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上海的电视节目已经令我极度陌生,我曾熟悉的那些主持人,似乎全被一些不青春的大龄少女,或是唠里唠叨的中年滑稽演员换走了。也许他们不是突然被换走的,但对我来说,却有一种毫不留情的清洗的意味。
头一天晚上我去洗澡的时候,母亲递给我一套从前的棉睡衣。我没有看她。低着头,却撞见了她受过伤的胸口。你知道,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掠过一阵淋漓的疼痛。
“王乔,你爸爸……已经把这里房子买下来了。侬好不用担心了。现在这里是我们自己家了。”她还特地强调了一下“我们只写了你一个人的名字”。她说完就走了,好像迅捷地、准确地完成了一个小任务。
我拉开浴室门,发现马桶换了新的,热水器成了插电的,莲蓬头竟然也换成了大只的。但也许它们不是突然被换走的,虽然对我来说,依然有一种毫不留情的、清洗的意味。
你知道,父母总会记得那些曾经对你很重要的事。他们反复强调那些过往的重要,好像只要这样做了,就能与你如今的生活重新建立起联系。我不能说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多多少少,那句话会令到我有一点难过。我有一点难过,是因为那些事对我已经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我有一点难过,可能就会有一点原谅。其实我极想原谅他们俩,尤其看 到他们坐在一起,无关得好像一个鳏夫和一个寡妇,整日沉静到无穷无尽。
我猜,那句话她应该排练过很多很多遍吧。因为听上去经过了数道补充,严密得像一种情感推理,一点破绽也找不出来。我突然回想起父亲刚见我时的那个不知所措的神情,好像又多了一点欲说还休的意味。这甚至令我觉得暗地好笑,他们就仿佛是,用力地排好了一出准备演给我看的悲喜剧。我推开门的刹那,帘幕就徐徐拉起。这将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表演。
可惜时过境迁,我成了一个不得要领的观众。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事实上已经睡过了下午。我母亲走进房间,替我将窗帘拉开。我微微坐了起来,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吃点东西再困吧。”
我说:“姆妈……”
她转身,怔怔地看着我,眼眶有些发红。其实那一刻,我也有一点紧张。想选择那个时候说出来,也不过是一个闪念。一个醒来时的闪念。那种非说不可的欲望在我的生命中并不多见,所以我想要说一说的。因为我要说的那些事,这又是极其重要的。好像是排练许久的戏剧要上演,而我却只有一次演出机会,我想我恐怕会死在台上。
“……我跟刘澍分手了。很早以前。而且……我大概不会找男朋友了。我不喜欢男的朋友。其实你们已经知道了对哇?”
我只有一次机会。有些话,我不会有勇气说第二遍,所以我必须努力说得明白、完整,又不至于太煽情。
她惊讶地望着我,鼻子渐渐红了起来。张口结舌,却没有出声。
你知道,她总要哭一哭的。我听到她哭的声音,比我曾经无数次想过的要轻一些、平静一些。其实她掩上门以后,我也哭了一下。由于是下午,难过是很浅的,虽然比我想的还是要深一些。但幸好我没有选择晚上,因为再小的小孩儿在深夜中都会莫名地悲从中来。
寻找爱的伴侣,根本就只是人生的冰山一角。一种极其复杂的、艰苦的感受会将你与世界坚实地维系在一起。你的抉择亲近于千万可能性中的一个,它能给予你美好生活的想象,可任何抉择,同样令你无法逃脱一场身心破碎的冒险。
动身去荷兰前,我回过一次北京。在那里,虽然我没有真正的家,却有比家更重要的许多东西。数年的来去,已使我的人生彻底遁入了一个惯性的轨道。我甚至没有去过上海、北京和香港以外的其他地方,没有积攒新鲜的里程。而仅这一年两次的出行,也几乎透支了我外出所需精力的全部配额。
我到北京的那些天,天气几近酷热。沿路途经着许多我在大学时曾经轧过的马路,车水马龙的穿梭令我心意焦灼。白天京城的阳光热烈旺盛,没有一盏枝叶能够抵御它磅礴的穿透力。街上处处是伞,因而看不清步履,只见到一个个色彩斑斓的蘑菇在游移。上班高峰时有此起彼伏的人流从公车上涌出,骤然填充本不宽裕的街道空间。人们毫无表情地走过同样的景,就像无关变迁的时地一般波澜不惊。
因为寻不到和我相似的命运,顾盼便沾染上了不自觉的一丝悲悯。这种感觉时常会侵扰我的身体,我甚至很难拒绝它。有时我会误以为自己就生在北京,才会对这川流不息的陌路萌生怨怼,但有时又会觉得自己已然被零落在这座城市,不知是我不情愿地抛弃它,还是它无可奈何地遗落我。在那里,我没有亲人,只有惦记。惦记渐行渐远地成长,与被记忆零落的自己,一点一点地分裂。
而这三年来我一到北京就直奔教堂,因为那里有我给Moli安置的牌位。我没有告诉别人这些,每年总有些时候,我会想要独自去见见她,同她说说话。我觉得我挺像上个世纪的老兵,在越来越老之后,就越来越钟爱提着酒去坟前探望战友,追忆那些已经过时的往事与情怀。在电影里看到这些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如今才真正懂得,这种自言自语背后的酸涩。对我来说,这座城市的意义就只剩下她,虽说我如今已经离开了这里,但在我心里,这座城市的意义,永远只有她。
不过,我才是那个吹熄蜡烛的人。难道不是吗?如果说,曾经大部分时候的若有所思是真的有所思,那如今大部分时候的若有所思其实是真的有所失。因为不再有能力去更改结局,于是只得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哪怕人生重新来一遍,可能也未必会有什么不同。
而我心中绵密的伤感,也不过是因为,每一天当我打开通讯工具时,她全部的头像都不再亮起。她曾经是那么活泼泼地呈现于我的生命之中,如今却以最直接的方式令我铭记她。无论我去到哪里,每一天,我都不得不直面她的暗淡。
在我行将离开香港的最后一天,我收到了林玮质由北京寄来的包裹。好险,差点就来不及了。她老人家还真是走运。
而包裹里面是一本署名为“玄殳”的人写的小说。扉页中写了“献给我的挚友:王乔、赵塬”。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几个字,我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而其实,那又是好笑的。我和那个赵塬,看起来就仿佛是夫妻一样的。虽然我们已经7年不见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见。
我不知道林玮质为什么要提到赵塬,事实上北京以后,她从未谈起过这个人。也许我真的不太了解她。因为我甚至没有想到,她真会为我写一本书。而我,尚来不及对她好好讲一个自己的故事。
这个小说的名字,叫做《下一站西单》。我想每一个看完它的人都会明白,那是一个关于我和Moli的故事。但也不尽然。因为,林玮质说,小说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