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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江湖心量

顺天府除名生员皦生光作为妖书案嫌犯被捕后,随着一系列证据和证人浮出水面,声名不佳的他被认定是妖书案的作者兼主谋,受到了严刑拷打。但皦生光只承认以前刻书诈骗事实,对“妖书”一事拒不供认。于是锦衣卫将其妻妾、儿子皦其篇及刻字匠人徐承惠等人一起缉捕入狱,当着皦生光的面施以酷刑,皦生光仍然不肯招认。

没有主犯认罪的供词,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了结。万历皇帝心中也盼着早日结束这场风波,听说捉住了真凶,如获至宝,忙下了一道圣旨,称只要皦生光招认罪名及招出同谋,便饶了家属,若仍不招,家属一个也不饶。皦氏家人跪听圣旨后,都哭着哀求皦生光从实招认,但皦生光仍然诱惑,拒不承认。

首辅沈一贯不欲此事再继续闹大,命人当着皦生光的面拷打其家人。其妻子、小妾、儿子都戴着重枷,被刑吏用粗针刺进十指,哀号连天。参与会审的御史沈裕厉声道:“恐株连多人,无所归狱。”皦生光受到诱供,又不堪忍受家人受苦,承认是自己对朝廷不满,一手炮制了妖书。供词如下:

本人被革去秀才功名,怀疑是皇亲郑家指使,意图报复。在刻了“妖诗”及《岸游稿》以后,再刻《国本攸关》,命子连夜散发,以为皇亲郑家定有不测之祸,可报大冤。

皦生光的儿子皦其篇才只有十岁,在供状中成了散布妖书的主犯。

主审的刑部尚书萧大亨知道万历因此案对前礼部侍郎郭正域不满,向借此讨好皇帝,还想把妖书案往郭正域身上引,强迫皦生光供说妖书是受郭正域指使。这个几乎人人切齿痛恨的大骗子却在关键时候表现出傲人的骨气,忍刑辗转,圆睁双眼,破口大骂说:“死则死耳,千刀万剐,我一人承担。奈何教我奉迎沈一贯沈相公意旨,妄引郭侍郎呢?”

沈一贯听说皦生光在公堂上当众称是自己要牵连郭正域后,不由得胆战心惊,急忙命萧大亨尽快结案,不要再随意牵连他人。

妖书案的最后结果,主谋皦生光被判斩首。卷宗报上去后,万历皇帝认为论斩太轻,亲笔批示处皦生光磔刑,即凌迟之后再枭首示众,不等秋决,即刻处死。理由是:“生光捏造妖书,离间天性,谋危社稷。”这显然是皇帝痛恨妖书的广泛影响,想借皦生光杀一儆百,让后人再不敢在国本之争和郑贵妃的问题上说三道四。皦生光妻子赵氏则被发配边疆充军,所面临荼毒命运不比死强多少。其妾、其子皦其篇、刻字匠徐承惠均因服刑过度瘐死于东厂狱中。

妖书案虎头蛇尾,最终不得不草草了结,实是无奈中的上策。

然而,风波并没有因为皦生光的被杀而平息。许多人都认为皦生光是朝廷党争的替罪羊,只是被屈打成招,真正作此妖书的另有其人。就连急于结案的内阁大臣沈一贯、朱赓都不相信皦生光是妖书作者,事后称有关证据“空洞繁言,含糊难明,无足推求事实”。他们认为《续忧危竑议》一文论述深刻,非得熟悉宫廷内幕及官场上层动态,非朝廷大臣不能为,皦生光这样的落魄秀才绝对没有这样的能耐。

谣言还在继续。有人说,妖书的主谋是浙党首领沈一贯,想借此事件打击郭正域等东林党人。也有人说,主谋是东林党人,所以才有意将沈一贯、朱赓等宿敌的名字列在妖书上。一时间,揣度推测妖书主谋竟成了京城最热门的话题,雪泥鸿爪,或是吉光片羽,都会被说得煞有其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愈发制造出种种谜团来。

皦生光被处极刑当日,全城轰动,毕竟凌迟之刑不是轻易能见到。黎明时分,皦生光在刑部公差的押解下,来到京城西市甘石桥下四牌楼刑场。当时尚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工匠在西牌坊下搭建临时的监斩台。明代惯例,杀在东而剐在西。过了一会儿,行刑的刽子手们来到刑场,每人手提一个小筐,筐里装满了铁钩和利刃。又过了一会儿,刑场已是人山人海,就连屋顶上都挤满了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

皦生光光头裸足,被人架坐在一个大箩筐里,抬到刑场。随即有官员到场宣读圣旨,因为人声鼎沸,听不太清楚。圣旨读完后,刽子手同声应和,声响如雷,令旁观者不寒而栗。

炮声响后,行刑开始。凡是凌迟处死的,按例要杀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即所谓千刀万剐,每十刀一歇一吆喝,最后一刀才是斩首。行刑时在旁边架一丫形木杆,挖出肝腑后放在上面示众。期间,不断手持小红旗的锦衣卫校尉疾驰而去,赶赴大内报告所剐刀数。

呼叫中,血雨中,人们都变得疯狂,眼前的一切似乎已不再真实。惟一真实的,只有死亡。皦生光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被刽子手割下来,最终寸寸脔割致死,只剩下一副血肉模糊的骨架,望而心寒。

沈德符、傅春二人并没有去瞧热闹,而是躲在家中,将门关得严严实实,一天都没有出来过。

鱼宝宝很是好奇,很想知道二人在房中议论什么,但她是沈德符未婚妻子徐安生的身份被揭穿后,虽然没有就此离开,但行事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也不好意思直闯进去,推齐景云道:“你去看看他们两个大男人到底在说什么?这么神秘,居然不让我们三个参与。”

齐景云迟疑道:“这个不好吧?”薛素素道:“或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跟我们查的事情无关,而是关于宝宝你的,所以他们才不想让我们听见。”鱼宝宝愈发好奇,道:“哼,不让我听,我便要去听。”悄悄溜出房去,摸到堂前窗下,附耳聆听。

堂中的沈、傅二人却并没有在交谈,而是相对而坐,良久无言。

还是沈德符道:“到底是什么事,一定要等王名世来才说么?今日是皦生光行刑之日,他是锦衣卫千户,多半在刑场执行公务,一时难以走开。”傅春“蹭”地站起身来,道:“这正是我要当面问他的,他如何能亲眼看见一个无辜的人在面前被一刀一刀地割死?”

沈德符吓了一跳,道:“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虽然很多人议论皦生光只是替罪羊,但他的确做过不少坏事,说不上无辜。”傅春道:“嗯,你可以这么说,但王名世不可以,他没有资格。这些话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我今天听到他居然要去刑场监斩皦生光,我实在忍不住了。”

沈德符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傅春道:“你还想不到么?王名世才是真正跟妖书有关的人。”

沈德符全然不能相信,道:“你是说王名世么?这怎么可能?”傅春道:“要证据是吧,好,我给你证据。《续忧危竑议》上总共提了十余人的名字,除了化名郑福成外,其余人都被指为郑贵妃党羽,包括皇帝、郑贵妃本人。这些人都不冤枉,只有一个人例外。准确地说,应该是两个人例外——锦衣卫千户王名世和东厂提督陈矩。”

沈德符道:“陈厂公执掌司礼监和东厂后为人还算正义,做了一些好事,但他的确是出自翊坤宫,原先是郑贵妃身边的心腹太监。至于王兄的名字也在妖书上,确实有些奇怪,但他是陈厂公的心腹,是东厂派驻锦衣卫的千户,既然陈厂公都被列上了,提到他也不足为奇。”

傅春道:“如果说王名世列名妖书还不足为奇的话,那么他与其他三名锦衣卫官员联名告发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是妖书作者就相当可疑了。任谁都知道,这封弹劾跟钱梦皋弹劾郭正域郭侍郎一样,都没有任何证据,也就是说,这就倾陷同僚的手段。别的人也就罢了,王名世可实在不像是会做这件事的人。”

沈德符道:“以王兄为人自然不会,可当时的局面是锦衣卫官员联名弹劾,他如果不署名,于情面上过不去。小傅,我明白你的暗示,不管怎么说,王名世不可能与妖书有关系。”傅春道:“王名世也许是跟妖书没关系,但却是跟他有关系的人制造了这封妖书。”

沈德符登时一惊,道:“你说什么?”傅春道:“你不相信么?那我再提醒你一点,为什么周嘉庆被告发是妖书作者呢?因为五大锦衣卫官员中,只有他的名字不在妖书上。其实他比王名世更像郑贵妃一党,为什么偏偏书中没有他呢?这显然是有人故意针对他,就跟妖书故意落款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和四川道御史乔应甲一样,而且比真名实姓地指出更为高明。”

沈德符仔细回想了一遍事情经过,不得不承认傅春的分析的确有道理,不由得开始半信半疑起来。

傅春道:“我猜这妖书的真实目的就在于报复周嘉庆。你也看到他的下场,全家不分老幼被逮到东厂,受尽酷刑折磨,完全没有了人样儿。他那位高权重的岳父吏部尚书李戴也受到牵累,被罢官去职。现在虽然认定皦生光才是主谋,但周嘉庆也被削籍为民,再没有为非作歹的可能。”

沈德符道:“如果真像你分析的那样,嫌疑人可就是人山人海了。周嘉庆掌管北镇抚司多年,手段毒辣,得罪的人多如牛毛。”蓦然间明白了傅春的暗示,周嘉庆仇家虽多,但跟王名世有关的却只有一个——冯琦侍妾夏潇湘。

当初礼部尚书冯琦意外中毒身亡,沈德符和夏潇湘被认为是嫌犯,逮下诏狱。沈德符因为有朋友及时照应,倒没有吃多少苦头,夏潇湘却是镣铐加身,后来又在公堂上遭受“琵琶”酷刑,以致当堂小产。虽然后来查明她早先喝了儿子冯士楷下在玉杯中的打胎药,但又有谁会将过失怪在一个小孩子头上呢,这笔帐自然还是要算在下令动用酷刑的镇抚周嘉庆身上。后来夏潇湘虽然被释放回家,但从此变得痴痴傻傻,都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最终发疯上吊自杀。这又是谁的过错呢?知道真相内幕的人当然不会想坊间无知小民那样去怪罪冯夫人姜敏,要怪就只能怪周嘉庆了。夏潇湘已死,当然不可能再来向仇人报复,但冯府却还有孤儿寡母,冯夫人姜敏可绝对是个无人敢轻易招惹的人物。

还有一层傅春没有直言的因素——明眼人都知道,此次妖书案只是昔日国本之争的延续,《续忧危竑议》中提及一堆官员,最终针对的其实只是郑贵妃一人。之前沈德符等人已经从种种事情经过中推测出前礼部尚书冯琦和可能是为郑贵妃毒害,姜敏得知后不发一言,但心中未必没有大起波澜。

也就是说,妖书一出,立即成功将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扳倒,也将郑贵妃置于波涛汹涌的浪尖,令她的儿子立储君之位又远了一步——万历皇帝为了平息事态,不得不出面表示没有废长立,并召皇太子朱常洛到启祥殿前殿当面安抚,表示绝无易储之意。

难道妖书的真正作者就是姜敏?她的确有那个魄力,也有写出那篇《续忧危竑议》的才气。

沈德符喃喃道:“这可实在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嘴上虽然还是半信半疑的语气,心中分明已经认可了傅春的分析。那么,他是该去找王名世、姜敏当面对质呢,还是就此隐瞒真相、如石沉大海呢?要做出选择,实在不容易。

忽听见门外王名世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傅春闻声忙去开门,却是王名世发现了鱼宝宝、薛素素二人在窗下偷听。

适才傅春慷慨激动,声音甚大,鱼宝宝早已听一清二楚,转身见到王名世金黄色的飞鱼服上似有点点血迹,蓦然一阵心惊,骇然问道:“那是皦生光的血么?”

王名世不明所以,问道:“什么?”鱼宝宝道:“明明是你姨母冯夫人写了妖书,皦生光是代你们受过,你怎么还能做到亲眼去刑场观刑?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傅春这才知道对话被外面的人听到,很是生气,道:“宝宝,你怎么可以偷听我和小沈说话?”鱼宝宝冷笑道:“怎么,你们信得过这个冷血的锦衣卫千户,却信不过我么?”

傅春道:“不是这个意思,是这件事牵涉到冯夫人……”忽见到薛素素正转身朝大门走去,忙叫道,“素素,你要去哪里?”薛素素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回趟粉子胡同。”

王名世却在一刹那结束了莫名惊诧的表情,会意过来,转身追上薛素素,将她拉住。薛素素会些武艺,不甘心就范,举膝便朝王名世腹部踢去,却被对方避开,趁势捉住双臂,反拧了过来。

薛素素怒斥道:“你做什么?”王名世道:“素素,情非得已,得罪莫怪。”

解下裤带,反绑了薛素素双手,将她推进柴房,找到一条绳索,强迫她坐下,将她圈缚在柱子上。薛素素愤怒之极,破口大骂不止,王名世便干脆撕下她的一片衣襟,塞住了她的嘴。

众人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沈德符还想要阻止,却被傅春拉住,道:“素素是想赶去官府告发王兄和冯夫人。她只一心想报仇,不知道其中厉害,再揭开妖书案的盖子只是自寻死路,王兄其实是为他好。”

王名世捆好薛素素,这才掩好柴门出来,正色道:“你们怀疑我,无非是因为我名列妖书,又与同僚一齐告发了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是奉命行事,对妖书一无所知。”

傅春道:“王兄直言不讳,我们当然信得过你的话。”沈德符道:“那现下要怎么办?素素性情刚烈,矢志复仇,即使知道不是真的,怕是也不会放过这次诋毁冯氏的机会。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一直绑着她。”

王名世道:“眼下天色已晚,来不及出城。明日一早我带你们和素素到西山见我姨母,当面问清楚妖书是不是她写的。”鱼宝宝拍掌道:“好,君子坦荡荡,这该这么做。”王名世道:“我不是君子,我实话告诉你们,是我有意挑拨锦衣卫同僚怀疑周嘉庆。”

鱼宝宝道:“是因为周嘉庆动用酷刑拷打了夏潇湘,导致她小产么?也是活该,让周嘉庆自己尝尝那些酷刑的滋味。”王名世道:“公堂上用刑是家常便饭,虽然周嘉庆用刑是二夫人小产的原因之一,但其实也怪不得他。我陷害他,是因为他对二夫人无礼。”

原来当日沈德符和夏潇湘被诬下诏狱的半夜,夏潇湘即被吏卒拖了出来,卸掉身上的刑具,剥光衣服,反绑了双手,蒙住双眼和嘴巴,用毯子裹了,抬到一间空房中,那里早有人等着,二话不说就扑上来奸污了她。一直折腾了她大半个时辰,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诏狱中多关押的是获罪的官员,女囚极少,像夏潇湘这般姿色的女犯更是罕见。尤其她还是堂堂礼部尚书的眷属,这身份就足以令人垂涎。她被押进来锦衣卫官署时,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哀戚中别有一份我见犹怜的韵味,早被人暗中盯上,所以才有半夜的一幕。既然有人开了头,她就免不了继续遭受被蹂躏的命运。被抬回诏狱后,当晚当值的吏卒一拥而上,将夏潇湘按倒在地上,各自快活一番,直到天亮时才给她穿好衣服,戴上全副刑具,拖回囚室。一般进来诏狱者十死八九,即使遇到大赦出去不是削籍为民,就是遣戍边疆。哪知道夏潇湘命大,被控毒杀亲夫的罪名还能脱罪。冯琦虽死,冯氏势力却还在,奸污过的人不免担心她说出真相,亏得她后来变成了傻子,连自己的儿子也认不出来,这才放心下来。

哪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名世到诏狱追索夏潇湘随身佩带的万玉山房暗格的钥匙时,听禁婆“无意中”提到此事。虽然女囚被牢子侮辱之类的事司空见惯,像建文朝名臣黄子澄获罪后,妻子女儿每晚被几十条大汉轮流奸污,死后尸体还被拖出去喂狗。但这种事一旦发生跟自己有关系的人身上,还是觉得不能容忍。王名世遂暗中调查,最终发现罪魁祸首原来是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联想到他在公堂上的道貌岸然,几欲作呕。正好这次妖书事件,书中五大锦衣卫官员四人榜上有名,偏偏内中没有周嘉庆,王名世觉得这是个报复好机会,稍微用言语挑拨,锦衣卫长官王之桢便立即认定周嘉庆有嫌疑,于是下令四人上告,轻而易举地整跨了不可一世的周镇抚。

众人听王名世讲述了经过,均是感慨万分,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既不能附和他做得对,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对。

人生对夏潇湘而言可谓极富戏剧性,她因为得到冯老夫人意外垂怜而进入冯府为婢女,又因为冯老夫人赏识而成为礼部尚书冯琦的侍妾,更因为先后生下两个儿子得到了冯琦的宠爱。到达她一生顶峰之时,却蓦然峰回路转,急转直下——入诏狱,被奸淫,受酷刑,当堂小产,即使被释放回家,还是发了疯,最终上吊而死。这是她的命,还是她的运?

还是王名世打破了沉默,道:“沈兄,我今晚要留在这里。”沈德符知道他不放心薛素素,便道:“好,那就委屈王兄一下,今晚睡我的书房吧。”

自从薛素素和齐景云搬来藤花别馆后,这座本来宽裕的四合院突然有些拥挤了起来。鱼宝宝、薛素素、齐景云三女住了西厢房,傅春搬去东厢房和老仆住,沈德符是主人,还是住他的正屋,但今晚王名世要留宿的话,就得将书房腾出来了。好在那里面有一张硕大的罗汉床,可坐可卧,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晚饭时,众人都是心事重重,各自觉得对薛素素怀有愧意,谁也不敢主动提起去给她送饭。最后还是齐景云道:“我去吧。”傅春知道齐景云心肠极软,又与薛素素有姊妹之情,担心情人就此放走了她,忙放下筷子,道:“我和你一起去。”

等二人提了食盒出去,鱼宝宝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是冯夫人……我们要怎么办?”

王名世道:“你一向主意最多,你说怎么办?”鱼宝宝想不到他会主动征询自己的意见,呆了一呆,才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沈,你说呢?”沈德符道:“我们沈家跟冯家是世交,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冯伯母和冯家人出事。我们这些人中,傅春心最细,又有超凡的胆略,不如等他回来再商量一下。”

鱼宝宝叹道:“其实要解决这件事,跟冯夫人有没有写过妖书无关。不管她是不是所谓的背后主谋,以素素的性格,都会立即赶去官府告发的,她心中一直放不下于玉嘉被冯尚书杖死只事。现在外面都在传皦生光只是个替死鬼,你和小傅提到的那些间接证据,足以将皇上的怀疑视线引向冯夫人。即使皇上不像之前那样不大张旗鼓地追查,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冯夫人,找些其它罪名就可以了。当然,素素自己也难逃此劫,必然要被灭口。但她本来就是鱼死网破的刚烈性子,火气上头,就什么也不顾了。”

沈德符道:“我也觉得这件事的关键在于素素的态度。不如这样,我们今晚轮番去劝她,看能不能劝得她回心转意。”

过了一刻功夫,傅春和齐景云提着食盒进来,脸色阴沉,显然没有从薛素素那里得到好脸色。但食盒中取出的饭菜却是吃得干干净净,令人惊讶。

鱼宝宝道:“素素全吃了?”齐景云道:“嗯,她倒是肯吃饭,只是不愿意跟我们多说话。”

沈德符便说了欲分头去劝薛素素改变主意。傅春道:“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和景云不能再去了,适才我刚取出素素口中的衣襟,她就怒骂了我们一通,声明自此与景云绝交。”沈德符听了不免踌躇。

鱼宝宝自告奋勇地道:“那我先去打头阵。”不大一会儿,便沮丧地回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她只要见小沈一人。”

沈德符倒也不觉得意外,略一迟疑,即站起身来,往柴房而去。

王名世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戏班班主薛幻一直没有能找到,看来是得知风声逃走了。”鱼宝宝道:“那件事你办得太急躁了,薛幻出皇宫是为了看病,你立即派人到处搜捕,张贴他的告示,他看到后当然就逃走了。其实你当时只要派人静悄悄地守在浙江会馆,就可以来个请君入瓮。”

自从她真实身份暴露后,不再好意思再像从前那样肆意跟沈德符抬杠,改而数落王名世。王名世倒也不以为意,继续道:“不仅如此,传教士利玛窦的仆人阿元也在当日失踪了。我得知消息后,这才想到阿元原先是薛家戏班的人,是薛幻特意将他荐给利玛窦作仆从的。今日特意去看了利玛窦家中看了一眼,阿元住的耳房的墙壁上开了一个小孔,正好可以看到隔壁赵中舍院子中的动静。”

鱼宝宝道:“啊,难怪我们当日去找赵先生时,阿元赶过来告知,说赵先生因为毛尚文的事去了通州,原先他一直在暗中监视隔壁。这个阿元,一定是薛幻派他去的,他们的目的也是火器图。”

傅春道:“如果这样,他们会不会跟当日与我交手的女真人、还有毛尚文是一伙呢?”王名世道:“应该不是。毛尚文为女真人效力是确认无疑的事,他既已成功混入赵府当管家,女真人又何须多此一举在隔壁派个探子呢。薛幻和阿元应该是鞑靼或是瓦剌人那一方的人。”又问道,“傅兄与薛幻素有交情,他还送过珍贵的蒙古刻刀给你,你竟是丝毫没有瞧出端倪么?”

傅春不好意思地道:“抱歉的紧,我和薛班主有交情,完全是因为景云爱听戏。薛幻虽然是蒙古人,却是在中原长大,祖辈尽为本朝高官,谁能想得到他竟然是鞑靼奸细呢。”

又议论了一会儿,沈德符匆匆进来,道:“我已经劝过素素,她答应在明日见到冯伯母之前不再惹事。不如……不如我们先放了她,让她回房睡觉,好不好?”鱼宝宝先道:“好啊,这不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吗?”

王名世和傅春却是沉默不语。沈德符忙道:“我……我可以用我的名义担保,她绝不会乱来的。”

鱼宝宝道:“素素都说了在明日见到冯夫人之前不会惹事啦。况且她跟景云住一个房间,又能跑到哪里去。我也会帮忙看着她的。就这么决定了。景云,走,我们去接素素回房。”也不等众人同意,便拉上齐景云往柴房而去。

王名世道:“素素不是个轻易会服软的人。沈兄,她刻意找你……”傅春忙道:“算了,大家各自退一步,我们这么多人,还看不住一个弱女子么?去睡吧。”各自散去。

鱼宝宝和齐景云到柴房放了薛素素,一起回房。薛素素已平静了许多,但也没有什么话说,遂各自洗漱上床。

这一夜,藤花别馆中不论男女,人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居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次日一早,众人简略吃过早饭,便准备启程去西山。王名世不愿意穿那身惹人注意的飞鱼服,特意向沈德符借了身衣服换上。

虽然路途不近,好在连日艳阳高照,雪大多化去。尤其从西直门通往西山玉泉山的道路是要道,供应皇宫用水的水车每日都要走上好几遍,大路的路面专门铺着碎石子和煤渣,有京营军士清扫积雪,路面已然可以行车,交通便利。沈德符雇了两辆大车,自己和王名世、傅春乘坐一辆,鱼宝宝和薛素素坐一辆,一前一后,出西直门往西山而来。

冯氏别墅便位于香山脚下。虽然并没有催促冯家搬离礼部尚书府,但在夏潇湘死后,冯夫人姜敏还是力主搬出公宅,举家迁到了这处别宅中,倒也由此避开了京师种种流言和是非。

王名世等五人进来时,姜敏和嗣子冯士杰正陪着父亲老太医姜岚登楼赏雪,料想众人联袂而来,来意非善,本待不见。姜岚听到沈德符的名字,忙问道:“那是沈北门的长子么?”忙呼叫仆人领进来。

沈德符父亲沈自邠病重时,曾请姜岚诊治,沈德符一眼就认了出来,忙上前跪倒行参拜大礼。姜岚命冯士杰扶起他,叹息道:“世事真是无常啊,老夫朽腐入土之际,居然还能亲眼看到沈北门的儿子。”

他是老太医,精通望闻问切之术,见访客甚多,有男有女,各自表情诡异,料来必有大事,便道,“士杰,扶我下去,让你母亲会客。”冯士杰应了一声,上前扶了外祖父,蹒跚着下楼去了。

王名世忙上前见礼,禀报道:“还没有士楷的下落。”

夏潇湘下葬之后,其子冯士楷忽然莫名失踪,到处也找不到。后来仆人在他房中发现一封信,声称要离家出走。他才是一个不满五岁的孩子,如何能让人放心得下?姜敏报了官,王名世也派了东厂番子打探,却始终没有消息。

姜敏只点点头,问道:“你们这么多人一起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这件事吧?”王名世道:“这个……”

薛素素上前一步,道:“我看冯夫人也是爽直性子,就不婆婆妈妈了。我们今日赶来西山,是要当面问冯夫人一个问题,是不是你炮制了那份《续忧危竑议》,也就是人们口中所称的妖书?”

姜敏惊讶地上挑了一下眼皮,这个极细微的表情对于一惯冷静的她颇为明显,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随即皱起了眉头,道:“你是戏班的那个武旦,我记得你。听说你其实是人间白鹤的女儿,就是你潜入万玉山房盗走了暗格里面的东西。”薛素素道:“不错,是我做的。暗格中的牙牌本来就是我娘亲交给沈伯父保管的,我只是取回来。”

姜敏道:“但你最开始图谋盗窃时,应该不知道暗格里面的东西就是牙牌吧?”薛素素倒也爽快,直认不讳道:“我确实不知道,我本来的目的就是想找到冯琦见不得人的隐秘,然后让你们冯家身败名裂。冯夫人,请你不要再顾左右而言它了,你是不是妖书案的主谋?”

姜敏道:“这可是很重的罪名,你凭什么这么说?”薛素素道:“妖书案起时,是在贵府二夫人夏潇湘上吊自杀后不久,当时京师关于夫人你的谣言满天飞,但妖书一出来,立即扭转了局面,再没有关心你那点逼死侍妾、逼走庶子的烂事。其实你才是妖书案最大的得利者。许多人说这案子源自东林党和浙党党争,但而今结果如何,东林党的郭正域郭侍郎还是被免职回乡,浙党的沈一贯沈阁老受到朝臣争相弹劾,去位罢职是迟早之事,没有一个人从中得到好处,只有你从中渔利,非但转移了大众视线,还将你的杀夫仇人郑贵妃置于风口浪尖,再也没有做皇太后的可能。”

姜敏极是惊奇,不由地转头去看沈德符。薛素素道:“你不要怪沈公子,不是他告诉我的。傅春从来不瞒景云任何事,景云也不瞒我任何事。你们都可以放心,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姜敏沉默许久,道:“你们这么多人陪着素素姑娘一起来,是不是心中也都认为我是妖书主谋?”王名世忙道:“这是他们几个的看法,名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姜敏道:“好,到底是我的外甥。素素姑娘快人快语,我也就直接回答了。第一,我很感谢你们当面来质问我,而不是背地里偷偷摸摸到官府告密。其次,我要告诉你们,我跟妖书一点关系也没有。”

薛素素却还是敌意极盛,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沈德符生怕姜敏发窘,忙道:“素素,不可对冯伯母无礼。”

姜敏道:“不要紧。我看得出素素姑娘是个讲道理的人,那么我就来一一解答你的疑问。你说的第一点好处,妖书一出,确实立即成了众所瞩目的中心,这点没错,但于我却没有利益。人们再提起我姜敏的名字时,还是会那是一个如何如何的人。也就是说,妖书案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人们对我的看法,它只是暂时转移了人们的视线。素素姑娘,请你告诉我,如果换作你是我,是不是完全想到更高明的法子来挽回自己的声誉?”

她的质问非常高明,薛素素当即语塞,无言以对。

姜敏道:“你说的第二点好处,就是我借妖书坑害了郑贵妃,让她再也不可能令皇上转变心意易立太子。我要告诉你,包括你们几个,其实很早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毒死老爷的真凶是谁,并不是郑贵妃。”

众人这才真真正正大吃了一惊,简直比听到姜敏自承炮制妖书还要意外。鱼宝宝最性急,连声问道:“是谁?是谁?”

姜敏却不回答,自顾自地道:“家父致仕前是太医院太医,专门为太后、皇上及有头脸的嫔妃、宦官治病,我本人也常常出入宫廷,多少与一些宫人熟识。你们查出是郑贵妃毒害了老爷后,我也暗中托人打听了一下,正如我之前,就算郑贵妃是凶手,我也不能如何报复她,我只是不想恨错人。”

明代律例明文规定:“宫嫔以下有病,医者不得入,以证取药。”宫嫔都是这种待遇,宫女更不必说。一般宫人得病,便要被发配到棂星门北面的内安乐堂,自生自灭,病好的才能出来,病重的则送浣衣局等死。所以像姜敏医术却又时常有机会入宫的诰命夫人,是最受宫人喜爱的,争相讨好都来不及。她若出面托付宫人打听宫廷秘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鱼宝宝催问道:“夫人到底打听到什么?”姜敏道:“正如你们几个所推测的那样,当日皇上召老爷进宫,名义上是商议福王婚事,其实只是个借口。”

原来万历皇帝听说冯琦在家中寿宴上遇刺后,很是关心,特意召司礼监掌印陈矩询问了经过。不知道怎的,皇帝忽然很同情这位为家事苦恼的礼部尚书,其实两个人的情形颇为相像——都是正室夫人没有子嗣,都是偏爱的侍妾和侍妾之子因为非长非嫡,不能取得该有的地位,同病相怜。郑贵妃听说后,怂恿皇帝召见冯琦,想以感同身受来打动冯琦。冯琦是礼部尚书,只要他带头上书请立郑贵妃为皇后,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哪知道冯琦到启祥宫见驾后,无论皇帝如何暗示,只是不接话茬儿。躲在珠帘后面偷听的郑贵妃忍不住冲了出来,正要明说之时,太后李彩凤忽然冲了进来。李太后不知道如何知道了礼部尚书进宫商议福王婚事的消息,匆忙赶了过来。万历皇帝的真实意图遂被打断,只好装模作样地议论起福王的婚事来。

快到正午时,冯琦称已经了解太后、皇帝和贵妃对福王婚礼的期望,会尽快拟一份详细的奏疏,遂辞别出来。因为正好顺路,李太后与冯琦一道出启祥门,到慈宁宫东墙外时,太后忽然道:“已经是中午了,怎么能让大宗伯空着肚子回去?”祖制不准后妃干预朝政、结交外臣,虽呼叫太监赶回启祥宫提请皇帝赐食。万历皇帝允准,太监遂去膳食房取了食物,按制度送去武英殿外廊,冯琦便是在那里吃完赐食。

既然赐食的主意起于李太后,那么之前认为是郑贵妃要当皇后必需害死冯琦的推测就不能成立。因为即使是郑贵妃听说皇帝要赐食后起了歹意,也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下毒事宜准备周全,而且来回奔走传递消息的太监都是慈宁宫李太后的人,郑贵妃又怎么可能暗中做手脚?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李太后才是下毒害死冯琦的主谋。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只要知道整个经过,便可以推测出来。只是由于宫廷事密,紫禁城中的一切都不为外人所知,才使得冯琦之死成为一桩神秘悬案。

众人闻言骇异不止。姜敏道:“素素姑娘,这件事非同小可,按理我该让它深埋地下,从此永不再提起,但今日我还是破例告诉了你,一是为了解答你的质疑,二来也要谢谢你,没有你自曝身份,我始终不会想明白太后为什么要害死我家老爷。”

薛素素一呆,问道:“为什么?”姜敏道:“因为你的母亲润娘。”叹了口气,道,“人间白鹤,当年在京师可是大名鼎鼎,我心中也是仰慕已久。可惜我做了官夫人,行动不得自由,始终无缘一见。有一次,我进宫拜见慈圣太后,特意提到了人间白鹤润娘,本意是想让太后请她进宫表演,那么我们这些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官夫人都可以一饱眼福。当时仁圣太后还在世,听了很有兴趣,立即命管事太监记下来,张罗去办。但后来就没有了下文,我还特意问过仁圣太后,陈太后说慈圣太后不同意,说是润娘是跑江湖出身,来历不明,又有一身绝技,怕会惹出什么事来。”

鱼宝宝道:“是李太后反对润娘进宫?”姜敏点点头,续道:“我当时听了,真的很佩服慈圣太后思虑周全,深谋远虑。的确,润娘有一身飞檐走壁的惊人本事,让她进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这件事后,我还一度打算坐轿去沈府看看润娘,哪知道不久后就听说她失了踪。而且不是从街谈巷议中听来的,是听到老爷在和沈北门议论。但我微一询问,他二人立即闭口不提。我知道这件事有蹊跷,但既然老爷不愿意说,必是有难言之隐,我也不再打探。又过了一阵子,沈北门病逝,老爷虽然痛惜,却从不多提起。我当时一度怀疑……一度怀疑……”

沈德符道:“冯伯母当时就怀疑家父之死跟润娘失踪有关么?”姜敏道:“是,我当时是有这个怀疑,但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曾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令尊沈北门将润娘留在沈府是因为喜欢她的姿色,尊母为此很不高兴,还因此跟令尊大吵过。我当时怀疑润娘失踪,跟尊母不无干系,而沈北门也是为此而气得病倒,最终撒手而去。尤其后来尊母赶走了润娘的女儿雪素,愈发证实了我的猜疑。但这些都只是沈家的私事,老爷不提,我也从未多问。”

傅春道:“当时是因为没有证据,夫人只能猜测。眼下有这么多证据,夫人还是这样认为么?”

姜敏道:“当然不是。你们查到了这么多关键线索和证据,傻子都能猜到润娘失踪是因为她卷入了宫廷纷争。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慈圣太后听到我提到润娘的本事后,动了心思。她表面遵从祖制不干预朝政,与皇帝的关系也还算不错,母慈子孝,面子上都还过地去,但她与郑贵妃向来不和,自然是希望能立慈宁宫宫人出身的王恭妃的儿子为太子。可当时郑贵妃正得皇上宠爱,皇上虽然不敢明里废长立幼,却写下亲笔誓书交给郑贵妃。天子是万民之主,君无戏言,一旦开了金口,万难更改,即使是太后也不能例外。”

鱼宝宝道:“所以慈圣太后听夫人提到润娘身轻如燕、走绳如飞时,就想到了利用润娘盗取誓书的法子。”姜敏道:“应该不是盗取誓书,而是让润娘用一种法子蚀掉了‘常洵’两个字。皇上的用纸都是特制的黄纸,防虫防蛀,如果恰好是‘常洵’二字被衣鱼吃掉的话,就能令皇上感到这是天意,不该立郑贵妃之子常洵为太子。”

鱼宝宝道:“不错不错,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这慈圣太后心机好深,虽然她也是在做一件好事,但想想就觉得可怕。”

薛素素冷笑道:“没有心机,怎么可能从一个宫人当上太后?那么,我娘亲一定是在得手后被慈圣太后暗中灭了口。”

姜敏道:“我猜想是这样的。尊母在答应这件事后,大概也料到有这个结局,所以才偷了引她进宫的校尉杨山的牙牌,交给最信任的沈北门作为凭据。因为众所周知润娘一直住在沈家,沈北门多少有些危机感,所以又将牙牌转给我家老爷保存。之后的事,你们应该可以想到了——润娘下落不明,多半已经被暗中处理掉,尸骨无存;沈北门病死;当时的东厂提督张鲸于最当红时忽然被大臣弹劾,退废林下,不久神秘死去。所有可能知情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太后也终于放了心。”

傅春道:“直到钱若应带着假牙牌出现在冯府寿宴上,东厂提督陈厂公一眼认出牙牌编号。他自小入宫,在紫禁城中生活了数十年,知道的隐秘极多,大约联想到什么。陈厂公虽然出自翊坤宫,却一直是支持东宫太子的,自然也是站在慈圣太后一方。或许正是他将这件蹊跷之极的事禀报给了太后,太后想到冯尚书与沈北门既是同年,又是翰林院同僚,情若兄弟,说不定他也是知情的。正起疑时,又听说皇帝召冯尚书入宫商议福王婚事,她自然知道这只是借口,担心皇帝听到风声,问起当年润娘之事,便当机立断起了杀机。”

姜敏道:“不错,傅公子所言正是我所想。”

众人这才明白当初万历皇帝对冯琦中毒案的态度为什么那么怪异——一开始就立即允准姜敏请求秘密审讯的奏疏,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关切,却并不下诏责令厂卫从速破案,只派心腹锦衣指挥佥事郑国贤到北镇抚司旁听监审。这件案子最初苗头极好,受害者夫人姜敏及时推出了夏潇湘和沈德符当下毒凶手,本来也可以据此定案,哪知道半途杀出个傅春,非要穷究真相。不知道究竟的郑国贤还从中附和,力主查证到底。到后来案情反反复复,最终姜敏称冯琦是死于刺客余毒,万历皇帝也立即赞同这种说法,批准东厂锦衣卫以此结案。皇帝之所以处处迁就姜敏,希望尽快了案情,大概也早猜到了事情跟母亲李太后有关。他虽然因立太子一事与母亲不和,终究还是个孝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当作完全不知道这回事。至于太后为什么要毒杀冯琦,他也懒得深究。糊涂案子糊涂了,再好不过。

姜敏又道:“素素姑娘,说起来,我也是害死你娘亲的凶手之一。如果不是我当年在两宫皇太后面前多嘴,称赞润娘身手如何了得,慈圣太后也不会动这个心思。”

沈德符知道薛素素爱钻牛角尖,生怕她愈发恨冯氏一族,忙道:“当年的事怪不到冯伯母头上,不过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

傅春也道:“是啊,我还正为皦生光之死内疚呢。论起来,我才是害死他的元凶,如果不是我出了个偷换牙牌的主意,要找皦生彩开铜匦,皦生彩就不会被东厂拿住,也就不会情急之下供出他兄长皦生光来。”

皦生光被凌迟处死,小妾和儿子均死于东厂酷刑折磨,唯一存活的妻子被流放边关,可谓家破人亡。唯独其弟皦生彩因告密有功,得了朝廷五千两银子赏钱,官拜三品锦衣卫指挥佥事,一跃成为锦衣卫的重要人物,官阶甚至在王名世之上。

鱼宝宝听了不由得瘪嘴道:“你们没有看到皦生彩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么?我敢说,就算那天晚上他不被东厂的校尉抓住,他也会主动去东厂告密的。”

王名世符道:“这点我赞同宝宝的看法,毕竟是皦生彩是真的认为妖书措辞和风格跟他兄长的诗稿很像,认为皦生光有嫌疑,不算是平白诬陷的。但卖兄求兄毕竟是件令人羞惭的事,可他得到高官厚禄后,不仅毫无羞耻之心,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对以前欺负过他的人大肆报复,这就是典型的小人了。就算皦生光死得冤枉,始作俑者也是皦生彩。傅兄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自责。”

众人一番对答,无非都是说给薛素素听的。她因为情郎于玉嘉之死而痛恨冯琦,即使在冯琦死后依旧痛恨冯家,昨日若不是王名世强行阻止,她便已经赶去官府告发姜敏牵涉妖书案。今日她得知母亲润娘之死也与姜敏有关,怕更是心结难解。以她的性子,做事不顾后果、不计手段,还不知道要兴起风浪来。

等了许久,薛素素终于开了口,道:“这件事,的确不能怪夫人。多谢夫人坦诚相告,如果不是夫人冒险讲出这番经过,素素尚无法知道母亲失踪的真相。多谢。”当即朝姜敏深深拜了下去。

她肯屈膝,自然表示尽是前嫌了,众人均是大喜过望。姜敏忙扶起薛素素,命人去准备酒宴。

沈德符心中尚不能释怀,独自来求见姜岚。老太医叹道:“老朽就知道你还会再来的。你想知道令尊沈北门到底是不是病死的,对么?”沈德符道:“老先生是家父临终前所见的最后一人,德符身为人子,自然想知道家父临终的最后遗言是什么。”

姜岚道:“沈北门,确实是非正常死亡,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恳请老朽隐瞒真实死因,好保全家人。”

沈德符呆了一呆,问道:“家父也跟冯世伯一样,是中毒死的么?”姜岚点点头,道:“其实当时老朽有解毒药能救沈北门,但他说他知道是谁要害他,如若他若不死,后患无穷,求老朽就此放手。唉,老朽自小学医,立志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死不救。沈北门死后,我也自觉得没有面目再当得起一个‘医’字了。本想就此称病致仕,可想到以沈北门的地位身份,如此畏惧害他的人,料想那人必是非同小可。他若知道我被请到沈家为沈北门诊治,又见我退休,岂不是要起疑我知道了真相?所以老朽又不得不多做了两年,这才上书请求致仕。”

他的声音苍老而低沉,沈德符听来却恍如晴天霹雳一般,心道:“难怪冯世伯让我务必要考取功名,其实不是对我个人有什么期冀,而是担心我就此返乡、闲居山野的话,会令人起疑我已然知道了真相。这么说,那位深宫中的老太后其实也在密切关注皇宫外面的事,也包括我么?”想到太后竟然也有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知道是喜是忧。

姜岚拍了拍沈德符肩头,语重心长地道:“这番话,老朽从未对人说过,包括我的女儿。你知道了真相,却也要为你的家人着想,好自为之啊。”

在冯家吃完午饭已是未时,众人便启程回城。正好遇到水车自玉泉山往皇宫运水,道路为之阻塞,堵了一个多时辰才进来内城。回到藤花别馆时,天色已然黑了。

王名世居然再次主动要求留宿在书房,旁人知道他还是不大放心薛素素,但也没有人指责他多疑,包括薛素素本人。各人心情不好,没有吃晚饭,各自回了房。

齐景云一直等在傅春的房间,一见他进来就扑上来投入怀中。傅春安慰道:“一个人在家等久了吧?”齐景云道:“嗯,我……我有点害怕。你……你还好么?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傅春不舍地抚摸她的秀发,叹了口气,道:“今日终于弄清楚了真相,大家心里都不舒服。”

齐景云柔声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其实这些并不关傅郎的事啊。这里的其他人,沈公子、王千户、素素都是牵涉到自己,鱼姑娘是跟沈公子有些干系,我算是素素的姊妹,只有傅郎是毫不相干的人啊。这些事牵扯到皇宫秘事,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傅郎为什么还这么拼命帮他们?”傅春道:“我跟小沈、王兄投契,算得上好朋友,一起走过了风风雨雨的日子,总要走完最后一段路吧。”

齐景云道:“傅郎,我们……我们可以快些离开京城么?我好害怕……”傅春道:“我答应你,很快就会带你离开这里。”

齐景云这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低声道:“今晚……我想跟你睡。”傅春道:“今晚不行。感觉知晓了真相后,大伙儿都怪怪的,尤其是素素,你还是去陪着她,多开导她,劝她看开些。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人是斗不过天的。”

齐景云虽不愿意,却不想拂情郎的意,勉强应了,自回去西厢房。

次日过了辰时,众人才陆续起床,显是前晚都是极晚才入睡。只有王名世人不在,大约赶去锦衣卫官署了。

鱼宝宝招呼道:“就快要过年了,我提议吃过早饭后去逛市集,东四也好,西四也好,采办些年货,把家里打扮得热闹些,怎么样?”傅春先应道:“这主意极好。”

鱼宝宝道:“那好,素素和景云也要去,一个不准落下。你们最好跟我一样,打扮成男子,行事方便些。”

薛素素虽然意态恹恹,却还是点头应了。她一应承,齐景云、沈德符自然也没有异议。

磨磨蹭蹭吃完早饭、换好衣服,已近午时,正要出门时,忽然人声噪杂,外面似乎来了不少人。拉开门一看,却是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带了一大群校尉将藤花别馆围住,如临大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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