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宇说着，眉头微蹙。其实天亦的成长轨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天亦本身具有一半来自望月的月华力量，清气充沛澹荡，本是一块修仙的好料子。
哪知他竟阴差阳错吸入了扰灵之气，久不能除，渐渐得，浊气也疯长不止，再加上踏入纷乱红尘以来经历颇多，他的心性也慢慢发生了改变。
而且，当初为了保护他，努力培养他疑思善虑之心，不知是对还是错。
也许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苍宇对望月点点头。
“亦儿。”望月继续说道，“此战，只求全身而退，若敌不过鱼玄机，切莫硬拼。”
“这却又为何？娘一直对鱼玄机颇为忌惮？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天亦忍不住一问。
望月沉吟不语。苍宇一手挽住望月，鼓励般说道：“孩子已经长大，眼下就要独自对敌。告诉他这些，也未免会多些胜算。”
望月听闻，阖目思忖须臾，睁眼道：“这鱼玄机本是一条鳌妖。曾是月神大人……最好的朋友。”
鳌妖？最好的朋友？天亦惊诧，这……
“呵呵，小子吓到了吧。我来解释一下——鳌妖，就是鲤鱼跃龙门的半成品，头是龙头，身子还是鱼；鱼玄机出自天界，幼时便与月神大人一起修炼，感情笃深；后来他不知为何体内浊气陡升，有入魔之象。然月神大人力排众议，执意保他留在天界……”
“可是鱼玄机在天界闯下什么祸患，连月神都保他不得，所以……他才被迫下界为妖魔？”天亦猜度。此话说完，便引来苍宇呵呵一笑：
“我苍宇的儿子果然聪明。”
“鱼玄机天性放浪不羁，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放在眼里。月神偏偏喜爱他这般性子，传授给他许多修炼之法。鱼玄机天资本高，修为猛进。”望月怃然道，“两人情谊如师徒，本是令人艳羡的一段感情……”
如今看来，竟成了一段仙妖不了之情。鱼玄机燃烧天火引发战乱，月神却一直都未除他……
“鱼玄机体内浊气澎湃，至今仙界也无人知晓原因。他因浊气侵心无法自控，打伤天界多名仙人。众仙容他不下，月神大人也是无法再保他……”
要想活着，就必须离开仙界。离开……他最在乎之人。
不知鱼玄机离开之时，心中曾怎样得挣扎过，怨愤过？还是他像自己的外表一样，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
这些……似乎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
“如此说来，要制伏此妖，就必须用最纯清的月华之力。”天亦心中始终有些忐忑，如果自己心中浊气受到妖王力量的牵引，那可就不妙了。
望月颔首：“这是自然。妖王修炼与月神大人同出一路，超脱五行之外，要想伤他，只有月华纯清之力。”
纯清……天亦淡淡一笑，再拱手道：“是，亦儿记下了。”
“如此，可还有什么要说的？”苍宇抱着肩，竟如普通的短暂离别一般，并无太多悲戚之态。
“……”天亦欲言又止，“亦儿……”
“呵呵，你老爹我最不喜离别时不干脆，能多待在你身边十几年，看着你小时候淘气，练功偷懒被师父骂，长大以后又被那许多可爱的小姑娘追围，为父看来也很是欣慰啊……”
“爹！”天亦脸上一红，怎么没想到这一层！父母之灵每日不离身边，自己许多私事，不都、都被父母看得一清二楚？
“哈哈。好了，不逗你了，想去救你喜欢的姑娘，便快去。我和你娘也说了该说的，终于可去轮回转生……”苍宇牵起望月的手，望月的眼神始终留在天亦身上，须臾都未离开过……
两个身影在火光中虚化的同时，天亦望着父母的身影，心头一热，不由又向前迎去……
却在手指触碰到火光的同时，那一对身影灰飞湮灭，如幻梦般不再。
爹……娘……
他们手牵着手，是希望轮回之后，仍然能在一起吧。
糟了，刚才却忘了问，那夜在绛绡废宫来袭的山座使后来怎么样了，为何自那夜之后就再无他的任何音讯？他明明只是重伤，没有理由到现在都不出现的……
天亦犹自神思方才忘了大事，但闻喑血殿中妖气透天，似有恶战正在进行！
黑烟退散，长剑辟天。银色的剑锋在红豆身上划下一道道亮芒。虽然不想相信，当她惊愕得低头望着自己的伤口时，终于忍不住用手摸去——
那滚烫在指尖的，浓烈的，粘稠的，红如火焰的，真的，是她自己的热血……
鲜血畅快得离开身体，奔涌如川，没有丝毫犹豫。
“你说……杀我，不是为了仇恨……”红豆颓然放下手，慢慢阖上眼睛。
输了。输了，反而，心里一阵踏实。
“不是为了仇恨，那是为了什么？”红豆感觉到全身力量消散，那是她一点一点辛苦聚集起来的力量，有来自她母亲的传授，有她被幽禁于烈焱谷时的刻苦修炼，也有禁术魂阵的邪力……
原来死去就是这种感觉。生时得到的一切都会随风而散，不留痕迹。
“你能不能告诉我，爱恨，执着，求不得时该怎么洒脱？”红豆苦笑，“你们心中至高无上的情义，你可知在我心中是什么吗？”
绯雪喟然。热血犹自在剑身流淌，她也不想的。
“你伤我的朋友，我只好杀你。我们只有……不死不休！”
呵。你们心中至高无上的情义，你可知在我心中是什么吗？
是生父弃母，母亲含恨而终的怨愤；
是被亲人幽禁，孤独死去，魂魄不得安生，被地气污染成为尸妖的捉弄；
是亲弟相见，不闻不问，犹如不识的悲凉；
“自从母亲死后，我不为任何人所喜。烈焱谷那些家伙只当我是怪物。自我生下来，煌灿的眼神就从未在我身上停留过哪怕是一眼。”
红豆冷冷看着绯雪，眼神咄咄逼人：“这种不为任何人所喜的感觉，你也有过吧？你不会不懂的，你心中的黑暗一直没有消失，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不被任何人所喜？
绯雪心中轰的一声。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为雪花精灵而被血魔污染之时，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仙人，纷纷不念旧情，将自己当做无可救药的妖怪，狠心抛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被血魔污染后，本来还未彻底生出魔性。”红豆讥讽着，眼前仿佛飞速闪现过多年前的那一幕，“你曾在清宵殿上哭求众仙，要他们为你医治，放你一条生路……”
绯雪握紧了拳头。剑上寒暖杀气交织如电，奔腾如雷……
“那时的你是多么狼狈。全身沾满冰冷的雪花，跪倒在血魔污脏的暗红色血液之中，全身清浊之气在体内战作一团，心力交瘁，神识恍惚，身炽欲裂……真不知你怎么力气爬回神殿，向众神求助。”
很久，很久都不曾想起这些了。绯雪狠狠望着红豆，一剑杀了她！杀了她，让她不能在这里胡言乱语！
“求生之念如此强烈，倒跟那个灵渡小子很像。怪不得你们会惺惺相惜。”红豆说道，“果然你还记得那种感觉。大殿之上，众神看你的眼神，还记得吧。”
不屑，恐惧，如临大敌，弃如敝履……
记得，当然记得。
她的哭声回荡在清宵殿祥云缭绕的上空，她磕头磕出的鲜血弄脏了光如凝脂的玉阶。众仙冷漠厌恶的眼神如万把利刃，要将她残破柔弱的躯体刺为碎片！
“被血魔污染，并不是你的错……可是，众仙却一致请求月神杀你。”
绯雪手中的剑在颤抖。这一切都被红豆看在眼里。
“并不是你的错啊……但全世界都要与你为敌。记得吧，他们粗暴得把你从地上拉起来，几乎要把你破碎不堪的躯体扯成两半！”
鲜血……被污染的，血魔之血，在清宵殿的白玉阶上拖出一条猩红的长痕，一直延伸到到天河的尽头……
贯彻神识的剧痛，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到了天河尽头，鲜血在云畔留下一道道干涸的扫痕。
是鲜血已经流干了么？是要，死了么？
她眼前仍只有神仙们那些足以杀死自己一千次的眼神。她承受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