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那个你,让我觉得如此陌生。那份久违的温柔我应该珍惜的,可现实却让我不禁想逃避。——元玉梧
这个冬季,朝廷最后一桩盛事便是西夏国派使臣特来请求和亲了。
本是应嫁皇室之女,可当今皇帝年纪尚轻,膝下尚无子嗣。商议之后,决定选派后宫中的秀女前去和亲。开国后,后宫只在太后的操持下进行过一次选秀,所选秀女也大都是朝中重臣之女。
查了记录,如今未得晋封的秀女,只剩秦沛安一人。
元玉梧是从桐碧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她宣来秦沛安,看出来她也并不愿意远嫁至西夏,可是又苦于圣意难违。其实,元玉梧到底和她有过几面之缘,也心下不忍。于是打算去求楚君微,看看是否可以收回成命,另选派他人。
可她还没来得及去面圣时,朝中又传来消息——有一位皇家内戚宗亲家的适龄之女自愿远嫁,于是皇上封其为安凡公主,下旨择日完婚。
本朝有规矩,皇室公主出嫁,须由皇后或太后亲自缝制一件嫁衣,喻意出嫁后牵挂绵长,时刻不忘父母亲族。
太后如今远在江南行宫,此事理应有皇后承办。可御秀苑却将锦缎华服送到了鸾影宫,一道旨意颁下——
即日起安凡公主入住鸾影宫,由玉贵妃教授宫廷礼仪。
元玉梧默然接了旨,她思来想去,知道楚君微这样做,是为了给她找些事情做,希望她尽快打开心结。
临华殿特地调拨了几个女官到鸾影宫,所以元玉梧根本无需费什么心神。繁琐的宫廷礼仪,都由女官统统教授给了安凡公主。公主倒是悟性高,很是聪慧,无需别人多言,十几日下来那举手投足间已是端庄周到,颇为大方。
安凡公主说,想出宫去相国寺求签。皇上也应了下来,毕竟一去西夏,再无回头路可言了。她出宫那日,楚君微特传口谕,玉妃身子尚未痊愈,无需陪同。
元玉梧淡然一笑,依旧默然接旨。
他曾说,“没有阴谋,没有谎言,没有算计。”可是,如今这般境地,他还是信不过她。也罢,将心比心,她又何尝信过他?
夜半时分,元玉梧于梦中听到一阵琵琶声。她也是自幼学习音律之人,听了片刻便察觉出了乐声中压抑的情感,也许是触景生情罢,她再也睡不着。索性披了一件外袍,顺着琴声,走到了深深庭院中。
梅树下,一个女子静静坐着信手而弹着琵琶,看到元玉梧的身影,停了手起身慌忙行礼,歉然道,“可是安凡奏琴,吵扰到娘娘休息了?”
“与你无关,是我一向睡浅。”元玉梧看她穿的单薄,问道,“睡不着了么?是不是今日去相国寺时发生了什么?”从回宫后,元玉梧便觉得她兴致缺缺,和前几日有些不同了。
“无甚大事,只是进香之后求了签而已,大概是安凡自己心窄罢。”安凡收了琵琶,安静的抱在怀中。
“是签文上说了什么罢?”
安凡点点头,眼神疑惑的答道,“只有三个字,‘雁归巢’。可我怎么也想不透,即将离别故国,永别亲人了。家国皆远,我哪里还有‘归巢’可言?”
“也许是一个新的家。”元玉梧宽慰道,“你知道么,人的一生有两个家。年幼时该是随着父母一起。长大些,就得随着夫君一起。”
安凡不解,“娘娘,你我都是做后妃的命运。可是皇宫,真的可以当成家么?”
“那要问问你自己了,”元玉梧说着,联想到了自己。竟不知道这一番话,究竟是对安凡说的,还是用来给自己宽心。“心牵挂在何处,家就在何处。皇宫中虽然高墙红楼,规矩森严,可若你真正眷恋的人在此,大概你也会觉得这是个亲切、温暖的地方。”
“我牵挂的人?”
“是。”
“那……除了父母双亲,便是,”安凡忽然停住了,像是陷入回忆。她幽幽叹息,开口问道,“娘娘愿听安凡讲个故事么?”
元玉梧淡笑着点头,她也很好奇,为何这个十七岁、年华尚好的女子会自愿请命远嫁西夏?这里边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我才五岁时,父亲便给我许下了婚约,那个男子年长我三岁,他是当朝骁骑参领陈将军的长子,陈敬文。我们二人自幼一同听先生讲书,一同学艺,一同玩闹,一同长大。
婚约定在我及笄那年,也就是两年前。
可婚前三个月时,西夏忽然入侵我朝,敬文也上了战场,我去京郊亲自送他出征,却再没能等到他回来。杀了他的人,便是西夏当时的储君,也是我将要嫁的夫君,大汗格英。敬文的尸骨便葬在西夏,安凡此番想去和亲,其实只是想离他近一些,就像以前那样。”
元玉梧听罢,淡然的问道,“你是去复仇的,我说的对么?”
“若安凡回答是,那么娘娘会将此事告诉皇上么?”
“至少现在不会。”元玉梧看着她,语气颇有些斩钉截铁,“你以后要面对的,不止是和一众后妃勾心斗角、拼命让自己存活下来的日子。你还要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面对你所谓的‘夫君’。没有故国,没有亲人,没有一个可以全心相信的朋友。你能报仇的希望非常渺茫,‘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安凡听着,渐渐皱紧着眉头,不言不语。
“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能力,也不是刻意泼冷水,”元玉梧抿唇,若有所思的说道,“我只是把现实讲给你听。”
因为这三年来,她也是这样煎熬过来的。小心翼翼,每一个决定都如履薄冰。
爱他,却不敢爱。恨他,又于心何忍?
“你不妨再想想,若是你现在想放弃,我替你去向皇上求情,请他收回和亲的旨意。”元玉梧叹道,“好了,早些安寝,别熬坏了身子。”
世事如棋局局新,落了子,可就再无悔字可言。
这世间的女子呵,为何都是这般痴心不悔呢?
他在身边的时候,她便娇嗔笑歌,形影不离。他不在人世,她的后半生,将为他而活。也对,没了他,到哪儿还寻的到幸福呢?饶是亲人、友人再如何真心相对,都无法填补心尖儿上的那道空缺。
孤雁单飞,是彻骨的孤寂。鸳鸯独嘻,是悲凉的哀歌。
今年冬季,天寒雪多。晨起,推开窗,又是一片天地茫茫。
元玉梧正坐在铜镜前梳妆,安凡敲了敲门,探出半个身子,笑道,“几个小丫鬟们都在玩雪,娘娘和我一起也出去看看罢。”
拿了手炉,披了一件浅粉色小袄,元玉梧和她并肩站在长亭看着一众小丫鬟在花园中嬉笑打闹。安凡也兴致勃勃的说道,“听说西夏气候更加严寒,日后我大概能看到比这还壮观的大雪。”
元玉梧在廊边坐了下来,接过桐碧递过来的热茶,热气氤氲中,她淡声道,“看来你已经决定了。”
安凡点点头,坦然答道,“这两年来,我已经快忘记曾经真性情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每夜在噩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一开始日日哭夜夜哭,可到后来,就连泪都已是哭干了。又能如何?我好恨,恨那个夺去他性命的人,也恨自己当日为何不能留住他。如今若真能去西夏走这一遭,不论是缘是劫,安凡绝无半分怨言,只求此次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再为敬文做些什么。”
听罢,元玉梧思索片刻,想阻止她去西夏的话,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失去最重要的人是何种滋味、何种煎熬,她已体会多次,怎么会不理解安凡的心思呢?想见却见不到,只为了期待一个重逢的美梦而苟活于世,无处话凄凉。
为何上苍弄人,偏要让人识得情,偏却让人守不住情?
“既已决定,我也无话可说,你自己多保重。”
安凡眨眨眼,点头温婉一笑。
两人沉默了片刻,她亲手为元玉梧添了热茶,然后开口问道,“娘娘,安凡在宫外时便听得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便是你,可是为何进宫多日也不曾见到皇上来鸾影宫?”
元玉梧一愣,并不打算回答,只是笑道,“你毕竟年纪轻,还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
“安凡是把娘娘当做姐妹看了,所以心里也憋不住这许多话。”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元玉梧也不知怎么和她解释,“只是有些事一言难尽,我也无法说清楚。”
安凡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对了,那****去面圣请旨出宫时,皇上向我问了好些姐姐的近况。姐姐的心情如何、身子有无不适、最近有无抱怨膳食不合口、还有每日午睡多久、晚上何时就寝这些细枝末节皇上都惦记着。”
元玉梧愣愣的听她说话,心中五味陈杂。
安凡继续说道,“皇上赏赐给我了一本书,说娘娘近日正在读的就是这本《林泉高致》。让我也多看看此书,和娘娘聊些这书中的内容,给你解闷儿。”
“你说的可是真的?”元玉梧不敢相信,其实她想问的是,你说的这人可还是楚君微?
“自然是真的。”安凡饶有兴趣的说道,“外边都传言,说皇上为人冷酷。依我看那,也不尽然。就说皇上对娘娘你罢,哪里冷了?”
元玉梧愣愣的听着,竟忽然有种不敢再听下去的感觉。她怕再听下去,又是一个阴谋,又会有一个个谎言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