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盘桓或踟蹰,你我之间,总是聚少离多。——楚君微
正月二十日,安凡公主远嫁于西夏可汗。在十里红妆,万人护卫之中,踏上和亲之途。
鸾影宫中处处布满大红色,处处弥漫着喜庆,安凡公主便是由这里离开,之后在紫霞门前接受百官朝拜、众妃送别。
按例,宗亲公主出嫁皇帝可不必亲送,可楚君微今日竟然现身紫霞门前,亲自来为安凡公主饯别。
安凡未能和父母多惜别一会儿,礼乐钟声一响起,即便是父母也同样要在殿前俯首叩拜。皇上左侧站着皇后,右侧站着安凡,安凡又紧紧牵着元玉梧的手不松开。饶是元玉梧想躲开楚君微,也没办法做到了。
安凡虽是一直面色平静极了,可攥着元玉梧的手却满是冷汗。元玉梧心里很不是滋味,每走一步都似腿脚有千斤重般难熬。
旁人看来,这是大爱,这是爱国爱朝的至高境界,可个中缘由,又有几人知晓?
只有元玉梧知道,自己这样亲手送着安凡去往那偏远之地,亲眼看着她踏上的是复仇之路。
她又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无能为力,想保护的人,想留在身边的人,竟一个都留不住。全都匆匆而去,要么是难以相见,茫茫红尘两相隔;要么是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风花雪月,真情真心只好先搁置一旁。
那漫天红色,那庄重礼乐,那一串串离别的眼泪,那一声声或真情或假意的朝拜,都挽不回那个女子已经逝去的爱人,都留不住那个女子已然如死灰般的心。只有去到那偏远之地,在漫天黄沙中感受爱人的余温,对她来说方为救赎,方为解脱。
一场相逢,便误终身。可否不相识?可否不相见?她定会回答你说,只求相识,只求相见,死亦不悔。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死有何惧,痛又何畏。
皇上城楼上为安凡公主举杯践行,安凡身着红妆,执着玉杯一饮而尽。
饮下未知的前程未来,饮下满满的苦涩与离别之殇。她对着皇城的方向行了三拜九叩首之礼,而后对太后、父母各重重叩首三下。
“此番启程,你便身系和亲卫国重任,行事须谨慎,切不可丧失我皇家颜面。”皇后宋子岚语气温和,说出的字字句句却是掷地有声。
“谨记皇后教诲。”安凡再拜,起身后说道,“皇上,安凡还有一事相求,可否请玉妃娘娘再送安凡最后一程?”
宋子岚接口,对楚君微说道,“皇上,玉妃妹妹素来也是性情中人,想来和安凡公主相处月余,两人难分难舍。你便答应了她可好?”
元玉梧垂眸,默不作声,不知皇后何故肯出言替她说话。
楚君微看着眼前的女子,身着宽袖紧腰的华服,淡妆宜人,更显得肤白如雪,琉璃发冠下如墨的发丝成一个绾心髻,发饰首饰皆是简单大方。他唇角扬起一笑,“送到京郊罢,记得午后便回宫。”
言罢,又派郭锐一亲领了一对护卫紧随着她。
马车行的很是平稳,元玉梧和安凡倒也没太多的话说,毕竟该叮嘱的这几日早已说尽。
送亲队伍已过了第一道关口,礼乐声也早停了。耳边只能听得到冬日呼呼的寒风声和护卫们铁衣铁甲、整齐划一的前行声。
安凡幽幽一叹,“想方才在京城中还是那般盛景,可眼下一出关就这样冷清了。难怪那王昭君弹得一曲琵琶让闻者心碎,这样凄凉的境况,想不流泪都难呢!”
元玉梧看着安凡文静的面容,笑道,“曲由心生。其实有时,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罢。人生不过数十年尔,又何苦难为自个儿?”
“娘娘只惦记着劝别人,却不曾想想自己。那些事……你又何曾忘记过?”
元玉梧哑然失笑,摇头道,“竟学会顶撞我了。”
“娘娘明知我不是那意思。”安凡依上她的肩头,轻声道,“后宫中人情比纸薄,你须当心皇后。”
“你倒是看得透彻,”元玉梧轻拢她散落的发丝,“我自有分寸。”
马车一路缓行,午时,到了乌越山口。
安凡摇手叫了停,此时她已换上一身红色简装,只需到西夏时再穿嫁衣便可。不然途中一进雪山,多有不便。
她率先跳下马车,伸手扶元玉梧下来。已是冬日,在这山中温度更是冷的彻骨,元玉梧披上雪麾,正要开口,安凡急急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姐姐这就回京罢,前方的路安凡自个儿走下去。”
是福是祸,她只能独自走下去。
元玉梧换了马车,挑帘儿看着安凡又融进迎亲队伍,随着一众人越走越远。她的目光收回近处,看到乌越山顶上依稀可见的皑皑白雪,竟是那般纯净,那般圣洁。出了宫,连空气都是自由自在的。西夏也会有这般美丽的雪山罢,她不知,她从未去过。此刻她只愿那纯净圣洁的美景,能令安凡忘了报仇,忘了痛苦不堪的回忆。只愿那宽广的大漠,能令她的心无忧的翱翔。
耳边忽然传来马蹄飞扬的声音,元玉梧起身出了马车。
看到安凡又转身回来了,在寒风中立于马上,泪花了红妆,安凡抬手抹去眼泪,眼神是那般倔强。
她紧紧拥住元玉梧,埋首在她的肩头,喃喃道,“安凡肯答应和亲毕竟是为了一己之私,没有昭君那般伟大……”
“宗室女儿家众多,只有你站出来愿远嫁西夏。在我眼里,你是极好的女子。”元玉梧轻叹,“看你,哪里还有公主的样子?”她唤道,“桐碧,来为公主上妆。”
马车中,最后的停留很快就过去了。安凡这次竟很是不舍,迟迟不肯上路。
元玉梧一狠心,赶她下了马车,安凡忽地给她手中塞了一个小小的纸团,然后上马扬鞭,道了声“娘娘珍重。”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迎亲队伍又一次渐行渐远,终是入了山路,再看不见踪影。
元玉梧知道,这一次是不会再有那个红妆女子,泪眼纵横,策马飞回到她的身边了。
“娘娘,已站了许久,外边风大,还是快些进马车罢。”一旁的郭锐一将军开口提醒道。
宁兰玉点头,敛起小袄上了马车。
垂眸,展开安凡塞给她的纸条——是那****在大相国寺求的签文。那皱巴巴的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字,“雁归巢”。
元玉梧忽地就落下了泪。本是世间至柔至弱的女子,但为了自己心中那个极重要的人,安凡都可以那般勇敢,她怎么可以退缩?
安凡出嫁后,时光如梭,不知不觉过去了月余。
楚君微早朝过后,看到临华殿外大雪纷飞,略一沉吟便吩咐下去让徐途着人备酒,他要亲自去皇宫九门督察戍守的将士们。
刚到子午门,远远看到城楼上铁衣铁甲的军士在寒风中矗立着,旁边站着宋子凌将军,似乎也是先一步过来督察的。
楚君微登上石阶,听见宋子凌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今日天气是恶劣了些,原本四个时辰换一次轮值的士兵,临时改成两个时辰罢。不过若是让我发现有人有丝毫懈怠之意,就让他一个人值守整整一天一夜,可听清楚了?”
一个士卒对着手掌呵呵气,笑道,“将军只管放心罢,属下这便吩咐下去。”他说着,忽然抬头看到楚君微,不禁惊讶极了,“皇......皇上?!”
宋子凌闻言转身,看到皇上随即跪下行礼。抬手推了一把还愣在原地的士兵,得见天颜,还不赶快行礼?”
“免礼。”楚君微大步流星的走过去,“朕一下了早朝便动身过来了,可现在看来还是没有你宋将军速度快。”
宋子凌豁然一笑,答道,“臣方才打算巡查九门之后再去临华殿禀报,说‘虽然天气大雪,可皇城九门军士皆是不见丝毫懈怠’。让皇上安心,也给他们邀功讨个赏,可现在皇上竟然亲自前来,微臣恐怕是没法子邀功了!”
“仍是有功,”楚君微拍了拍方才那个小士卒的肩膀,“你去替宋将军传令时也一并把这酒赏下去。传朕的口谕,今夜在广阳殿设宴,除轮值的士兵外,其他人都到场。”
“谢皇上!”方才那个士卒两腿一并,行了个军礼,掂着徐途递过来的酒一溜烟儿的下了城楼。
楚君微从子午门离开,并没有按原路返回,因为今日没多少折子要批,早朝也已结束,他随意在宫里走着。
走到御花园时,看到梅花树有星星点点散落的梅花瓣。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串蜿蜒的脚印通向不知何处。让他觉得特别的是,每个脚印上还飘落着几朵梅花,看起来唯美极了,这梅花脚印像是谁无意踏出的,可仔细看过又似故意为之。
楚君微俯身用修长的手指在脚印上略一比量,又将宽大的手掌贴在脚印上轻轻抚了一下,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徐途见状,开口提醒道,“皇上,今日玉妃主子曾到御花园赏雪的。”
“是么?”楚君微唇角勾起温柔一笑,他看了眼旁边的梅树,然后双脚一点地,身体腾空而起,将那挂在最高枝的梅花轻轻一折,人再落地时手中已多了一枝凌寒独放的傲梅。
他今日极有耐心,竟沿着元玉梧踏出的脚印一步步走过去。原本不大的脚印,被他重新一踩,变大了许多。
徐途一直跟在身后,难得见皇上面色如此平和,他一回想,原来似乎每次皇上兴致高的时候都是玉妃主子的功劳。
功劳?可玉妃主子今日也没特地做什么,只是到御花园赏了雪,皇上怎么也高兴成这样了?
正想着,听到皇上唤道,“徐途。”
徐途赶忙回过神,应道,“奴才在。”
沿着元玉梧的脚印,楚君微已经走到鸾影宫前了。看着近在眼前那扇半开的宫门,他眼神复杂,正想抬步进去,突然又决绝的转过了身。只是把折下来的梅花递给徐途,一瞬间又恢复了一贯冷酷的面容,沉声说道,“把梅花给你玉妃主子,朕先回临华殿看折子了。”
落尽琼花天不惜,封他梅蕊玉无香。
她的生活近来很好,他就不必出现去做过多的打扰了罢?原来相见不如不见,可不见却又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