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玮质,罗安、蓝妮、Moli、刘澍,如今竟然分为了六个单独的部分,相互之间全无关照。你知道,这曾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想象。而记忆中全部的柔情蜜意,也不过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彻底清洗。彼此远离,记忆是唯一随身携带的行李。在日常生活的意义之上,我们甚至重新开始了各自的人生,从分开的那一刻其,过往的历史已无足轻重。以至于后来读到福克纳的文字“在虚无和忧伤之间,选择忧伤”,立刻被击中。——我们这群无情无义的家伙,是否全部选择了虚无。
在动身去香港念书前,我在北京见了林玮质一面。我们约在南锣鼓巷的书吧,那曾是我们常去的据点。但彼时,已有了一些物是人非的端倪。澳门回来以后,林玮质变得低落很多。她染了发,涂了鲜红的指甲,外壳是极鲜艳的,却仿佛被抽空了魂灵。
我想我内心很感激,Moli走后她陪在我身边的日子。虽然她什么也没有问我,我也没有问她。但我哭泣的时候,她也跟着哭了。我不知道她在哭些什么。但许多事,我从未怪过她。
我甚至羡慕她,能够将每一场恋爱都谈得轰轰烈烈,轮番爱每一个人都能至死不渝。虽然终究是欠缺点运气,但我觉得,也许林玮质之前所遇到的男生都承担不起她过于炽热的情感。她也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样有恃无恐,她是敏感的、善良的,不然也不会去写作细腻的情感小说,不会将之当成一生的事业。
早前当她问我是不是喜欢Moli的时候,我心下还曾动摇了一番。但我想,她到底是写小说的人,也许能够理解我的处境。我说:“我想跟在她一起的。”她于是将Moli接到了我们西三环的家。可我没有想到,最终她同她父亲据理力争时,依然秉持着一种“要纵容我犯错”的态度,声嘶力竭地,想要为我争取一些必要的颜面。你知道,她甚至和我的父母一样,觉得我只是一时糊涂。虽然她并没有直接这样对我说,但我想,那一刻,我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这失望,甚至彻底关闭了我内心好容易敞开信任之门。
那日,一股沉寂生冷地落于我们中间。
在傍晚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我看到她的脸。她有些拘谨,于是颤颤地,点起了一支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抽烟,很难说是出于怎样深刻的缘由。也许作家都是这样的吧,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我问她最近在写什么,她语焉不详。我说“那其实你应该写写我。有机会的话”,本是一句玩笑,不知为什么从我嘴里说出来,压根就没有了调侃的意思。我问她剧社如今怎样,她说:“早散了。”我又问:“你和罗安怎么样?”她说:“早散了。”我很惊讶,问:“为什么呢?”
“合不来。”她简略地回答道,笑得有些尴尬。
我想她还是喜欢罗安的,至少和赵塬相比,她要更爱罗安一些。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能想起赵塬,那个遥远的恍如隔世的男孩,今年却也要27了。没有人知道他如今在做什么,有没有爱人。没有人记得他曾经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递给林玮质一听被她形容为巨难喝的红茶。
只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说到底,爱又有什么用。
倘若一个人一生能爱的量为恒定,那么随着分离,零落,随着无常更迭,最后就算找得到那个对的人,恐怕也难有足够的心力再次尽诉内心的汹涌。最后说出的那句“我愿意”会不会还有年少时充沛的自信,抑或就只是呢喃,是换不来快乐也换不来惶惑的辍音。总有一天这样的时刻会降临到每个人身上。即使心仪的人坐在身旁,怅然地饮酒含烟,当被无力地问起,你是不是还喜欢我?你也不过是笑着流叹:我已经很久没有喜欢谁了。爱的失信,恐怕唯有隔着岁月,才能觉出一丝淋漓的苦味来。
你知道,罗安总令我多多少少想起刘澍。那甚至是我这一生中所经历的最为遗憾的交往。我和林玮质的成长互为关照,我的男友与她的男友甚至也有了一些映照的灵犀。而这样的关照在刘澍离开之后甚至显得越来越不真实。他甚至不再联络我,一改往日的痴缠。我想他是真的伤透心了。
但我有愧于他。我想是这样的,并且我永远都不会否认这一切。尤其当他苦苦哀求我能够接纳他的存在,许他一个未来时,我终于是没有拿出像样的决心。他最后还送我回家,提过我的箱子,我挣扎了一会,眼泪自顾自地流下来。他一看到我,眼睛就红了,可他没有抱我,用我曾经非常熟悉的体温。我想,那时他已经确确实实知道,我们不得不分开了。我们不是因为某人的死而分开,而仅仅是出于最原初的因由。
我不爱他。通俗来说或许是这样,或者说,我只能像爱林玮质那样爱他。可他依旧自信地、盲目地拉着我马不停蹄地向着俗常的道路向前跑去。他说他能包容我,仿佛我身上有着不可修复的瑕疵。他说他愿意继续等我,哪怕有第二、第三个Moli出现。我想他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我见过他的父母,甚至去过我们差点成真的未来的家,那甚至比我童年的住宅更为宽大舒适,也是我离一个真正属己的归宿最为接近的距离。
可惜在最后一刻,我彻底地发现,这可能不是我想要的 生活。
而我最后一次去看父母亲,其实是在去年的假期。当时我并没有想好要怎样面对他们。尤其是在3年前那场风暴过后,我甚至强硬地拒绝了与他们的一切联络。回家的决定是突然的。我远不如童年时乖巧温顺,如今的我甚至孤独地生活在不尽情理的随心所欲中。我理应要恨我父亲的,并因此迁怒于我的母亲、我的叔叔,因为正是他们粗暴地破坏了我最怀念的那段生活。但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我的恨正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缓缓稀释。这种莫名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使我在丧失爱的同时,也渐渐在怨恨中迷失。
你知道,母亲打开门的瞬间,我甚至看到了她惊吓至濒临窒息的神情。她没有明确地喊我,只是紧跟着,家中发生了一系列慌乱的声响。我看到我的父亲,怔怔地立于客厅中央,一言不发。他看到我,好像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悲。那天他穿着厚厚的毛衣卡着脖子,还套了上一件绛红的羽绒背心。那是我最熟悉不过的样子了。熟悉得令我通体发酸。
3年来,我的房间几乎原封不动,林玮质的床上被铺上了粉红色的床罩,我的却没有。被子被袒露呈长方形,就仿佛是,随时等待着有人钻进去的样子。
连着几日,我都没有同他们说什么重要的话。吃饭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就静静地坐着,开着电视。你知道这样的场景,其实在我的生命中只出现过不到五次,是极珍贵的。可惜我曾经用心在乎过的那些细节,如今一件件想过来,竟然开始觉得不足为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