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中学课程中,我最喜欢胡老师教的语文,其次喜欢女姜老师教的俄语。陈老师教的历史和齐老师教的美术也都可以,我在本班和本年级担任着不少职务,学习委员,语文课代表,俄语小组长,以及墙报美术主编。我唯独不喜欢枯燥无味的数学,觉得原因第一是数学不好,第二是马老师讲得不好,每次作业都做得马马虎虎,敷衍塞责,这就大大地刺伤了马老师的自尊心。他非常生气,下决心要把我从胡老师的语文上夺过来。有天上课的时候他对:全班同学说,我告诉大家一个消息,一中有个同学根据数学课本上的公式,在不听老师讲课的前提下,把课本上的作业往前演算了一百多页,你们谁有这样的本事,我就佩服你们谁了!他的眼光在全班同学中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在我的脸上。我知道这话主要是对着我说的,他这是激将我或者小看我。这一刻我突然想和他打一个赌,这天下课以后,我就按他说的那样并不等他讲解,自己做起书上的数学题来。我发现数学也并不难,一旦钻研进去很有意思,我居然一页一页地超前做了五十多页,一道题也没有做错,因为一道做错就进行不下去了。就这样,我非常奇怪地喜欢上了数学,比语文和俄语更加喜欢,谁也想不到的,连胡:老师甚至马老师自己都想不到。马老师喜在眉头笑在心,见了我粉红的脸上比桃花还要鲜艳。可惜这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校停课闹革命,这种数学试验再也没有进行下去,我最终也没有赶上一中的那个学生。
和胡老师相比,马老师不仅打乒乓球,而且打篮球。他是全校会打篮球的老师中个子最矮的一个,加上分头也才一米六几,但他在球场上的表现特别积极,特别机灵,可以在对方大个子球员的胳肢窝下面钻来钻去,善于做贼一般悄悄潜到带球的对方背后,趁其不备,突然出手,把对方在地上正拍的球偷走,然后飞也似的跑开,要么是跑到篮板下面自己去投,要么是传到自己人的手里,看着自己人将他传去的球投进篮去,就像观众一样鼓一下掌,若是不幸没有投中,他就无限痛苦地摇头,一边倒的分头被他摇得左右乱摆,觉得球友对不起他。马老师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打篮球和打乒乓球都喜欢有他的学生做啦啦队,尤其是喜欢啦啦队里有漂亮的女生。我们班有个女生叫李传芝,虽然只有十三四岁,学习不怎么好,但是发育已经基本成熟,红扑扑的脸蛋,鼓兜兜的胸脯,圆溜溜的胳膊的大腿。在所有的同学中喜欢女同学的马正成老师,在所有的女同学又最喜欢李传芝,每逢有李传芝在场,他浑身就像上足了发条,像喝了兴奋剂,命都不要了去和别人抢球,在赛场上左冲右突,大打出手,自始至终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中的老师不是很多,有些副课是其他课程的老师兼带,比方说带政治的王老师兼带地理,带俄语的女姜老师兼带音乐。马老师因为年富力强,又爱运动,除了带数学外还兼带我们的体育。马老师的体育课带得与众不同,也可以说是非同凡响。别的体育老师一般是从理论上人手,然后在学生训练中进行管理,指导和纠正,绝大多数时间是站在操场中心喊一二一。马老师教学有方,一上场首先就以身作则地来那么一下,如教短跑,他就点名找个全班公认跑得最快的同学和他比试一次,如教跳高,跳远,单杠,双杠,他就独自一人先来一次,让同学们站在那里学习模仿,好像现在看录像片。马老师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几乎是个体育全才,我当时觉得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想让全班同学亲眼看到他是多么的了不起,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全校师生甚至全国人民都知道。
但他有一次败走了麦城,洋相出大了。那节体育课他教我们爬竿,三中的操场上栽着一只数米高的大铁架子,架子的上方有根横梁,横梁上有一排小孔,每个小孔里穿出一根粗铁丝,每根铁丝又穿过一根竹竿,将最顶部的一节固定住了,使它垂直下来离地大约半米的样子,竿梢向下,竿头朝上,爬竿者双手握住竹竿,双脚上送,一节一节地往上升着,看谁爬得最决,爬得最高,成绩也就最好。上课开始,满脸粉红的马老师雄赳赳地走到铁架下面,选根最为壮实的竹竿,伸出双手向手心呸地吐口唾沫,相互搓搓,然后猛地将身一跃,抓住竹竿的中部,嗖嗖嗖嗖向上爬着,像一匹功夫过硬的大猴子,速度越来越快,动作也越来越漂亮,看样子他顺着这根竹竿一直爬到天上去也没有问题。同学们站在下面仰着脖子观看,随着他的升高,队形早就乱了,心里佩服得要命,想着自己要能爬那高该有多好。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爬到空中的马老师停止了继续上升,好像突然发了什么病,四肢无力,身子在空中吊了一会儿,接着就急速地下滑,呼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同学们都吓坏了,一下子阵脚大乱,一窝蜂地涌了上去,追问马老师您怎么了?有的还要拉他起来,马老师粉红的脸这时已变黄了,上面一层白色的汗毛毛。他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双腿紧紧地夹着,好像内侧的什么地方受了伤,对大家挥一挥手,示意各就各位,不要管他。同学们就只好回到队里,等候他自己慢慢地恢复。马老师恢复了好一阵,似乎恢复过来了一些,双手挡在两腿之间往起站着,一位同学率先发现他两手捂着的地方湿了一块,吓出一声惊叫,指给大家都看,大家看了’,觉得那东西不是红的,证明不是血,问题还不严重。那么难道是尿,马老师爬竿的时候难道还能撒尿吗?同学们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只见马老师终于站了起来,对大家草草喊了一声,下课!
马老师无论带数学还是带体育,从来都是足分足秒,不到下课铃响不下课的,这一次他例外了。同学们提前下课,却都不走,觉得马老师爬竿的时候突然从空中掉下来,并且两腿之间又湿了一块,这件事实在是一个谜,一直想把这个谜解开,就站在操场上议论纷纷。第二天又上数学课,我们看见马老师换了一条新的裤子,一手端着粉笔盒,一手托着课本,匆匆忙忙向教室走过来时,路上遇到带俄语和音乐的女姜老师,女姜老师很微妙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极快地用手把嘴蒙住,从指缝里发出一个笑,身子也随着抖了一下。马老师脸上的颜色蓦地加深,由桃红变成樱桃红,他在教室外面镇定了一会儿,等着脸色回到原状方才走进来。同学们打开课本,今天我们复习一下上节课学过的公式,他眼望着黑板,背对着我们说。过去说同样的话时,他是眼望着我们,背对着黑板的。
直到我们班发生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后,马老师的裤湿之谜才被解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件事出在马老师和李传芝的身上,一次上体育课,全班同学练习短跑,男生跑了女生跑,临到李传芝跑的时候,她说她的身子今天不舒服,跑不了。如果是男生提出这八问题,红脸无私的马老师一定会狠狠地熊他一顿,然后命令他和自己一道跑,但因为是女同学,而且是李传芝,他想了一会儿居然迁就了她,并且当机立断,让班上的体育委员代他管理一下全班,把体育课临时改为自由活动,他带李传芝去医务室看看。马老师对大家说的是带李传芝去医务室,但他却把她带到自己的寝室,给她敷热毛巾,喂她热水,最后又让她倒在他的床上休息。马老师真是多才多艺,还会按摩,他在李传芝基本发育成熟的女生的身体上这里按摩一下,那里按摩一下,按摩着按摩着,李传芝突然一声尖叫,从床上爬了下来,打开门就往外疯跑。马老师看着她的蓬头散发的背影一下子傻了,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就那么束手无策地站在门后,发了一阵子呆,后来关上门,细细地回忆刚才他都做了一些什么。
事发的当天下午,三中的教导主任郭少华,一个长得像周恩来的络腮胡子,派人把马老师叫去谈话。出来的时候,有人发现他的眼眶是红的,头低着谁也不看,之后的一连几天没有打任何球。也就在这几天中,我们从高年级的一个男生嘴里,知道了马老9币那次爬竿为什么从空中掉下来的秘密,原来是因为两腿之间和竹竿反复摩擦,唤醒了他的青春的男性的身体,他遗精了,刹那间觉得天昏地暗,浑身无力。谜底被揭开以后,那时还没有开始遗精的我们都感到无比的神奇,无比的恐惧,担心下一次爬竿的时候我们也会遭到那样的下场,把一条干干净净的裤子流湿一块,我们做学生的可没有那多裤子来换。从此我们一上操场,一看见竹竿,就本能地想到马老师双手捂裤的狼狈样子,几乎到了望竿而降,闻竿丧胆的地步。我们又开始同情起马老师来,不过从那以后,虽然马老师还兼带我们体育,但他再也没让我们爬过竹竿了。
我不喜欢马老师并不是因为他按摩了李传芝,早在按摩事件发生以前我就不喜欢他了。我至今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这个脸色粉红的男人,也可能问题就出在他的脸上。公元1965年的寒假,马老师到学生家来走访,那年代学校里时兴老师家访活动,我提前得到了马老师将到我家走访这个消息,那天他从前门进来,我从后门溜走了。马老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寒假完了重新开学,上到数学课时,他的眼睛望我,脸上笑着,用讥刺的口吻说,这次家访绝大部分同学对老师都很礼貌,只有极个别的听说老师来了,顺墙一摸,溜之乎也!大家从他的眼睛上断定说的是我,一时哄堂大笑。我心里也暗笑着想,如果教古文的胡老师用普通话念“溜之乎也”这四个字,那才抑扬顿挫荡气回肠呢。
公元1967年,我转学回到一中以后,李传芝等同学仍然坚持留在三中。后来她和马老师的关系正常与否,见面的时候情景怎样,我统统都不得而知。只听说全校师生分成了两个大派,一个是造反派,一个是保皇派,激进勇猛的马正成老师是造反派的一个小头头,而发育不错的李传芝同学却是保皇派的一个成员,师生二人在政治上分道扬镳,生活上可能也就再无瓜葛了。在某种意义上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保护了李传芝同学,它使马正成老师把浑身用不完的爱全都献给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一个疯狂的、异化的、畸爱的时代,马老师把青春的热血和精液都化作革命的口号,从丹田运到喉咙,声嘶力竭地喊了出去,发泄了,挥霍了,移情了,从此为女同学按摩的风流韵事再也没有发生过了。
他不仅狂热地爱着毛主席,同时也狂热地恨着一切他认为反对毛主席的人,比方说三中的领导和同事们,教导主任郭少华,语文老师胡家鑫,历史老师陈新,等等等等。
传说李传芝后来嫁给了一个姓左的老师。姓左的老师比马老师还左,他是“文化大革命”中调到三中的,因此和我失之交臂。据他自己在全校的造反派誓师大会上宣称,他在省城读师范大学时,曾经陪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省长张体学,还有武汉军区司令员陈再道,都是他给揪出来的。左老师后来居上,当了三中造反派的总司令,马老师成了他手下的一员干将。左老师和李传芝相爱之后,和马老师的友谊甚笃,不知道李传芝对他说没说马老师按摩过她的事,如果说了,他们两人仍然是一条战壕的战友,共同造反,并肩战斗,那证明的确是以革命利益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