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生死与共,到此为止。——元玉梧
玉妃小产之事在后宫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倒不是因为此事牵扯到多少宫人、后妃,而是因为皇上下旨,将皇后宋子岚禁足两个月之久——玉妃小产,是皇后先借故罚跪、后用藏红花陷害之的消息在后宫之中不胫而走。
元玉梧没有将事情真相告诉楚君微,也没有问桐碧肯冒险这么做的原因就竟为何。错已酿成,一切的疑问、回答,都显得为时已晚。
一个多月来,她不再忤逆任何人的意思。不止是不再忤逆,而是连开口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陆含德每隔三日会来诊脉,桐碧每日都伴在她身边。来鸾影宫探病的妃嫔不少,桐碧替元玉梧一一道谢后,便推辞道“陆太医说娘娘的身子此时还不宜见客。”
楚君微有时会陪她一起用膳,两人默默无言。
午睡醒来后,元玉梧经常看到窗边背对着她而站立的身影,楚君微似乎已经来了很久。
他也会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可夜半时分,元玉梧每每被那个紧到窒息的拥抱惊醒时,会发现自己正被躺在身侧的楚君微抱在怀里。
这些时日,是他们三年以来相处的最为和平的时候了。对此,元玉梧只能想到一种解释:他们都已经筋疲力尽,这段纠缠的爱恨,即将结束。
她每日在鸾影宫中,除了喝药、用膳、睡觉之外,时常会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拿着一本书,几个时辰过去,还都停留在一页上,不曾读进去一字一句。铺开画纸,眼前的画面却全部是红的似血染般的彼岸花。
一个人在房子中时,耳边听到的是那忘川河畔急切的呼唤,“玉梧……玉梧。”转眼间,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又响了起来。她惊恐的捂住双耳,但那哭声像是根植在了心里,久久散不去。
一辈子的罪恶,一生的谴责。如今,就算踏进忘川河也是洗不清的。
窗外,大雨倾盆,雷鸣滚滚。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开一片漆黑的冬日夜空。
窗户似是没有关紧,一阵彻骨的冷风吹过,窗户“砰”的被打开,大雨飘了进来,雷声隆隆的嘶吼着,像是愤怒,似是怨恨。
元玉梧躲在锦被中,泪水断了线。
楚君微今夜不在身边,桐碧也不知去了哪儿。偌大的寝宫中,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来接受这命运的惩罚。雷电声中,她又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声声不绝,一声比一声更凄凉,更无望。
没有了孩子,她还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
元玉梧从枕下拿出一把匕首握于手中,黑暗中,镶嵌在匕首上的绿光宝石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她唇角露出苦涩一笑,将匕首刺向苍白的几近透明的手腕。
尖锐的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她睁开双眸,看到楚君微慌乱、愤怒的面容近在咫尺。她的力气远不如他,他只微一用力,就夺走了那把匕首,扔了老远。
“砰”的一声响之后,他冲着门口处惊讶的目瞪口呆的桐碧喝道,“把寝宫中的匕首、剪子、包括瓷器都通通收起了,一件都不准让娘娘拿到。”
“没有用的,”元玉梧无力的垂下双手,虚弱的回答道,“你拦不住我。”
“那我便寸步不离的守着你。”楚君微伸手抱着她,有种失而复得的心痛。
“我活不下去了,你怎么连死都不让我痛快……”
“你不会死,我不准。”楚君微听着她绝望的语气,叹息道,“你还说过,要和我生死与共。”
她听后,唇角勾起一丝丝嘲讽的笑意。疲惫的靠在他怀中,寻了个合适的位子,缓缓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睡梦中,听到一阵刻意压低的声音。
是徐途,小心翼翼的提醒道,“皇上,是时辰更衣上朝了。”
她靠着的胸膛中发出闷闷的声音,“朕今日不上朝。”她愣愣的,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双臂,又紧了几分。
那一夜过后,楚君微竟真的如他所说,寸步不离鸾影宫。把折子都拿到这里批阅,甚至有时候觐见几个肱骨大臣也是在书房中谈一会儿。
转眼间,除夕将至。宫里张灯结彩,该修葺之处仔细修葺,该装点之处丝毫不得马虎。太后从江南行宫传来消息,今年除夕她仍然在温暖如春的江南度过。
皇后被禁足的两个月已经过去,重获自由,只是凤印被皇上收起一直未再交还于她。
冬梅,开到了荼靡的花期。开满宫墙,禁宫深处琴声凄凄。月光穿越千年,冷冷落下,笼罩着鸾影宫,为这个庭院染上幽怨、凄美的色泽。
琴声从盛开的梅花丛中断断续续传来,似是要将浓浓的哀思与怨仇寄予古琴声中。听,琴声忽而凄婉,忽而激亢。月如水,吹落梅花曲。
“叮”的一声,琴弦断了。元玉梧看着指尖被划出的血迹,良久,对桐碧吩咐道,“把这琴收起来,别再让我看到了。”
九霄环佩也是名琴之一,可琴声再怎么清鸣也比不上那张在战乱中遗失的玉玲珑。何况这琴,已经断了弦。
除夕之夜,宫里处处烟花,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元玉梧不肯给鸾影宫也装点上红色,据藏红花一事仅两月有余,这里才逝去了一个生命,该是与热闹和欢笑绝缘的。
酉时末,楚君微去乾清宫,元玉梧无力的坐在床边,没有要和他一起赴宫宴的意思。楚君微并不勉强,只是吩咐桐碧替她更衣,务必穿的厚实一些。
元玉梧不愿多说话,便按照他的意思,着了厚厚的玉白色流云宫裙、雪色侏罗小袄,外边又罩了一件斗篷。
不出一炷香的时辰,楚君微回到了鸾影宫。看着她的装扮,皱起眉道,“今夜天寒,外边大概会落雪。”说着,又取了一件兔绒披肩给她搭上,牵她的手出了寝宫。
鸾影宫外,一辆并不惹眼的马车已经停好。马车内布着暖炉,车帘垂下,将彻骨的寒风抵挡在了外边。楚君微和她并肩坐着,淡声吩咐了两个字,“出宫。”
元玉梧听着,面色依旧平静,可心里却好似掀起了惊涛骇浪。三年了,他不曾答应让她出宫过,今日是头一次。
京城中一派繁华,热闹的民间景象,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置身其中了。元玉梧听着马车外的人声鼎沸,心下更觉诧异。
楚君微看着她平静的面色,问道,“不开心么?”
她愣了一下,如实答道,“意外。”
楚君微一笑,伸手替她系紧斗篷领口的锦带,然后卷起车帘,让窗外的热闹氛围也传入了马车。烟花绚烂了整个夜空,五光十色的绽放着,人们纷纷集中到河边看烟火。
马车在微明轩门前停了下来,楚君微率先走了下去,回身向元玉梧伸出手,说道,“我们进去喝杯热茶。”
元玉梧忐忑的将手放入他的手中,走下马车时,垂眸不安的叫了声,“君微。”
“怎么?”楚君微看着她依旧有些阴郁的神色,心下了然,对随行的几个宫人吩咐道,“你们留在马车里,不必跟过来了。”
一壶清淡的太平猴魁端了上来,楚君微期待的看着她,“你的茶艺,我可是见识过的。这壶茶你亲自来煮?”
元玉梧又是一愣,犹豫一下,摇了摇头。她看向窗外,从二楼的窗户望下去,正巧能看到河边的景色。河水中放了许多盏花灯,样式不尽相同,花中点着莹莹烛火,随水而流。
“君微,”她忽然反手握住楚君微的手掌,浅浅一笑,“你看那个荷花灯好看么?”
楚君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河边有一个不过3、4岁的孩童,正拿着一盏点了烛光的荷花灯在放。“想要?”
元玉梧点点头,“你先去买,一会儿我们一起放好么?”
“好,”楚君微展颜一笑,起身说道,“等我,很快回来。”
从窗边望过去,元玉梧看见那个缓带青衫的已经走出了微明轩。她也随之起身,离开了座位。这间茶舍有一个后门,她记得很清楚。从小就在这座京城中长大,这里的大街小巷她和二哥已经跑遍了。
许是因为今夜是除夕的缘故,城门上戍守的军士比平日松散了一些。她从微明轩的后门很顺利的走了出来,而后一路畅行,如旁若无人一般竟出了京城。
那句说过的生死与共,便到此为止罢。她在心里默默念道。
京郊之处,比城中冷寂了许多。元玉梧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嗅出了一种叫做自由的味道。她毫无留恋的一步步向远处走去,就这样漫无目的的飘零,不知过了多久。
夜空果然如楚君微所说,落了片片雪花。她伸手接着那晶莹的六瓣花,寒冷从指尖传入心底,美丽很快融化,转瞬即逝。
元玉梧绽放起笑容,那是很久没有过的真心笑容。她足尖轻旋,一个飘飘然的舞步便在空旷的雪地上划过。
上次跳这支曲子是很久之前了,也是在这样严寒的北方之冬。
幽河镇一战,楚君微的完胜定下了这江山即将改姓为楚氏的格局。那夜,她在军帐中为他跳舞,为了庆祝,为了纪念,也为了今后无休无止的纠缠点上了一个唯美的开端。
一声飞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元玉梧不作理会,尽心的继续未完的舞曲。清瘦的身影,在舞中、雪中更显得飘渺异常。
一曲舞罢,楚君微稳稳当当的接住她的身子。
她扬起无邪的笑容,微微喘着气,问道,“美么?”
他的眼神很是复杂,皱眉答道,“和三年前一样美,让我一舞倾心。”
元玉梧咯咯的笑出了声,主动牵上他的手,“走罢,我们去放花灯。”
“不。”楚君微摇头,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上马,然后俯身将她也抱了上来,固定在怀中。
“君微,我知道自己逃不走的。”元玉梧倚在他的肩头,无望的说道,“我只是还不肯死心,还抱着一丝侥幸。”
“你不必将话挑明,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真的喜欢那个花灯,更不会喜欢和我一起放灯。”楚君微言罢,沉下面容,一扬马鞭,马儿飞快的在大雪中奔腾着。
进城门时,他稍稍减了速度,对城门处守着的一众将士说道,“让京畿司立刻进宫见我,还有,”他的目光冷冽极了,“今夜值守城门的士兵,按军法该怎么处置?”
宋子凌答道,“玩忽职守,没有照看好娘娘,该是三十军棍,罚俸两月。”
楚君微点了点头,“照办。”然后继续扬鞭,马儿便向着皇城的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