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传风写的是一份交代材料,光材料抬头就署了好几个单位的名字,其中既包括理工大学校党委、校长办公室,还有市政府、市公安局和检察院。
原来,他从文研所回来后,几经思虑考量,一来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该承担自己的责任;二来也想让地方政府和司法部门对水库溃坝重新展开调查,若能把幕后凶手找出来,多少也给自己减轻一重罪恶。所以,他就下了决心来写这样一份材料,要把自己参与“水山计划”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跟组织说清楚讲明白。
武传风是以戴罪之身来写这份材料,又考虑司法部门将来要依此办案,因此他是边回忆边推敲,笔下事无巨细写得极其认真和严谨。
而李松平拿到这样的材料一节一节往下看,自然也就把“水山计划”的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当中牵涉的秦鼎昌这样的人物、模样也在心里有了印象。
李松平后来找到萧郡讲的那一番故事,无一句不是照着材料抠下来的,只不过他将出处一换,不说是武传风写的,却说是早已死去的妻子武莲讲给他的。
当然,李松平这一番移花接木的说法,包括他刻意选择让萧郡知道“水山计划”的真相,内中自有他的如意算盘在里头。
不过,这都是后话,暂不细说。且说大人有大人的舍弃,小人则有小人的求索,正当武传风在人生的最后一站下定决心了结他大半辈子的纠葛时,他身边的女婿却不得不像他年轻时一样,开始为眼前的一针半线算计起来。
李松平一条腿瘸了,走路虽不利索,心眼却极好使。他才把材料看个大概,已知武传风是老来糊涂意气用事,这样一份材料一旦交到组织手里,轻了落个晚节不保,严重起来怕连身家、性命都要交出去的。
李松平实在憋不住,有天晚上见武传风还在一个劲儿地赶他那没完没了的材料,就去书房坐下来跟他挑明了话头,叫他赶紧收手罢住。
武传风知道李松平看了他写的材料,既不奇怪也不生气,他可能也是想有个家里人能帮他理一理思绪,因此就反问为啥要罢住呢。
李松平就说:“爸,你想过你做这件事的后果是啥吗?”
武传风说:“我就是想让组织尽快知道这件事,尽快查,尽快抓住凶手。”
李松平跟着就问:“那凶手要是找不出来,抓不住呢?”
武传风听到这句话,有些犹豫,然后勉强说:“抓得住抓不住,我也得给死去的那一百多条人命有个交代啊,不然我死了都不敢下地狱。”
李松平就知武传风的糊涂犯在这里,心下一点儿也不怜悯他,只问他:“死了的人你要给交代,活着的人你还要不要交代呀。你就当我是死人,当武莲是死人,你外孙可是活蹦乱跳的,天天喊你爷爷呢,你替他想过没有,你要不要给他一个交代?”
武传风听到这里,一时老泪纵横起来,哭着跟李松平说:“我欠那一百多条人命的,我也欠你的,欠武莲的,还欠外孙的,可我有什么办法呀,我现在不这样做,心里不得安宁哪。” 李松平心里犯着焦急,出口的话也就开始没个遮拦:“你这辈子也没给后人留下一针一线,这份材料一交出去,你就进了监狱,到时你的工资、这儿的房子全都没了,你一个独人在那里面倒是可以安宁。可是你的外孙呢,他住哪儿,他往后怎么办,他就靠我这个瘸子爸爸在超市里面当清洁工养活吗?”
武传风的脾气本来也不好,但在李松平面前,这些年他总觉得对不住人家,心里老有亏欠,因此说话也就柔和得多。这会儿他就边叹气边抹眼泪边问:“松平,那你说我该咋办?”
“咋办?”李松平伸手从桌上摸过来那份材料,作势要撕,“爸,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好好过你的日子就是了。”
“干什么,别动!”武传风见李松平要撕材料,立时翻了脸吼起来,“你给我放下。”
李松平被这一声暴吼吓得全身一抖,他看武传风几根眉毛都已经立了起来,不敢稍有迟疑,赶紧又把材料放回桌上去了。
李松平把材料放回桌上后,看武传风依旧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就一瘸一拐地往书房外走。他不知趣,边走边撂下了挖苦话:“爸,你别骗自己了,你几十年都瞒过来了,害死了那么多人,到了这把年纪,黄土都掩到脖子上了,你还指望写一份材料就把一身的罪孽洗干净了?洗不掉的。”
“滚!”武传风朝李松平的背影骂了一句,又几步追上去,把书房门“砰”一声闭住了。
三十七
和武传风吵完架的第二天下午,李松平下班走在路上,他手机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
当时他正往超市附近的公交车站走,大约离车站还有几十米远,腰里的手机就“笃笃笃”地振个不停。他拿起手机接通,对方径直问他,是不是李松平。
李松平乍一听到电话里的声音,知道对方是个男人,但又总觉那声音有些不对劲儿。当时路面上吵吵嚷嚷,他估计是外面杂音大,以致走了音,才没往心里去,就冲着电话说自己是李松平,你是谁呀。
对方没说自己是谁,但已经听出李松平的不耐烦,所以就在电话里嘱他别紧张,说是今天一直等到他下班才打这个电话,是有重要的事情找他合作。
“我不紧张。”李松平没好气地说,“你到底是谁呀,我认识你吗跟你合作?”
“合作不一定要认识,只要你我有诚意就行。”对方不愠不火地说。
李松平听对方说话不着调,啪一下将电话挂了。挂掉电话之后,他才注意到来电是一个座机号码,遂打了查号台查询,得知是市郊区的磁卡电话。
这时他一想,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还知道这会儿刚刚下班,这哪里像是陌生人的骚扰电话?
李松平正纳闷,手机又振开来,他一看是刚才的号,赶紧接了:“你到底是谁呀,再不说我报警了啊。”
“我打你的电话,报了警,警察管得了?”对方仍然不急不躁的样子,“我觉得你不妨先听我说话,看看我的诚意在哪里,至于最终能不能合作,主动权完全在你手上。”
李松平这会儿已经走到车站的广告牌底下,因为背着街,杂音少了,他就能辨出对方的声音明显经过处理,好像混着一阵阵电流的嗡鸣。他心下一紧,意识到今天这个电话不同寻常。
这时候,对方说:“你现在转过身来,看见你前面树底下那个绿色垃圾桶了吗?”
李松平听这话,又是一惊,心想莫非对方一直在监视自己,可是转而一想,不对呀,刚刚查号台还说来电号码在市郊区呢。
李松平一转身就看见街边人行道一棵树下有一个绿色垃圾桶,尽管他此时身处车水马龙的街头,他仍然感到一阵恐惧,所以就故意提高嗓门朝对方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哪?”
对方根本不理会他的问题,只让他赶紧走到垃圾桶跟前去,口气显得不容置疑。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人才走到垃圾桶边,不等跟对方报位置,听筒里面已经传来吩咐,叫他把左边桶里那个黑白相间的塑料袋拿起来。
这时,李松平已经断定,他的一举一动正被人盯着。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见街上仍是川流不息的车,公交站那边全是忙着上车下车的乘客,此外再见不到半点儿异常。同时他又意识到,对方不该在大马路上,因为听筒里显示对方说话的环境安静而且封闭,根本没有车鸣人喊的嘈杂。
李松平正犹豫,对方又讲开话了:“不用害怕,袋子里面是二十万元现金,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你把它拿上,先不要打开,然后继续往前走,去前面左手边那家快餐店,现在店里人多,你去卫生间,在卫生间你可以打开检查,检查之后我再打给你。”
李松平听完这一番吩咐,还想问个究竟,不想对方已经挂了电话,听筒里立时响起“突突”的忙音。
他又四下瞅了一遍,周遭依旧如常,对方说的那家快餐店就在前面不远处,透过玻璃墙,看得见店里人头攒动,正是生意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李松平脑子里有许多事情都没想清楚,但他的手却没什么耐性,突然一下就伸进左边桶里,拎出了那个黑白相间的塑料袋。他是憋着一口气,心想神神秘秘地闹这大半天,倒要看看袋子里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
李松平拎出袋子来,还有些放心不下,回望一眼垃圾桶,确定里面再没有另外一个黑白相间的塑料袋,这才转身往快餐店走。
路上他先是提着袋子,走了几步下意识地掂一掂重量,感觉里面像是装着钱,所以才又把袋子拿起来稍稍卷了紧紧地夹在腋下。
快餐店里的卫生间有隔断、有门,李松平等到一间后,匆匆进去就将门反锁了。
他连裤子也没脱,先朝便坑蹲下,然后连忙打开塑料袋,这才一眼瞧见袋子里装着结结实实两捆百元大钞。两捆钱一样大小,成色都半新不旧。李松平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光看堆头估不出量来,就抠开一张用手指搓了搓,发觉质地和真钱差不多。
就在这时候,电话又响起来,他一接,对方吩咐他,让他随意从这些钱里面取一张出来,然后去餐厅点餐。而后又告诉他,等他点好餐开始吃饭,会再打给他,说完又挂了。
李松平已经明白,这是对方让他验钱,便就挑挑拣拣抽一张出来捏在手上,然后重新把黑白塑料袋扎好。
随后他站起身来。这回却不再把袋子往腋下藏,而是将提带朝手背上挽了一圈,牢牢将一包钱攥握在手掌上,然后拧开门,去了餐厅。
看见钞票顺利过了收银台验钞机,李松平攥住袋子的手不经意又紧了紧。他现在确信,自己真真实实提了二十万元现金在手上。
不过,截至目前,他还不清楚对方究竟要和他合作什么事情,他一边等服务员配餐,一边就暗暗给自己打气,若是叫干违法乱纪的事情,宁愿不要这些钱。
李松平在人声嘈杂的餐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正准备腾出一只手来吃饭,电话响了。他接通后,对方抢先叮咛他,只要听着就行了,不许讲话,然后又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总共要说三个意思,叫他听仔细了。
“第一,我找你做的事情,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我知道你每天晚上要给你岳父服药,你只需在配药的时候将药量增加一倍,他服掉之后当晚就会死亡。他死之后,你把他最近写的那份报告找出来烧掉,烧成灰冲进马桶,然后再按突然死亡对待,正常打120、报警,以及通知他子女就行了。
“第二,你做的事情在法律上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你岳父死后,不管任何部门调查到你,只要你一口咬定是他自己吃的药,说他可能是为儿女的事情想不开寻短见,那就不可能有任何证据证明是你下的手。
“第三,做不做这件事,对你往后的人生非常重要。如果你做,你将另外得到两百万元的报酬,这两百万不是事成之后给你,而是做之前,只要你决定做了,明天下班之后,你照样经过那个垃圾桶,就会再捡到一个黑白袋子,不过两百万不是小数,你要提前随身带一个包。如果你不做,情况你是很清楚的,只要你岳父把材料交出去,你就会一无所有。”
对方的声音一直很平稳,语速不紧不慢,只一口气下来,就把三层意思说得清清楚楚。
李松平手上攥着二十万,耳朵贴住手机使劲儿听,愣是没敢落下一个字。听对方说完了,他全身已渗出一层冷汗,想到这是杀人的事,也就顾不得人家先前叮咛,清了清嗓子准备回话严词拒绝。
不想他正要开口,对方制止他了:“合作不合作,你不必现在就表态。如果不合作,明天你把二十万订金放进垃圾桶,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是合作,照我说的把另外的两百万拿走。你不要问我任何问题,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这二十万订金和我今天做事的方式,包括我刚才说的三层意思,这都是我的诚意,你今晚回去可以慢慢斟酌。我想这件事对你来说,不过是人生的一次选择,怎么选择,主动权都在你手上,我建议你不妨给自己多留一个晚上好好想一想,没必要一时冲动。
对方停顿一下后,接住又继续开导:“你今晚回去还需要推敲的,其实是这里面的法律关系。你应该想到,这世上毕竟还有我知道这件事,如果我有一天指控你,你怎么办?那我现在就教你理一遍,你首先应该想到,我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是你配的药,显然,我拿不出证据。那我可能会说,我给你打了这个电话,做了这些安排,你也收了钱。但是,请你记住两个情节,第一,你从接电话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答应做这件事;第二,我顶多有证据证明你在垃圾桶有弯腰、拾塑料袋的行为,但怎么证明袋子里面装的是现金,装了多少现金呢,也证明不了。其实,就算能够证明你答应了合作、接受了报酬,这和你最终有没有在你岳父的药里面做手脚,完全是两回事。到底是你配的药,还是你岳父自寻短见,这个只有你岳父才说得清,可是,那时候他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