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是个细致入微的人,而且他有一番精心的计划。他平和的声音和一层一层的逻辑,就像是一个近在身边的朋友和人谈心一样,让李松平不知不觉间放松了,思绪也渐渐着了道,他开始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带入到对方描述的一个又一个场景当中。
这天下午,李松平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见武传风还在书房赶他的材料,儿子也已经到家了,他就把一包钱拿到自己卧室锁进柜子,然后出来赶紧收拾了晚饭。
晚饭后,武传风一声不吭又进书房去了,儿子在客厅看了一小会儿电视,随后也进自己房间做作业。
李松平依旧像个家庭主妇那样拖地、洗碗,忙出忙进。其实他心里乱糟糟的,一直在想下午的电话,一直在推敲对方说的话,可是推敲来推敲去,也推敲不出个所以然,好像道理早被人家说完了,自己没有半点儿思考余地,仅剩下在做与不做之间下决心。
李松平思来想去,半点儿拿作没有,就这样磨磨蹭蹭,一直到了晚上十一点,又该伺候武传风服药了。
这些年,武传风一直被心脏和神经两处的毛病纠缠,早已经是药罐罐。他白天刻意控制药量,晚上睡前这一顿就很关键,药量提高了,服用也得格外定时定量。而一应配药、研药的事务,一直都是李松平在做。
平时一到服药时点上,李松平就从里屋提一篮子药出来,然后照着处方单取药配药。后来熟悉了,才不用回回看处方,但因为药量大,武传风吞服起来困难,李松平每次都要先拿研钵把这些片剂研成粉,连胶囊都要一颗一颗剥了,再混在药粉里给他喝。
这些药当中,有两剂属于高危易致毒精神药品。之前,医生专门为此作过交代,说稍微过量,像武传风这种心脏情况,登时就能毙命。因此,平日里李松平配药极为小心,生怕配错了闹出人命。
但这天晚上,李松平把药篮放在茶几上,从中取出研钵,又依次取出药瓶,拧开盖子往研钵里倒药时,他才一下子恍然大悟,其实在这个家庭环境下,他多倒一片药少倒一片药压根儿就是个手势问题,与犯罪不犯罪扯不上边儿——别说不承认自己配了药,就算是自己配的药,不过一时疏忽了、配错了,多倒了几片,能治个啥罪?
三十八
第二天下午下班之后,李松平特意挎了一个双肩包,包里装着昨天的二十万元。经过街边那个绿色垃圾桶时,他一眼就看见左边桶里躺着一个黑白相间的袋子,他一伸手把袋子拖出来,双肩包提早已打开,他顺势把一袋硬邦邦像是砖头样的东西塞进了包中。
他挎着双肩包去了前面的快餐厅,像昨天那样进了厕所,然后打开塑料袋看了看钱,整整二十捆,包扎得整整齐齐。
他依旧抽了一张出来,去餐厅点了一杯饮料,验过钱是真的。当他拿着饮料准备出门的时候,手上电话就振动起来了,还是昨天那个磁卡电话。
“我告诉你,你永远不能把这些钱存入任何一家银行,也不要试图散给其他人分存,不能一次性大额使用,比如买房,更不要找黑市的人去洗这些钱,这样都会留下痕迹。目前你只能将现金放在家里,慢慢使用,等接过你岳父的房子,开始变卖的时候,我会帮你操作,让你这笔钱变成正规合法的收入。”
对方还是老一套,说完之后就挂了电话。李松平懂对方的意思,这几趟交道打下来,他已经觉出对方是实打实做事的人,而且没有半点儿拖沓,从始到终都利利落落,这给他心上平添了安全感。
这么大一堆钱到底如何处置,这也是他昨天晚上翻来覆去思考的问题,今天敢来取钱,他其实早打好了主意,要把这二百二十万先拿回父母那边放着,过一阵风声不紧了,再拿回来。
李松平挂掉电话之后,径直走到街边挡了一辆出租车,朝北边父母家方向去了。
十多分钟以后,他进了家门,这时候父母两人正在做晚饭,见他回来,就问他要不要吃饭。李松平只说回来取点儿东西就走,转身进了里屋。
这是一套老式单元房,又在一楼,里间的房子逼仄、阴暗、潮湿,李松平久不回来,这会儿感觉无处下脚。
不过他早计划周全了,父母床底下有他一只铝皮盒子,原本是工具箱,可以腾出来装下这二百二十万元。
他往床底下一摸,就摸到铝盒子,拖出来后,把里面的铁屑、灰尘抖了抖,然后就把双肩包里两只塑料袋搬出来,一一压进盒子当中。他还提前准备了一只锁,钱压进去后,拿锁锁了,再把盒子推进床底下去。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就把事情办得利利落落,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丢心落意地站起来朝出走。母亲见他出来,问孙儿最近咋样,他敷衍着回了一句,就出门去了。
李松平是家里的独子,后来入赘到了武家,没想到武家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他自己又不挣钱,就一直顾不上家中二老,现在父母年过七十了,还靠低保过一天是一天。
这些年媳妇武莲走了之后,李松平其实是夹着尾巴在武家守到现在,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守的哪里是武传风,守的还是武传风那一套房子。
他今天真是想取一把钱出来塞到二老手里,让他们好好高兴一下,可是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他还得沉住气,等事情都上坎了再说。
这天晚上十一点,李松平按计划研好了药,再晾了一杯热水放在桌子上,然后像以往那样喊武传风喝药。听武传风应了声,他赶紧溜进卧房,生怕和临死前的武传风见最后一面。
李松平进了卧室,却丝毫没有睡意,他两下关了灯上了床,屏住呼吸听外面的动静。
他听见武传风趿着鞋出了书房,到了客厅。武传风每回喝药之前都要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然后拿起药匙开始喝药。
李松平听见他咳嗽了,心头骤然一紧,他想着要是现在冲出去阻挡住,一切都还来得及,可是他的两只手却死死把在了床沿上。
当李松平在床上一分一秒地煎熬自己,外面武传风已经一匙一匙喝完了药。
李松平不清楚药性到底如何,他倒是想好了,若是武传风死不了,到时追究起责任来,他就说自己配药时大意了。若是死了,他便说这一顿药是武传风自己配的。
药性并不如医生说的那样厉害,武传风喝完药没见异常,他像往常那样慢条斯理地关了客厅的灯,然后去了自己的卧室。
这天晚上,李松平一夜没合眼,也始终没听见武传风再有什么动静。第二天早上,他装模作样起了床,径直去厨房准备早餐,然后还像平时那样叫武传风起床。
在一连叫过几声没见回应后,他才去卧室。一推开门,看见武传风安详地躺在床上,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这下,李松平就按事先想好的步骤,先去书房找到那份报告材料,拿到卫生间一把火烧了,灰烬冲进了马桶。
然后他开始号啕大哭,边哭边拿起电话给武传风两个儿子通知。待一通电话打完,他再抹着眼泪鼻涕出去敲邻居的门,说岳父死了。
且说武传风死后,一切都波澜不惊。先是理工大成立了治丧委员会,依照一套规矩给武传风办丧事。
两个儿子先头听到父亲死了,竟是谁也不肯回来,后来禁不住学校几个血气方刚的老师上门去请,他们实在抹不开脸面,才勉强回来应付了一下场合。
在治丧期间,考虑到武传风是喝药致死的,校方还第一时间通知警方介入调查。但这次调查只能草草了事,轮到办案警察询问李松平时,李松平应对自如,他说以往都是他给岳父取药配药,从没出过差错,那天晚上岳父非要自己配药,结果就出了天大的事。
警察问李松平,武传风好端端的为啥现在要寻短见。李松平就说,自己也想不通啊,就说岳父和两个儿子闹得不愉快,那也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这几年大家都相安无事的,平时也没见啥事不顺心,真是何苦来着。
李松平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句句都拿到了火候。加之武传风两个儿子在治丧期间的作为,让人都以为武传风是怄了儿子的气才故意喝了药。
这种种因素簇在一堆,竞顺顺当当帮李松平清洗了嫌疑。最终,警方的调查也只能以自杀做结论。
萧郡上次去学校,看到讣告上说武传风是因抢救无效死亡,这实际是治丧委员会综合了学校领导以及外面好几家单位意见后,统一拿出来的措辞。
这样的措辞,一是外界挑不出毛病,二来给武老挽回了体面,也不至于给学校、市上造成不利影响。
一起杀人的勾当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掩盖过去了。只可怜武老一辈子贪念自己好过,到老竞被身边的贪婪小人取了性命、身家,落得个冤魂遗恨,和那溃坝中死去的百多条人命也没什么两样。
这要论说起来,真个儿就是冤冤相报。
按说李松平处理完岳父的丧事,他这一番勾当也算圆满了,接下来只消一门心思过他的神仙日子就是,却为何后来又主动找到萧郡,把那个化作灰冲进马桶的“水山计划”全盘兜了出来?
原来,这当中生了一段又奇怪又不奇怪的插曲。
武传风头七过后,李松平得空便回了一趟父母家。他回家后,一个人又去了里屋,把床底下的铝皮盒子拖了出来。两百多万元的现钞打成捆装在一只盒子里,多少有些重量,李松平只把盒子拖出多半截来,就地开了锁。
他掀开盒盖一看,原先压在盒中的两只黑白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块黑乎乎发了霉斑的砖头,这些砖头该是原来就落在床底下没有拾掇出去的。
他脑袋“嗡”一下就要炸了,全身一下跟丢了元阳似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妈,妈。”他喊叫母亲赶紧进里屋来。
母亲进了屋,迷迷瞪瞪看不清李松平的表情,只知道他坐在地上,就问:“松平,你坐地上干啥?”
“床底下的铝盒子,你俩动过没?”李松平望着母亲的脸问,问了之后,他才觉得这话多余了,就算父母动了盒子取了钱,也不可能往里面装些砖头。
“啥铝盒子,啥铝盒子?”母亲有轻微智障,一手扒住墙,一个劲儿地问。
李松平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想起来,父母应该一天到晚都在家里的,既然有人进来把盒子里的钱都换了,多少该有些迹象:“妈,你们这两天没出去吧,一直在家对吧,没有外人来吧?”
“没,就亲家去世了,你叫我们去守了两晚上夜。”母亲说。
李松平一下就明白过来,人家这一趟手脚恰恰是在父母参加岳父丧事,趁家中无人的时候做的。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让母亲出去,自己颓然坐在床上,他现在满心后悔,自己怎么就忘了提防对方来这一手?
李松平一直没糊涂过,当初对方在电话里和他谈合作,他就已经想到,对方必是那个启动“水山计划”的凶手无疑,之所以下重金找他毒死岳父,其实耍的就是杀人灭口又借刀杀人这一手。而他是看对方做事实诚、可靠,一时才甘愿冒险做了刀口舔血的买卖,却没想对方还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狠角色,借了刀、灭了口,最后连尾巴都不会给自己留。
李松平确信对方不是吝啬这点儿钱,而是怕这么大一笔巨款落在他手上,保不齐曝了光牵出案子来,才故意玩的这一出。
这一出真真是又准又狠,他现在一来报不了警,也不敢报警,二来连对方半点儿线索都不掌握,他就只能哑巴吃黄连,自个儿把苦水、悔恨往月土子里咽。
不过,李松平这样的人,既能顶着周遭的议论在老岳父膝下苦守他的房产,又能为两百万现金下得去狠手杀得了亲人,自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且说他心里空落落地回到理工大家中后,天天翻来覆去地思量,不久也就想出些斗法的路数来。
李松平头一个就意识到,武传风火化以后,他配药杀人这件事必是再怎么翻也翻不出来了。这也就是对方在电话里教会他的,管他谁来指控,当晚配药的事情终归只发生在他和岳父两个人之间,岳父既作不了证,就算往后讲法论理起来,任谁也说不起二话。
事实上,当李松平在这些问题上的思路一天一天清晰起来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萧郡去理工大找武传风的当口。
李松平最终决定跟萧郡兜底“水山计划”,他是有两个盘算,一来,当然是想借媒体之手找一找“水山计划”凶手的线索;二来,就算线索找不到,他也要让那个藏在暗处一直监视他的人看见,他李松平不是软柿子,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李松平曾经仔细琢磨过对方,既然他们杀个武传风都要兜老大一圈,显见他们做事还是有章法、有忌惮,也就不至于贸然朝他这样的人突然下死手。
再则,他也知道,他家里可能一直被人监视,但是真要叫这些人上院士楼来作案杀人,恐怕这个后果和代价还不如在他身上花两百万——这样一笔账,他想对方那样的脑袋不该算不清楚。
可是,算路不打算路来,又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如今,当他从萧郡口里得知魏小天的事情后,他才深深意识到,他未免把事情看得太过乐观了——纵是对方再斯文,再怕留下证据,可杀人灭口不留证据的手段也太多了,人家杀一个记者也不过跟碾死一只鸡似的,他李松平一个瘸子,还不是人家菜板上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