等人交往,终于探听到冯夫人姜敏曾是皇后的热门人选。又听说冯琦一力反对郑贵妃当皇后,不为万历皇帝所喜,全靠姜敏在慈圣皇后那里走动才得以保全礼部尚书位。遂怀疑冯府内藏有不少见不得人的秘密,一直暗中查找,结果苦心经营所找到的就是这块锦衣卫牙牌。

更出乎薛素素意料的是,不及等她亲自下手报复,冯琦先是遇刺,后来中毒,终于一命呜呼。虽然与最初目标有些偏差,虽然是假人之手,然则大仇总算得报。那块从万玉山房暗格中偷来的牙牌也一直留在她手中。既然冯琦已死,那牙牌便对她没有多大用处。她忌惮傅春、王名世等人精明,担心早晚会被他们发现端倪,正打算伺机扔进河里时,意外听到沈德符念叨少年时见过润娘身上掉出过一块锦衣卫牙牌时,她才回忆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由此勾起了强烈的要查明真相愿望。后来她自己设法调查,甚至还去找过母亲的故人赵士元,但均一无所获。这块牙牌也成为她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直到最近,她听齐景云提到傅春等人还在查那块假牙牌之事,遂暗中密切关注,今日见到沈德符踏雪来访,又见到他起疑的神情,忽然有股久违的莫名的冲动,决意说出自己所得知的真相。

讲完缘由,薛素素道:“我知道冯府因为失去牙牌极为紧张,王名世和你们走到一起,就是要查这件事。冯氏是我仇人,我本该隐瞒这件事,让他们好好急上一阵子,可既然这牙牌干系我娘亲生死之谜,我只能选择坦白了。”

甜美娇嫩的女声说出如此阴冷无情的话,让人深深体会到了其中的恨意。

沈德符两股颤颤,冷汗直流,颤声问道:“那么你……你是……”薛素素道:“我就是润娘的女儿雪素。”

沈德符难过之极,期期艾艾地问道:“难道你……早已经忘记我了吗?”薛素素道:“不,我没有忘记你。但在我人生最困难最低谷的时候,你并不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你有你的妻儿和家庭,我也另有所爱,与你相认,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沈德符的一颗心从平地升到了云端,又从云端掉到了谷底。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像一艘没有船夫的船在人生的海上颠簸起伏,茫然失去了方向。剧痛过之后,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都如风卷残云般消逝了。

薛素素凝视着他,冷然道:“现下你知道了我早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雪素,过去的那些事就忘了吧,不要再提起。如果你还念一点旧情,就让我们一起来查清楚这块牙牌背后的故事。”

她的语气冷峻而严肃,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子,再不是那个豪爽可爱的京师名妓。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却已经娶妻生子。她虽然还是未婚待嫁,心中却早没有了他的位子。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痴与迷,了和悟,交相纠缠。到头来,才觉醒,均是空。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不能自已地悲伤。

王名世几人得知薛素素就是润娘之女雪素后,也是惊奇万分。连一口咬定是雪素就是书房窃贼的鱼宝宝也料不到风华绝代的薛素素就是当年人间白鹤的女儿。

尤其感到惊讶的人是傅春,他因为齐景云的缘故与薛素素交好,非但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更是连她暗中于国子监贡生于玉嘉私订终身都一无所知。由此可见,薛素素表面豪爽率直,内心深处却是别有一番心机。

沉默了许久,傅春才问道:“那么素素有没有提到当年最后临别时,润娘对她讲了些什么么?”沈德符道:“润娘只说要去一个很深很高的地方,去做一件大事,也许再也不会回来,让雪素自己保重。雪素当时就哭了,拉着润娘的衣角,死活不让她走。润娘说,那件事非常重要,事关天下安危,她必须去做。如果她回不来,让雪素千万不要找她,也不要想着报仇。”

傅春道:“这么说起来,润娘是要去一个很深很高的地方,做一件事关天下安危的大事,而这件事非常危险,她很可能回不来。”

鱼宝宝道:“她为什么说很深很高的地方,不说很远很远的地方?”傅春道:“说明她去的地方就在京师。”

鱼宝宝道:“什么地方又深又高?深是深渊,高是高山?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王名世道:“不矛盾。深应该是指进深,表明她要去的地方很大。高,则不难理解。想来之所以一定要润娘出马,就是因为那地方又高又险。”鱼宝宝道:“对对,润娘号称人间白鹤,是有名的绳伎,飞檐走壁,如履平地。那么该好好想想,万历十七年,有哪位权贵家失窃,或者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她虽然与沈德符争吵后还没有和好,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他,期待博学多识的他能够解答疑问。沈德符却是被薛素素的事弄得心烦意乱,浑然心不在焉。还是傅春拍了他一下,问道:“小沈,你好好想想看,万历十七年发生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万历十七年是沈德符父亲病逝之年,他自然印象格外深刻,当即如行云流水般答道:“万历十七年正月,当今圣上下诏免元旦朝贺。自此,本朝每年元旦皆不朝贺。正月初九,工匠刘汝国发动暴乱,自称“顺天安民王”。时值旱灾,饥民多从之,迅速发展到数万人。朝廷调集大批军队前去围剿,直到二月,才平定了这次暴乱。大明惯例,被升授的官员皆需入朝进见皇帝,当面叩头谢恩。三月初九,久不视朝的圣上再一次令内官传旨:奏对数多,不耐劳剧,不临朝视政,并令免在京升授官面谢。三月十六日,云南永昌卫发生兵变,由黔国公沐昌祚平定。四月,广东始兴县僧人李圆朗以白莲教的名义发动叛乱。六月初六,北直隶沧州、静海、吴桥诸镇刮大风,漕船互击,淹溺二十三人,失漕米三千一百五十七石。七月,发生海啸,漂没庐舍数千家、男女万余口、六畜无计其数。”

他像背书一般念出来,语气甚是平静,旁人却是听得心惊肉跳:仅这短短的一年间,君不君,官不官,兵不兵,民不民,天灾人祸,灾祸频频,活脱脱一幅大明千疮百孔图。

傅春问道:“朝中可有什么官员有异常之举?”沈德符道:“有,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异常得惊人。当时皇上称病不上朝,他于当年上书,称当今圣上之病根源在酒、色、财、气,嗜酒则腐肠,恋色则伐性,贪财则丧志,尚气则戕生,药物难攻。”顿了顿,干脆背出了雒氏奏疏,“陛下白天美酒佳肴仍嫌不足,继以长夜作饮,此其病在嗜酒。宠十小阉,溺爱郑贵妃,言听计从,斥逐忠谋,不立东宫,此其病在恋色。不断征索库银,括取币泉,以至拷讯宦官,献上金银珠宝则已,否则便发怒切责,此其病在贪财。喜怒无常,今日打宫女,明日挞太监,罪状未明,立死杖下,积怨怒于直臣,一屈不申,赐死无日,此其病在尚气。四病绞绕身心,岂药石所可治?”

王名世道:“这封奏疏当年曾轰动京师,我也还记得。皇帝大为震怒,不过也只是罢了雒评事的官职。但看起来,这件事应该跟润娘无关。”

沈德符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是在找润娘可能卷入的事。”静心想了想,道,“当年有一件涉及科场作弊的案子。万历十六年是乡试年,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之子王衡举第一,另一阁臣申时行女婿李鸿亦中式。被人怀疑其中有弊,刑部云南司主事饶伸上书弹劾。于是王锡爵、申时行二位阁老不得不待罪在家,请求辞官。而当时另一位阁臣许国正主持会试,内阁遂无一人。这是万历十七年最大的案子了,也是轰动一时,不亚于今日之妖书案。”傅春摇头道:“这也不像是润娘可能会卷入的案子。”

沈德符道:“当年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皇上罢免了东厂提督张鲸,张鲸被罢职后不久就病死了。”傅春道:“这个倒像是有些干系,那个叫杨山的校尉不正好是张鲸的心腹么?杨山死在这一年,张鲸也死在这一年,应该不是巧合。”

沈德符道:“可是张鲸被罢是因为受到了大臣弹劾。就是前面提过的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他批评皇上酒色财气时,重点提及了张鲸在官内擅权不法之事,称皇上重用张鲸,是因为收了他的贿赂。”

鱼宝宝道:“这是什么奇怪的罪名?这天下都是姓朱,还说皇上收了张鲸的贿赂,所以才重用他当东厂太监?”沈德符道:“这件事是很奇怪,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指责皇帝受贿任官的事,但因为涉及皇上本人,皇上不得不下令调查。内阁首辅申时行等人召见张鲸时,张鲸言辞傲慢,顶撞众阁老道:‘小人无罪,只因多口,亦是为皇上圣躬。’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皇上决定罢黜张鲸。张鲸被赶去南京守陵,半途就病死了。”

正说着,院外有人拍门,却是驸马冉兴让派仆人送糕点来了。仆人特意告道:“这是寿宁公主从皇宫中带回来的宫廷糕点,要许多人花上好几天的功夫才能做出一屉,驸马说既然难得,也要分一些给几位公子尝尝。”沈德符道:“驸马有心。”打发了仆人,将糕点拿进来分给众人品尝。

傅春举手将食盒推开,沉声道:“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鱼宝宝道:“有话就说呗,干嘛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

傅春道:“小沈,你还记得冯尚书临死前留给你的绝命诗么?”沈德符道:“当然。”去书房取了那张纸笺,放到桌上。

傅春道:“冯尚书死前已经知道自己中了毒,所以他派仆人急匆匆将小沈叫过去,特意写了这首诗给他。如果我猜的不错,这首诗其实就是冯尚书留给小沈的重要线索。甚至我可以肯定,如果不是薛素素事先盗走了牙牌,他也会就此交给小沈的。”

王名世便拿起纸笺,轻声念一遍:“浩渺天风驾海涛,三千度索向仙桃。翩翩一鹤青冥去,已隔红尘万仞高。”

鱼宝宝道:“翩翩一鹤?会不会就是暗指人间白鹤润娘?”傅春道:“宝宝跟我想的一样。还有,冉驸马说过,翊坤宫中有两处居室叫‘海涛’、‘仙桃’。你们想想,天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紫禁城更深,还有什么能比皇宫更高呢?”

沈德符愣了半晌才会意过来,道:“皇宫禁地,非比民间。进出紫禁城得有牙牌,润娘将真牙牌交给了冯琦冯世伯,假牙牌则给了钱若应逃亡,难道她自己手里还有一块假牙牌不成?而且她到皇宫去做什么呢?”

傅春道:“那么万历十七年皇宫中可有什么关系天下安危的大事?”沈德符道:“嗯,一定要说有大事,那就是那一年皇上将皇长子的生母王恭妃打入了冷宫。皇长子当时年纪还小,由另一嫔妃李选侍抚养。李选侍凶狠泼辣,与郑贵妃交好,没少欺负皇长子。”

鱼宝宝道:“国本之争起于万历十四年,直到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才被立为太子,这期间他一定没少经历风风雨雨,可怜。润娘混入皇宫,会不会是要去营救王恭妃母子?当时皇帝虽然没有立太子,但祖制立嫡立长,皇长子是名正言顺的未来的储君,身系天下安危,与润娘的说法一致。”

傅春道:“有这个可能。但既然冯尚书在诗中提及‘海涛’、‘仙桃’二室,事情应该是直接与郑贵妃有关。要是能亲眼进去看看就好了。”王名世道:“这个怕是极难。翊坤宫在内廷中,宫禁重重,我有武官牙牌,也一样进不去。”

傅春道:“听说慈圣太后爱看戏,最近正要召薛家戏班进宫唱《牡丹亭》,也许我们可以跟着戏班混进去。”王名世道:“就算能顺利混入内廷,禁卫发给你们的也是临时腰牌,上面涂有红漆,你只能在限定范围内活动,不可能离开慈宁宫。”

沈德符道:“也许我有个法子。”鱼宝宝惊奇得睁大眼睛,道:“王名世都没有办法,你有法子混进翊坤宫?”沈德符道:“我这只是赶巧,你们没有听过“五百拣花,三千扫雪”的典故么?”

“五百拣花”是指南京旧制,设五百名拣花舍人,供宗庙荐新及玉食糖粮之用。“三千扫雪”则是北京制度,每年冬季大雪后,于京营内拨三千名军士入大内扫雪,输番出入,或其年雪涌,有至三数度者。京城中往往有游闲少年,事先花钱买通军士,代充其役混入禁掖宫殿,以满足好奇之心。常常有人能从大雪中捡到宫婢所弃的遗簪敝履,以及坏掉的淫巧之具,拿到外面向外人展示,以为夸耀。

王名世这才会意过来,连声道:“不错,昨夜刚降下大雪,皇宫亟需扫雪,这是个好主意!”

四人遂密谋一番,决意去买通京营军士,假借扫雪混入大内。

鱼宝宝拍手笑道:“想不到还能有机会到皇宫里面玩雪。”傅春道:“宝宝不能去。”

鱼宝宝愕然道:“为什么?”傅春道:“你身材那么纤弱,倒像个女子,哪像军营的军士呢?旁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的。”

鱼宝宝红了脸,倒也不再坚持。遂议定由沈德符和傅春装扮成扫雪军士,王名世则在当日找借口到司礼监官署一带,作为二人的接应。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三千扫雪”的日子。沈德符早已出重金买通两名负责西六宫一带积雪的军士。代役在京营中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上上下下都知道,既没有人为此而惊讶,也没有人怀疑沈德符是别有用心。事情进行得极顺利,得到临时牙牌的沈德符、傅春跟着一大帮军士,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森严的紫禁城中。

王名世也早早进来皇宫,来到司礼监官署,假称有事来找司礼监掌印陈矩。他是东厂千户,陈矩兼任东厂提督,他来找顶头上司禀事再正常不过。他也事先知道陈矩最近因为妖书案而焦头烂额,大多数时间都在东厂官署。

司礼监官署位于宝宁门内,正好在李太后居住的慈宁宫的正南面。他在官署中随意转了转,便出来庭院。正好遇到锦衣指挥佥事郑国贤带人护送着薛家戏班往慈宁宫而去。

郑国贤笑道:“王千户也在这里。今日宫里请了戏班为太后唱戏,要不要一起来看戏?”王名世道:“属下尚有公务在身,郑佥事美意,我心领了。”

戏班班主薛幻原有世袭有锦衣卫指挥官职,与王名世认识,特意过来打了声招呼。

郑国贤道:“王千户还有公务要办。那我们先走了,免得太后、皇上、贵妃久候。”

王名世听说郑贵妃也要到慈宁宫看戏,心中颇喜,只是凝视着戏班一干人的背影,蓦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他甚至不及等候接应二人,转身便匆匆离开了皇宫。

分配到翊坤宫扫雪共有十名军士,包括沈德符和傅春在内。众人进来翊坤宫时,郑贵妃已经率大批宫人赶去慈宁宫看戏,天气又冷,偌大的翊坤宫冷冷清清。

郑贵妃是大兴人,家境贫寒,其父郑承宪曾因家贫将她许给某孝廉为妾。出嫁当日,父女相拥而泣,孝廉心软,没有强纳郑氏。万历初年,郑氏被选入皇宫,由于她性格果敢强毅,与温吞软弱的万历正好相反,皇帝疯狂地爱上了她,先是封为德妃,次年即封贵妃,万历十四年生下皇子常洵后,进封为皇贵妃,益受专宠。进入天下人的视野,却是因为国本之争,也因此受了不少唾骂。

像翊坤宫这样重要的宫殿,宫人早已清扫过甬道上的积雪,方便来回通行。军士要做的,就是将路面扫得更宽些,其实并不费劲。领头的武官吩咐了几句,大致划了区域,众人便取了竹帚,各自散开扫雪。

过了一个多时辰,甬道已经露出青石路面,足以供轿子通行。领头武官知道各人心思,笑道:“大概齐差不多了。咱们只是第一拨,即使扫得不好,后面还有第二拨、第三拨呢。各位难得进来一次皇宫,就随便溜哒去吧。记得别惹事,正午时在城门集合就行了。”

军士们欢呼雀跃,一哄而散。大多数人心中最想看的是天子居住的乾清宫,虽然万历皇帝目前并不住在那里,但乾清宫是“天子之常居”,对应的是天上紫微垣中“天皇大帝”的星座,在众人心中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自然是窥测的首选。

独有沈德符和傅春二人还留在翊坤宫,一面假意扫雪,一面往里而来。

翊坤宫是处二进院落。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前后出廊。檐下施斗拱,梁枋饰以苏式彩画。内殿正堂前有一副龙走蛇舞的楹联:“九陌红尘飞不到,十洲清气晓来多。”

二人见左右无人,走到门槛前,正欲探身,有名圆脸宫女疾奔过来叫道:“喂,站住,你们是谁?”

古代女子有缠足习俗,即以布帛紧束双足,使足骨变形,脚形尖小成弓状,以此为美。宋代大文豪曾写《菩萨蛮》一词叹缠足道:“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一些文人还根据脚大小来细分贵贱美丑,以三寸之内者为金莲,以四寸之内者为银莲,以大于四寸者为铁莲。杜牧有诗云:“钿尺才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韩偓又有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莲”是女子弓足的上品,大脚妇女则为人轻视。明太祖朱元璋皇后马氏便是因为一双天足,得了“马大脚”的绰号。即使当上皇后,还是被人戏称为“大脚皇后”。

缠足虽成为一种流行文化,然而纤纤小脚亦带来许多不便,女子行路只能以足跟勉強行走,行走十分困难,更不要说奔跑。本朝一直有个传说,凡是被选入禁中做宫女嫔妃的女子,一旦登籍进入大内,便须立即解去足纨,重新恢复自然天足,目的是让这些女子在御前侍奉奔趋无颠蹶之患,与民间习俗全然不一样。沈德符见那宫女急步如飞,这才知道传说不诬。

傅春忙向那宫女赔笑道:“小的是扫雪军士,从来没有进过皇宫,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一时好奇,想进去看看。望姊姊恕罪。”

那圆脸宫女自小入宫,极少见陌生男子,居然也不怕生,嘻嘻笑道:“这是内堂,是贵妃娘娘的居处,你们不能进去的。”

傅春道:“那这内堂可有名字?”圆脸宫女道:“内堂就叫翊坤宫内堂,里面的暖阁叫‘海涛’,内室叫‘仙桃’,是皇上给取的名字。”

傅春道:“好姊姊,求你让我们进去看看,我们这辈子,大概也就能看这一次。反正贵妃娘娘也不在,求你行个好吧。”圆脸宫女从未被男子这样软语求过,登时红了脸,忸怩了一会儿,应道:“那好,不过只能进去看一下。”

傅春和沈德符便跟在圆脸宫女身后进来。

过了正堂屏门便是暖阁,果见阁门上的牌匾写着“海涛”两个字。又穿过一扇月门,便是名为“仙桃”的内室了。

傅春心中暗念道:“浩渺天风驾海涛,三千度索向仙桃。翩翩一鹤青冥去,已隔红尘万仞高。”脑子想着冯琦绝命诗的诗意,便不由自主地仰头去看。

那圆脸宫女心思一直在他身上,登时留意到了,问道:“你也听过这件事?”傅春不知道她所指何事,刚要否认,蓦地心念一动,忙改口应道:“是啊,听过,不过也是道听途说,不怎么真切。姊姊说说,那里那么高,怎么才能上去啊?”

圆脸宫女道:“嗯,确实很高,很不容易上去。当初贵妃娘娘命人将玉盒放到房梁上的时候,可费了一番老劲了。虽然宫里也有那么长的梯子,可根本就进不来内室。最后还是几截梯子搭起来的。”

傅春与沈德符相视一眼,心中各自“怦怦”直跳——圆脸宫女所说的“玉盒”,一定就是装有皇帝手诏的玉盒。当年万历皇帝与郑贵妃感情最炽热之时,曾携手到大高元殿拜神,发誓将来要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皇太子,还把誓言写在黄纸上,放在玉盒里,赏赐给郑贵妃,作为日后凭据。万历二十九年,万历皇帝顶不住太后和外廷大臣的强大压力,终于决定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郑贵妃遂当着万历的面取出玉盒,想要以誓书逼迫皇帝就范,哪知道誓书上的“常洵”二字刚好被蛀虫蛀蚀。万历皇帝感叹天意难违,最终下定了立皇长子的决心。只有那个装有誓书的玉盒,才值得郑贵妃如此大费周章,要收在自己寝室的房梁上才能放心,真可谓“九陌红尘飞不到”了。

那圆脸宫女咬着嘴唇笑道:“你们想看的其实就是这个,是不是?好多人都想看呢。”傅春也不置是否,笑道:“这多年前的事,姊姊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圆脸宫女道:“我当年六岁,刚刚入宫分到翊坤宫做宫女,亲眼看见那么多人爬那么高梯子,怎么会不记得?”

沈德符虽觉得“姊姊”叫得肉麻,但见那宫女偏偏吃这一套,不得已也学着傅春的口气问道:“那么姊姊今年贵庚多少?”圆脸宫女笑道:“二十岁。其实你们都该叫我妹妹才对。”

这宫女今年二十岁,入宫时六岁,也就是说,郑贵妃是在十四年前将玉盒收藏到房梁上,当年正好是万历十七年。玉盒中的誓书关系皇太子人选,关乎国本,自然也是干系天下安危。翊坤宫内室房梁,当真称得上“又深又高”。难道当初润娘潜入皇宫,就是受人所托,来盗玉盒誓书?结果事情不成,被人发现后秘密处死?

二人心头的震惊难以形容,再顾不上与圆脸宫女调情,匆匆出来,往司礼监官署来寻王名世。

正好在司礼监官署门前遇到驸马冉兴让,他不耐烦看戏,假称方便溜了出来,正无聊得紧。二人本要装作不见,却被冉兴让认了出来,奔过来叫道:“沈兄,傅兄,真是你们二位!你们怎么这身打扮?”

他虽是农家子弟,毕竟与公主成婚日久,也知道“三千扫雪”的惯例,随即醒悟过来,笑道:“原来二位也对宫闱有好奇之心。”

傅春忙应道:“紫禁城是天子之宫,谁能不好奇呢?我们进来是花了银子的,搞不好要惹祸,驸马可千万别对旁人说起。”冉兴让道:“这是当然。”又问道,“你们二位是在等人么?”

沈德符道:“嗯,我们跟王千户约好在这里见面的。驸马可有看到他?”冉兴让道:“王千户早就离开了。我和公主进宫时,他就出宫了。”沈德符道:“可能突然有什么急事。小傅,咱们先去那边扫雪,过会儿再与军士一起出宫。”

傅春道:“等一下。驸马,今日到慈宁宫唱戏的薛家戏班吗?”冉兴让道:“是啊,听说他们很有名,可惜我不爱听。”

傅春笑道:“驸马是爽直之人,不爱附庸风雅。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见过薛幻了,我还欠他银子呢。”往身上摸了摸,什么也没有,转头问沈德符道,“你身上有钱吗?”

冉兴让忙道:“我带了钱,我替傅兄还给薛班主就是。”傅春道:“那好,多谢。二十两银子,回头我给驸马府上送去。”冉兴让道:“不值什么,傅兄不必放在心上。”

到正午时,傅春、沈德符所在的第一拨一千名扫雪军士出宫,又有第二拨军士来替换。军士们一边争相谈论宫廷见闻,一边赶回营吃饭。傅、沈二人则回来藤花别馆。进堂时,才发现鱼宝宝、薛素素、齐景云三人都在,鱼宝宝正与薛素素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看上去十分亲昵。

沈德符很是惊异,道:“你们……”鱼宝宝抢着道:“她们担心你们两个,正等着你们回来呢。饭菜已经做好了。”

三女遂一齐到厨下将菜肴端出来,边吃边聊。沈德符本来还觉得尴尬,但见薛素素神色平静,鱼宝宝也一改敌意,极是热情,不由得愈发纳罕。

诸人也不是外人,自然谈及入翊坤宫之事。傅春便大致说了经过,道:“如今愈发可以肯定,润娘失踪跟翊坤宫有关。素素,你别难过。”薛素素道:“我早知道娘亲回不来了,只是没想到还能有有查明真相的一天。”

傅春道:“其实这件事冯琦冯尚书很大功劳,如果不是他留下的绝命诗,我们是联想不到翊坤宫头上的。”薛素素一时无语。

鱼宝宝道:“既然冯尚书留下了这么重要的线索,说明他对润娘做的大事多少是知情的。可他跟润娘没有直接干系,真正有关系是小沈的父亲沈北门……”

他大嘴大舌惯了,言语往往不经过脑子,张嘴就来。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旁人却已经从他话中听出了其它意思,一时骇异,望着沈德符。鱼宝宝最后一个会意过来,“哎哟”一声,也捂住嘴唇,呆在了那里。

沈德符自己却缓缓说了出来:“你们怀疑家父是因为知道内情,所以才被人暗中灭了口么?”

润娘究竟只是个民间卖艺女子,消失就消失了,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但沈自邠却是誉满天下的翰林学士,朝中重臣有一半以上要么是他的同年,要么是他的同乡,如果死因突然由病死变成了被杀,一旦张扬开去,所引发的风波不难想象。旁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沈德符道:“我跟冯伯母一样,只想知道真相,并不想要报复谁。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们不要再管了,我自有主张。”

鱼宝宝先道:“你想撇开我们可不行,我们风雨同路走到现在,难道眼下的情形难道能比你当初关在诏狱还凶险么?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帮你找出真相。”薛素素道:“事关我娘亲生死之谜,我当然也不会放弃。沈公子,我跟你一道。”

傅春道:“素素是景云的好朋友,小沈是我的好朋友,我也没有什么多说的了。只是这件案子查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是难以进行下去了。所有的隐秘都被包围在紫禁城中,想要有所突破,除非从宫中下手。”薛素素道:“那可就难如登天了。”

一直沉默的齐景云忽然插口道:“也许从外面着手。我以前有个姊妹,她的阿姨原先是宫中得宠的女官,后来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太后,就被送去了浣衣局。”

众人登时眼前一亮,浣衣局虽然是二十四衙门之一,却是唯一不在皇宫中的宦官机构,位于位于德胜门以西。那里的人大多是犯过错、或是不小心知道了什么隐秘的宫人,悲惨地从事低贱的洗衣工作,与待死囚徒无二。譬如当年盛传武宗皇帝不是张皇后亲生,而是宫人郑金莲所生,张皇后夺他人之子为嫡子后,还将郑金莲及宫女黄女儿等人送浣衣局,最终劳累致死。

鱼宝宝忙问道:“还能找到你那位姊妹的阿姨么?”齐景云道:“怕是不能,她已经死了。”傅春道:“不管怎样,景云提醒了我们,浣衣局是一个很有效的途径。”

正谋划要如何进去浣衣局打探消息,王名世急闯进来,道:“我知道当日在万玉山房险些被我抓到的窃贼是谁了!”鱼宝宝不满地道:“你不能一次把话说完么?眼下有这么多事要办,谁有心思去猜?”

傅春问道:“是谁?”王名世道:“薛家班主薛幻。他就是潜入礼部尚书府万玉山房,在书架上翻找卷轴、想找火器图的那人!”

原来今日在皇宫时,王名世意外发现戏班班主薛幻的背影极其眼熟,略略一想,便记起极像他当日在万玉山房撞上的窃贼。他急急忙忙出宫,也是为了查证此事。

傅春和沈德符跟薛幻熟识,也酷爱他编排的戏剧,均无法相信。沈德符道:“薛班主虽然从事梨园行当,却是世家子弟,有世袭的官职。他连做锦衣卫的指挥都不稀罕,只以排戏有乐,又怎么会窥测火器图呢?王兄,你仅凭一个背影断定薛班主就是窃贼,会不会太过武断了?”

薛素素却道:“有一件事,我觉得你们可能想知道。冯府寿宴当晚,我趁乱潜去万玉山房,曾看到薛班主也在竹林中。当然,他没有看到我。本来我也没有太当回事,万玉山房名气颇大,他也许只是想趁机会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后来我听说冯琦死的当日,薛幻也到过万玉山房,心中才起了疑心,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总觉得事情应该不会是那么简单。”

傅春道:“当日薛幻到万玉山房,是因为冯尚书索要《牡丹亭还魂记》戏文,他去送书呀。”鱼宝宝道:“不对,冯尚书派人索要戏文没错,薛幻大可以交给仆人带回,为何还要大老远地从南城赶到内城呢?”

沈德符道:“当日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堂,薛班主作证时说过,因为冯府尚有款项没有结清,他其实是取银子,顺带才送书的。”

鱼宝宝道:“这只是他的借口呀!你们想想看,当日赵先生将火器图留在万玉山房只是个意外,没有人会知道书房里有一张价值连城的火器图,除非是有人暗中瞧见。素素不是说见到薛幻在竹林中么?他一定就是那时候看见的。大概他也想当晚动手盗取,结果因为发生了钱若应行刺事件,惹来大堆官兵,他没有了机会。后来他借口送书再来万玉山房,其实是想看那张火器图还在不在那里。等到确认之后,终于偷偷摸进了书房,哪知道正好撞上了王兄。”

沈德符也觉得他的推测有理,可还是不能相信,道:“薛班主有什么动机呢?他淡泊名利,不喜欢当官,对财物也不是看得很重,为什么偏偏要盗那张火器图呢?”

鱼宝宝一时语塞。还是薛素素圆场道:“也许薛班主不是为他自己。你们可别忘了,他其实是蒙古人。”

王名世道:“不瞒各位,我急忙出宫,赶去浙江会馆搜查了薛班主住处,发现了这个。”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布,铺在桌子上。

沈德符道:“啊,这……这是火器图么?”王名世道:“这是土耳其噜密火器图,并不是赵中舍的火器图,这种火器远远不及赵中舍的新火器有威力。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项重要证据,证明薛幻表面与世无争,暗中一直在窥测大明的火器图。”

众人见那火器图旁有各种颜色的细线标注的痕迹,显见费了不少心思,再无话说。鱼宝宝不无得意地道:“这次你们可是失策了,想不到薛幻才是真正潜伏的奸细吧。”

沈德符叹道:“其实就算有铁证,我还是难以相信的,薛班主虽是蒙古人,可他这一系自高祖一辈起便在京师生活,跟我们大明子民没有任何区别,他祖祖辈辈都是食大明俸禄,怎么可能作出这种叛国的事呢?”

王名世道:“我已经派了校尉守在皇城门口,等薛幻出来时就会逮捕他。沈兄如果实在想知道原因,可以到锦衣卫官署当面问他。”他心中更关心沈、傅二人在翊坤宫的发现,听过经过后,良久不言。

沈德符忙道:“当初王兄积极参与这件案子,不惜冒险助我等从东厂盗取证物,实是担心暗格中的真牙牌落入歹人之手,而今既然已经知道那是素素所为,真牙牌也已经寻回,王兄大可不必再冒险卷入此事。”

王名世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与各位共进退了。”

薛素素道:“那好,我就直言了,以我娘亲的性格,绝不会主动卷入什么立储风波,一定是有人雇请我娘亲,用所谓的关系天下安危打动了娘亲。”傅春道:“不错,我也是这样认为。而且这个主谋一定位高权重之人,完全有能力带润娘进出皇宫。”

润娘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绳伎,轻身功夫了得,只有她才有本事能从翊坤宫内室的房梁上悄无声息盗走玉盒,无须借助梯子之类的工具。这起事件的背后主谋定然是看上了润娘的本事,找到了她,用特别的法子打动了她,令她同意冒险。但润娘也意识到此事凶险异常,很可能有去无回,所以事先安排了钱若应逃走、又向女儿做了交代。

只是她身上那块原本属于校尉杨山的牙牌仍然是个谜团,既然雇请她的人是个位高权重的人,自然有法子能带她出入皇宫,无须用一块东厂牙牌。唯一的解释是,杨山是昔日告发的杂耍班人,是润娘的仇家,她要在做大事前除掉这个人,后来杨山壮年致仕暴病而死,大概源出于此。那么润娘为何又要将杨山的牙牌交给沈自邠呢?

鱼宝宝道:“会不会是润娘料想有去无回,却又有所不甘,所以特意留下牙牌给最信任的人,当作线索?”

傅春道:“宝宝提醒得对。如此,牙牌必然是跟润娘入宫一事有所关联的。王兄,你之前在东厂打探杨山的情况,提过他是有一天被人从宫中抬了出来,说是忽然病倒了,抬回家后不久就死了。”王名世道:“是,这是我从东厂老人那里听到的,应该是极可信的。杨山其实应该算是殉职,但不知道为何东厂的名册上记录是己丑万历十七年致仕,同年病死。”

傅春道:“杨山是当年东厂提督张鲸的心腹,时常出入禁宫。有没有可能凑巧是主谋派杨山来引润娘入宫?润娘趁机盗取了杨山的牙牌,一是作为证据,二来也可以仿刻一块牙牌方便钱若应逃亡。”

王名世道:“我还记得东厂名册上记录的杨山致仕的时间,是二月初四。”薛素素道:“那正是我娘亲跟我告别失踪后的第二日。”

鱼宝宝道:“那么润娘应该是二月初二入的宫。二月二,龙抬头,这真是刻意选的日子呀。”

相传二月初二是轩辕黄帝出生的日子,又传说这一日是天上主管云雨之神龙王的抬头之日,意味今后雨水就会多了起来,有利于耕种。这一天,皇宫、民间多会举办一些活动来祈祷风调雨顺。

傅春道:“这么说,杨山之死多半跟他丢失牙牌无关,很可能是被人有意灭了口。”又问道,“小沈,万历十七年东厂提督陈厂公在哪里?”沈德符道:“当年陈厂公还没有进司礼监,是在翊坤宫当管事太监。”鱼宝宝道:“呀,难怪你们说当晚陈厂公见到刺客身上搜出的牙牌后神色大变,他肯定是知情者。”

薛素素道:“我们在这里猜测来猜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想个法子,从陈厂公那里问到究竟。”傅春道:“王兄已经几次试探过了,这法子行不通。万一被陈厂公觉察我们在调查这件事,怕是我们几个都性命难保。”

薛素素忽然急躁了起来,大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去翊坤宫问郑贵妃本人么?”

正面面相觑之时,有校尉拍门求见王名世。王名世急忙出来,问道:“是已经逮到戏班班主薛幻了么?”校尉报道:“没有。属下们一直等在皇城门口,等戏班出宫时上前拦下,结果发现里面没有薛幻,才知道他得了急痧,疼痛难忍,早已经提前离开皇宫了。但我们立即赶去浙江会馆,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已经派人去请法司发出追捕榜文了。”

王名世大为惊异,问道:“薛幻是什么时候离开皇宫的?”校尉道:“过了正午不久。那时我们还没有接到千户逮捕薛幻的命令呢,所以应该不是走漏了风声,而是他真的得了急病。”王名世道:“好,你立即带人到皇城附近的医铺搜捕,将薛幻的头像张贴在九门要道,务必要捉到他。”那校尉躬身领命,飞一般地去了。

再回到堂中,鱼宝宝正说薛素素在粉子胡同的宅子已经卖掉、婢女豆娘也放回家了,暂时无处可去,不如先接薛、齐二女到藤花别馆同来,总比寄住在客栈要方便些。

沈德符听了一愣,闷了半晌,才讪讪道:“我们这里一屋子男人,怕是……怕是有些不方便。”薛素素登时羞红了脸,冷笑道:“你们孤男寡女地在一起住了大半年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沈德符“啊”了一声,还待再问,薛素素却一拧蛇腰,抬脚要走。傅春急忙示意齐景云拉住她,婉言劝道:“素素别生气,小沈根本就不知道宝宝是女儿身。”

沈德符瞪大眼睛,转头去看鱼宝宝。鱼宝宝红了脸,忙举袖掩面,冲出堂去。

王名世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如果傅兄愿意,可以携景云姑娘搬去我那里。”傅春道:“多谢。这事回头再说。”送走王名世,又命齐景云带薛素素去自己房中歇息。

房中瞬间只剩下沈德符和傅春二人。

沈德符道:“你……你早看出宝宝是女儿身了么?”傅春:“是啊,我曾提示过你啊。冉驸马挨打后来找你写奏章,正好你我不在,只有宝宝一人在家。以她的好事性格,并没有帮冉驸马呢,以你的聪明,怎么会想不到原因呢?”

沈德符这才恍然大悟,鱼宝宝一定是担心旁人从笔力上认出她是女子,也才明白为何她要平白放弃大好的乡试机会,原来她本来就女扮男装,冒名顶替。即使事实摆在眼前,一时还是难以理解为何朝夕相处的好友的突然变成了女子。

傅春道:“小沈,你别怪宝宝,她虽然对我们隐瞒了身份,但我看得出她是真心对你好。你还记得你被诬下狱后,她不顾自尊和面子,挨家挨户去拜访令尊昔日同僚么?虽然是个笨得不能再笨的法子,却能看得出她是多么关心你。”沈德符道:“我当然不会忘记,你和宝宝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傅春道:“嗯,但世上任何一种情感都不会无缘无故的。你一直忘不了雪素,是因为你们一起长大,情若兄妹。素素喜欢于玉嘉,是因为他性格潇洒,又一心一意爱素素,许诺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那么宝宝对你好的缘由是什么呢?”沈德符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傅春道:“你以前当真不认得她?”沈德符道:“真的不认得。”

傅春道:“我们初次在国子监相遇时,宝宝就死缠烂打地赖上你,非要搬到藤花别馆,你还记得吧?她虽然性格蛮横,却并不轻佻,不会毫无目的地住到一个陌生男子家中。”沈德符道:“你是说宝宝原先就认得我?可我之前根本就不认得她呀。”

傅春道:“会不会她跟雪素一样,是你小时候的玩伴?只不过女大十八变,她长得你不认得了。”沈德符摇头道:“我在京师长到十几岁,玩伴都是一口京片子,宝宝却是一口典型的姑苏口音。”蓦然想到了什么,失声道,“啊,莫非是她?”

傅春忙问道:“是谁?”沈德符道:“徐安生。”

傅春久在北方,从未听过姑苏才女徐安生的大名,忙问道:“徐安生又是谁?”沈德符道:“是我自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难怪她叫鱼宝宝,她本来说的是余宝宝,余是徐的半边,宝是安的半边。”

忽听得有人在门边冷冷道:“你到现在才猜到么?这可不符合你见闻广博的沈大才子名声。”正是鱼宝宝去而复返。

傅春知道这二人的命运自小便纠结在一起,旁人难以插入,忙道:“你们也算故人重逢,好好聊一聊。我去招呼景云和素素。”匆匆掩门去了。

沈德符却仿佛被当场捉住的做了坏事的小孩子,极不好意思,好半晌才讪讪问道:“你……你真的就是徐安生?”鱼宝宝哼了一声,道:“我早说我姓余,名宝宝。”

沈德符婉言劝道:“安生,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心中还是放不下么?”鱼宝宝反问道:“那么你心中能放得下雪素么?”

沈德符见她脸色不善,吃了一惊,忙道:“你想要怎样对付我都可以,尽可以打我、骂我,但是素素……素素她……”

沈德符一时愕然,不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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