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航点点头:“所说不错,我来泰巍山所想就是为了逃,逃开令我作呕的世间。”
“泰巍山仍是此间场所,到底还是没逃脱世俗之地。”
“但显然,这里自由的多。”
“泰巍虽大,只在上山自由,叫什么自由。你大可找一个穷乡僻壤深山老林,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安稳度日,不也自由?说不定还能当上山林寨主,手底下领着一群喽啰,纵酒欢歌,总好过出家受戒,条律傍身。”
张正航捡起地上散落的石子,朝着小溪扔去。
一颗颗石子飘飘忽忽在溪水里蹦跳,走向对岸。
“正航,修佛不适合你。你身上怨念太重,对世俗红尘眷恋太多,一日割舍不下,成不了活佛。哲远之类佛修上者,无一不是自小与山下世俗断了个干净,才能安心修佛入道,成就金身法相。”
“我自然可以放的下,我说到做到。”
张仲懿摇头道:“如何放下?放下与张家,与主家嫌怨?既然看开了,为何不回去,继续当为世人瞠目的公子张?说到底,不过还是骗骗自己罢了。”
张正航拿起石头使劲扔向张仲懿,双手齐放,铺天盖地石头朝中年男人砸来。
张仲懿并未闪避,任由石子或是砸在自己身上,或是砸在自己脚边身侧,面色如常。
很快,手边的石子扔干净,露出斑驳嶙峋的大石块。
张正航两手颤抖,在空中抓着用来扔去之物。猛然双手抬起,砸向地面,大石头崩开,碎裂成无数石子。不断下砸,拼尽力气用心砸用命砸,将自己心中怨气、怒火……无数复杂糅合在一起的情绪倾泻。
原本坐在高处的张正航不断下陷,四周被砸出一个大坑,方圆逐渐变宽变长。到最后,捶打出来的不是石头,而是深埋其内潮湿的泥土。
溪岸向外扩延,溪水在薄薄的岸边不断向上翻涌,不时有水花冲破岸的舒服,流入深坑。
不知砸了多久,声音才平息下来。被震动翻涌着的溪水也再一次平静下来,安心顺着原来的走势向下奔流。
所发之声,就算有人能驻足聆听,但凡与其无关,就不会放在心上,过耳当做戏听罢了。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听一个无关人等诉说自己不公,想着为他打抱不平。
也许有这种人,终究还是不多。更何况,张正航一人所对,是近乎一洲之势甚至更多。明眼人都要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有管这个闲事的能耐……当然,泰巍山肯定算一个,也当然,天下只有一座泰巍山。
就像现在,即便张正航滔天怒火肆意放泄,也不过是被溪水似的人流穿行,视而不见止乎于闻。
活在佳人才子志异小说中的男人,沦为饭后闺间杂谈笑料,而不是如同世人所期,成长为氏族门阀擎天巨柱。张正航不在乎,但他张仲懿很在乎。
走到坑边,张仲懿向下看着坐在坑底的张正航。青衫沾满泥土,手指沾满鲜血,伤痕累累。青年人张开双臂,大字型躺在泥土中。四周不断有泥土滚落,有的碎屑好巧不巧盖在张正航身上。
“人活如死,不如死了算了。”张仲懿站在高处,冷冷说道。
张正航轻轻抽出肋下挂着的剑鞘,搂入怀里。用没有泥土沾染的衣衬擦拭,温柔体贴。
“埋好一点,然后告诉泰巍山,我哲航葬在此处,逢年过节也好有个扫墓的活人沾沾生气……我幼时问过父亲,怎么死最可怕,你说人怎么死都不可怕,就怕死的时候少什么东西,死都不好看。我也觉得是,死之前已经被骂成体无完肤,死后若是再有几个口子,也太对不起自己。”
张正航说完哈哈大笑,笑声爽朗震彻山林:“正如你所说,死着活,不如活着死。我是父母所生所养,今天你想取走我这条贱命,我绝无怨言。”
“你想死,问过我么?问过你母亲么。问过整个张家么?”
“我为什么要问张家,张家兴衰与我何干?我连自己都活不开心,又有何心思管张家这群废物吃肉塞牙喝酒呛口的腌臜闲事。”
张仲懿一挥长袖,坑内张正航缓缓飘起,被重重摔在溪内,不见踪影。过了一会,张仲懿再抬起手,将张正航从溪水中浮起,扔向丛林,撞断数棵巨树。
指哪去哪,如同提线玩偶,任由摆布。
张正航被摔的七荤八素,斜靠在断了半截的树上,不断咳嗽着。刚刚喝进的溪水,连同鲜红的血水咳出。浑身湿漉漉的,怀中扔抱着绿鲨鱼皮剑鞘。
张仲懿缓步走到张正航身侧,抛出黑色锈着金边的绢帛,扔给他。
张正航拿起绢帛,没有擦拭身上血水,而是细细看了起来。
“看来您过的不错,五爪龙锈成七爪龙……我没记错的话,王爷八爪皇上九爪,当世皇朝如果还没有设王位,那父亲您就是皇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早就是了,不过近些年补了个封号而已。”
“张家有你这位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还不满足么?”
张仲懿盯着张正航:“下一位呢,我死,谁顶住我的空缺,谁能?难不成公子张有人选可供挑选?”
“公子?一个姓张的和尚罢了。天下这么多姓张的,会有下一个的。”
“我知道会有,就是我眼前的你,最佳。”
“我也知道是我,但可惜,不能是我。”张正航闭着眼,正午的阳光照在他微眯的脸上,他如同一只跳进水的猫,懒洋洋晒着太阳,舔舐自己油光水滑的皮毛,与世无争。
把绢帛塞进内衬的白色僧衣,用手扶着树干缓缓站起。脱下身上青衫,走到坑边,随手抛了下去。
转身,走向摆满猪肉的石板。张正航席地而坐,沾地时发出阵阵哀嚎,似乎是碰到痛处。
徒手拿起一块肉塞入嘴中,嚼了两下,呸呸吐了出来。刚才许多石屑粘在肉上,嚼进去塞牙。
“他妈的,真跟张家那群废柴一样,吃肉都能硌碎牙,越大越不长出息。”
“你现在就跟张家吃老本的蛀虫们一般无二,甚至还不如他们。废物还知道阿谀奉承讨好我,向我讨要好处。你你嘴里没有一句中听的话,而且还没用很。”张仲懿无奈道
中年男人走到身后的林子中,从一块石头后盖着早晨摘下来的猪下水,还有晒干的猪血,端去石板。
点燃柴火,将是石板上的猪肉扔在火里。石板上由于刚刚烤过猪肉,油花花锃明瓦亮。张仲懿把猪下水摆好烤制。
“从小你就不爱吃正常玩意,山珍海味都不吃,爱吃肉皮下水这种东西。生于贵门,习惯跟贫苦人家一般无二,也是奇怪。”
张正航挑了一块最肥的肉段,一口吃下,舒服的叹了一口气:“好几年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好吃你就多吃点,管够。”张仲懿扔过来一壶水袋,示意他别噎着。
“你说,这个水壶拿到山下卖,值几个钱。”张正航看着做工精美,不知什么真皮野兽皮子制成的水壶说道
“你就算拿到山上卖,找到一个识货的人,也能值一座大佛像钱……你有这么缺钱么?”
“缺,很缺。刑嶽山靠山大佛之上鎏着一层厚厚的金漆,我每天起来都想要是有办法能刮下来该多好。”
说到这,张正航突然转过头,问张仲懿:“为何你们一直盯着凤棠不放,有何居心。”
张仲懿继续烤着东西,两手没停:“自是有缘由,不方便说。”
“跟我还瞒着?”
“你若是回家,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你什么……可惜,你现在是个泰巍山和尚。”
“不说算了,反正你们不可能动他。”
“此话怎讲?”
“你要是个泰巍山的和尚,我就告诉你缘何如此……可惜,你是堂堂张家家主,此等秘事我自然不便透露。”
张仲懿扶须,哈哈大笑:“你我皆有苦衷,也好,都不说便罢。”
“你打了我一顿,总要赔点什么东西。”张正航碰了碰张仲懿说道
“老子打儿子,世间常理,要什么赔的。”张仲懿两眼一瞪,甩开胳膊。
“好久不见,老子总要给儿子见面礼,这在不在理?”
张仲懿点点头:“在理。”
随后,从长袖中掏出一方玉印递给张正航。
“准备给你的东西,看你敢不敢拿。”
“我拿着家主印,是不是印在纸上,随便写一个数,都能当银票话。”
“倒是不难,天下通兑。”
“好,借我两天,我让凤棠给我写几百张几千张银票,我盖上章,再换给你就是。”
“只要你今天拿走这方印,整个张家任你调遣,想要多少现流银票就有多少,不是更好。”
“不好,我不想管事,只想要银子。”
张仲懿一头雾水:“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修行之人何处花得到银钱之物。”
张正航双手合十,坐对泰巍山:“山上迟迟不给我建寺立庙,我如何修行佛法?拿银子在山下采买木头石料,他们不给我建,我自己建便是了,再不可耽搁修行……说不定几年之后,泰巍山方丈就是在下了呢。”
“痴人说梦。”张仲懿朝着张正航脑后狠狠删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