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画屏烟雨的路上,车子要经过蒋堰镇,阚裁缝说这里有一个人,你一定要去看看他,他都念叨你二十年了。我问是谁,阚裁缝说,你还记得王继芳吗?
我“哦”了一声,眼前首先出来的是一把板胡。王继芳早年是蒋堰镇文化站的站长,因为多生了一个后代,站长就没有了。如今看来,乡镇文化站应该是中国人事制度改革的典范,从站长到副站长到站员到做饭的师傅,全都是一个人。王继芳的站长一失守,实际上就是失业了。
王继芳的胡琴拉得好,特别是板胡拉得好。我听胡琴,觉得最潇洒的是京胡,最优雅的是二胡,最狂放的是马头琴,而最悲切最怨愤的是板胡。王继芳的板胡为什么拉得这么好呢?因为他的原籍是陕西,陕西的剧种是秦腔,秦腔的主要乐器是板胡。
但我又想,这恐怕还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不是他的心里有一种悲愤,一种怨气,他要通过一件志同道合的乐器把它拉出来,拉出来心里就好受一些了?
拉得多了,他的脸就像一把板胡,圆而且黑,侧面看是平的,正面看也是平的,塌鼻子,扁额头,没棱没角。说话的嗓音发沙,发哑,明显的中气不足,像是如怨如诉的琴声诉了一天,傍晚时分有些累了。
他的一生有三个女人,第一个是他的妻子,第三个也是他的妻子,第二个却是别人的妻子。唯独这个别人的妻子,才是他深深爱过的女人,并且永远活在他的心中。在她就要嫁给自己丈夫的前夕,在他的文化站的排练室里,他给她拉了一夜板胡。这个心如刀绞的演奏家,使出了他平生的全部手段,长弓,短弓,摇弓,碎弓,忽然弃弓而弹,又忽然闭目骤停,这时候板胡的声音没有了,发出来的却是哭声,那位全场仅有的听众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演奏家手里的板胡也在哭,凄凄惨惨戚戚,开始是指尖在弦上颤抖,接着是板胡在腿上颤抖,身上颤,心里也颤,只有脸上在笑,笑得非常坚强,非常悲壮。他的一张含笑的黑脸朝天仰着,这样能让泪水从眼睛里倒回去,流进心里。他知道这个夜晚是他们的永别,他应该留给她一张最后的笑脸,让她带着这张笑脸去到她丈夫的身边。
我曾经见过那个姑娘,那时她还是个姑娘。她是我一个远房表哥的妻妹,风流小巧,像《红楼梦》里的晴雯。在文化站组织的春节文艺演出中,她是文宣队的主打演员。王继芳拉板胡,她唱歌,王继芳拉板胡,她跳舞,他们两个珠联璧合,对于这件韵事我也曾经作过研究,我认为当事人那张又黑又扁的脸,对女人绝对是没有勾引力的,勾引女人的绝对是他动人心弦的板胡声。尤其是年轻的、多情的、有艺术细胞的女人的心弦!.最容易被艺术所打动。
古往今来,很多伟大的爱情都产生在艺术的氛围中。
他的短暂的罗曼史就j生那个夜晚的板胡声中,永远地结束了。
过了不久,他的第一个妻子死了。
又过了不久,他娶了第二个妻子,就是他现在的这一个。
车子开到一幢水泥建筑前面,被一块苞谷地挡住了。穿过那片青乎乎的苞谷林子,我发现这幢水泥建筑的造型很奇特,它又矮又宽,上面没有房顶,右侧的墙边有一排拾级而上的水泥坎,像是从一层通往二层的楼梯。我突然一下子看懂了.这是一幢没有完成的建筑,主人本来雄心勃勃,想建一幢两层高的楼房,可是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粮尽弹绝,只好暂时停了下来。
奇怪的是一层大门上贴着红对联,大门并且开着,屋里摇晃着动物的影子,证明这房子已经有人驻扎进去了。我问阚裁缝,这是王继芳的家吗?阚裁缝肯定地点一个头,然后高喊,王继芳!王继芳!
王继芳的第二个妻子就闻声出来,说她家的人一清早就骑上嘉陵进城去了,又问我们是谁呀?阚裁缝说,有个人从北京回来,是他三十年前的老朋友。她“哦”的一声立刻就晓得了,立刻打他的手机,要他立刻骑着嘉陵回来。回来!回来!你经常念叨的那个人来了,在门口站着!
我对她说不等了,回来你对他说,趁着凉快我们先上画屏烟雨,从山上转来再到你家坐坐,也不吃饭,只想请他给我拉一个板胡听听,我有三十年没有听他拉板胡了。
这么一耽搁天就热了起来,上画屏烟雨上出我们一身大汗,嘴里渴得不行。车子里没有备水,走的时候不是忘了,而是想得浪漫,专门留着肚子喝上面的山泉。不料画屏烟雨因为天干,只有画屏而无烟雨,那一挂雪白的小瀑布竟只剩下筷子粗的一缕,流进石缝就不见了,哪里有山泉喝?
正后着悔,只听得脚下“扑突扑突”一阵乱响,一人骑着一个红家伙奔了上来,两腿中间夹了个绿茵茵的大西瓜,手里还捏着一把刀,再看他不就是王继芳吗?
他也认出我了,却不打一声招呼,只顾得咧着嘴笑。还是黑脸,只是脑壳上白了七成,就显得那张黑脸比当年更黑。头发的样式倒是很时髦的,是北京喊的那个板寸,一根一根乐观坚强地往上竖着,像一把大鞋刷子。
吃了西瓜,我们驱车返回,他的嘉陵进不了车舱,他就继续骑着,在汽车屁股后面一路狂奔。山腰上呼哧跑出一条猛狗,抖擞精神,追赶我们的汽车追赶不上,退而求其次地又追他的嘉陵,还是追赶不上,就一屁股坐在路上,望着他的英雄背影大口喘气。
我们真的不在他家吃饭,饭店里都安排好了,是很隆重的一席。但他心里却过不去,等我们吃罢了,又坚决地接到他家,吩咐他的第二个妻子在堂屋里摆上几个凉菜。转个眼睛,他本人不见了,又转个眼睛,肩上背了一口袋啤酒回来,通哧一声竖在我们面前。饿(我)莫(没)有啥好招待的,喝酒!喝酒!他用陕西话逼着我们喝酒。
我趁着喝了酒,出门指着这幢楼房问他,是不是盖着盖着没有钱了,才只盖了一层?
不是的,盖两层的钱饿(我)还是有的,饿(我)是不想在这里住了,儿子一长大饿(我)就搬走!他否认说。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盖呢?我追着问。
当时饿(我)不是莫(没)有想好么?他还是否认,声音却慢慢儿地小下去了。
我又进到门里,钻进他的卧室,看来看去,在墙上看见了两把板胡。
两把板胡上都落满了灰,其中一把的弦子断了,往下坠着,被风吹得一甩一甩。我叹了一口气说,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他不晓得这是岳飞的话,却认为我在挖苦他,就伸手把另一把板胡摘了下来。这一把的弦子不仅没断,而且还多出来了几根,再看却是蜘蛛网。他对着板胡吹了一口气,又拿手擦擦,然后坐下,“给啊给啊”地试着音色,接着放下弓子,扭了一把板胡的耳朵,扭好了,试好了,就正式拉起来了。
他的第二个妻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一会儿倒茶,一会儿让烟,对他的板胡声充耳不闻。看起来她很贤惠,但她分明是个不懂音乐的女人。
随着哀怨悲愤的调子慢慢地进入高潮,他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开始时一张黑脸还保持着笑容,拉着拉着,笑没有了,拉着拉着,他的眼泪流了出来。他一定是想起了多少年前的那一个夜晚,他拉的一定是多少年前那个夜晚对她反复拉过的那一支曲。
拉完一曲,我轻声问他说,你还想她吗?
他吸了一下鼻子,对我笑笑,又看他的第二个妻子一眼,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