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光走进的男子，服装和装扮都与王芷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戴攒金丝裹玉翼善冠，身着明黄刻丝金龙锦服，腰间系着一条看似极其素朴的黄绦。
那双镶黄穿金云靴在光芒之中，从远处渐渐走到了王芷而面前，那云靴的每一寸的纹路都在她们的眼前展现。
这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曾经这双靴子出现在她最危难之时，当时毫不犹豫的捅了自己一刀。如今这双云靴的主人，却亲手将她拉起。
“梓潼，快快请起，朕在太极宫听说你怀孕了，朕连朝政都顾不得，丢下一众大臣就亲自赶来见你，我可真是太高兴了。”
“朕要大赏六宫，我还有昭告臣民：国母有孕，朕要大赦天下，朕要这全天下都沐浴在你的贤德之中。”
李誉的眉飞色舞的描述着自己如何欣喜，又温柔细语的嘘寒问暖。王芷看着眼前的男子，是那个仿佛熟悉了七年的脸庞，但是对于王芷来说仿佛又是第一次认识。
那种温柔细语和贴心笑容仿佛与王芷心中某个人影重合了起来。
“多谢陛下，臣妾多年未出已经是极其对不起皇家恩德了，猝然之间一朝有孕本就应该是臣妾的分内之事。”
“陛下如此兴师动众，一不顾朝政，二则陛下初登大宝，已经大赦免了牢中的邢狱。若是因为臣妾再大赦一次，只怕牢中囚犯就所剩无几，也会影响到整个民间长治久安。”
“若是陛下真有心恩赏臣妾，不若答应臣妾一件事吧？”
王芷的眼中闪过狡黠的神色，李誉看见这番神情的王芷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和王芷相处七年，七年中王芷一直都是对自己不冷不淡、一直保持一番大家闺秀的模样，言行举止间无不透露着太原王氏的矜持和皇家宫闱的规矩。
他没想到，王芷也会有这番小女儿的心态，他看着不禁有些痴，嘴角也藏不住喜悦的笑意。可是转头便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韦贵妃，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狠厉。
李誉仿佛不认识韦贵妃一般，拉起了王芷的手戏谑的问道：“梓潼，这跪在地上的是何人啊？朕怎么不大认识呢？还请梓潼替为夫引荐。”
王芷当然知道李誉什么意思，所以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道：“皇上有所不知，这是我们的母皇，自称我是她的‘儿媳’，陛下岂有不认识之理？”
韦贵妃听着上面一唱一和，洁白的银牙都快咬破了嘴唇。额头的汗水也似乎如身处蒸屉一般，宛如豆大般的汗水倾泻而下。
李誉佯装生气甩开了王芷的双手，随后附手背过身去。
“梓潼你简直胡说，朕的亲生母亲乃是文德皇后长孙氏。母皇崩逝后，当时我还年幼，所以父皇又将我寄养在郑贤妃膝下，只可惜郑贤妃也在四年前身患恶疾，最后也前往往生极乐，无论是朕的嫡母还是朕的庶母都不存于人世，何来母皇一说？”
这是王芷又调侃道：“陛下您这样说就是您的不是了。”
“哦，如何？”
王芷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韦贵妃道：“都说四妃是‘贵、淑、贤、德’，贵妃乃是四妃之首，怎的皇帝陛下称贤妃为叔母，却不称贵妃呢？”
李誉也不叫韦贵妃起身，牵着王芷一起坐在了中殿的上座。
“梓潼就有所不知了，这贵妃娘娘乃是初嫁隋朝民部尚书李子雄之子李珉，生下定襄县主。随后在武德四年，才再嫁给朕的父皇。虽然我大越朝婚丧嫁娶自由无阻，但是梓潼博古通今可听说过再嫁之妇可做嫡子母亲乎？”
王芷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陛下这样说，臣妾就明白了。原来妾室是不能做嫡子之母啊？”
韦贵妃跪在地上，银牙咬的满口是血，心中是悲愤交加，上面的两人一唱一和地戳着自己内心最痛的地方。
一个人口诛笔伐自己是再嫁之身，一个人含沙射影地说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妾，这两个都是她多年来内心最痛的地方，任何一个都足够让她难堪，如今两个伤疤一起被人揭了开来，还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一个撒了盐，一个撒了糖。
在悲愤交加之下，一股炽烈的怒火急攻上心头，韦贵妃一口鲜血喷出旋即昏死在地上。这下李誉才露出解恨的神情，但是看着韦贵妃一旁的侍女哭哭啼啼就又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梧桐，你叫人把这侍女拖下去，说是朕的旨意，这侍女照顾不周，导致韦贵妃身体不适，又殿前失仪。传朕旨意，赐白绫。”
王芷看着李誉轻而易举的赐死一个人，有多有不悦之色。
“陛下算了吧，臣妾刚有孕实在不忍后宫的祥和之气受损，就当陛下为臣妾和臣妾腹中的皇嗣积德吧。”
王芷盈盈跪下，她还是不习惯古代这样随意赐死一个人。她之前下旨赐死程尚宫三人，完全是因为自己只想吓唬她们，并非真的赐死。
但是李誉这次下旨直接是天子口谕，是真心想这个侍女死，她自然无法镇定自若地旁观他人的不幸，只要她能阻止她就会竭尽全力的阻止。
李誉看着王芷恳切的模样也只得作罢。
“把你们家贵妃扶回去吧，让她以后注意自己的言行。”
侍女千恩万谢，朝着王芷磕了好几个头都颤颤巍巍的扶着韦贵妃回宫。
等到韦贵妃走远，李誉才深情地望着王芷的双眼，四目相对。李誉的情意在双眼之间流连忘返，但是王芷的眼中却尽是平和与疲惫。
王芷实在不愿意装作深情地模样面对李誉，她实在不忍欺骗他，只能别过头过去。李誉发现了王芷奇怪的神情，心底难免有些不舒服：七年中她总是以这样的面孔面对自己。
他初以为是他宠幸姬妾的缘故，但是当他前两年独宠王芷后却发现她不仅仅平淡如水，眼中更是多了一份伤心和落寞。
所以他便极其宠爱姬妾，想看看她嫉妒怨恨的模样。可是往往事与愿违，他越是宠爱姬妾，越是冷落王芷，王芷脸上的神情就越发舒缓，王芷的心情就越是放松。
他逐渐感觉仿佛王芷就是让自己故意冷落她，他的心也渐渐的被尘封了起来。七年过去了，原本喜欢王芷的那份本心早已经不知道遗失在何处。
可是就在两月前，王芷那份愤恨的模样，为他着想的心思，又仿佛让他知道原来王芷心中仍然有他，只是藏得很深罢了。
今天当顾之远来报王芷有喜两月，他竟然难以遏制自己内心的欣喜，什么也不管的直接朝着‘长乐宫’狂奔而去。
但是如今王芷的神情，又如同回到了七年前那副不冷不淡的模样。
李誉那副落寞的神情，王芷也看见了，不知怎的，她的心中被猛地刺痛了一下，那是愧疚吗？王芷自问应该是的，随即拉起了李誉的手指着‘长乐宫’中的四周。
“殿下，这里好看么？”王芷笑意盈盈，仿佛当初并州太原出嫁时的模样。
李誉也长舒一口气，随着王芷的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只一尺高的金凤制花瓶，里面插着一株原来‘王芷’最喜欢的花——象征着贞洁的茉莉花。
可是这种茉莉花没有现代茉莉花的香气，静静地待在花瓶中，不言不语。
王芷看着这只金凤，像极了她记忆中当时出嫁那艘金凤船的硕大金凤。
“陛下，您还记得当时臣妾从并州太原嫁到洛阳所乘坐的船吗？那只两丈宽十丈长的金凤模样感觉和这只金凤一般无二。”
李誉露出欣喜的表情：“梓潼你还记得？朕……我以为你忘了。”
王芷含蓄一笑道：“臣妾……”
李誉及时打断，拥抱着王芷在其耳边轻语道：“称‘我’，以后你我私下都用你我称呼，别再用‘朕和臣妾’了，好吗？”
王芷感受着鼻尖传来浓烈的男子气息，那坚实的身躯让她有了一丝安全感，她的原本糟乱的心似乎也平静了下来。
“我知道了，九郎……”
王芷忽然感觉抱着自己的身躯一。
“你……你叫我什么？”
王芷以为自己不该如此称呼，急忙想开口认错，可是她的嘴却被另一只嘴结结实实的堵住了，一副舌头打乱了王芷内心平静无波的古井。
一会儿王芷睁开眼后，却看见两眼通红的李誉，他止不住地有些哽咽道：“芷儿，我很久没听别人唤我九郎了。自从我母皇死后，连父皇也不愿意唤我‘九郎’了。”
看着如同孩子般的李誉，王芷顿时也红了眼眶：“九郎，你愿意听我唤你九郎，以后我们私底下我都唤你九郎便是。”
李誉也喜笑颜开道：“那以后我也唤你芷儿，你嫁给我七年，我似乎从未这样唤过你，你也从未这样唤过我，但是我们都不知道的是，双方都希望对方这样唤自己。”
王芷轻笑道：“九郎。”
李誉也拉起王芷的手，温柔地唤了一声：“芷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