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美国波士顿的剑桥城,幽静闲适的午后。
晚风吹得人心浮动。
林出云走在这条天鹅小径上,这里虽然叫天鹅小径却已经没有天鹅,近些年这边多建了几个工厂,被污染的天空好像不适合这种美丽高贵的生物,她们便也离开这个美丽的小海港。
“美好的事物,是需要保护的!”谁说过这句话?他……
她用力地甩甩头,甩掉那份迷茫的思绪。
刚从附近的一个小镇坐了一站的地铁逛到这边,几个室友在买圣诞礼物,她觉得索然,便遛了出来,她一向不喜欢节日。圣诞礼物,她要送给谁呢?
在此之前,卡瑞娜和她的妹妹曾邀请她去她们瑞士的家一起过圣诞。这种事每年都有不同的人向她热情征询,但她大凡都会拒绝,不是不愿去接触他人,而是真的不想图增虚假多添烦恼。特别是,卡瑞娜几个堂兄弟从去年在开学典礼上第一次见到出云,就开始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至今仍未死心,她尽量在维护表面客气友好,温雅得体地回绝他们,但实在不想再多跟他们见面接触。
步伐带着几分随性,她抱着书本加快脚步向前走着,一些金发碧眸的小孩踩着滑板从她身边穿行而过,放肆地吹了几声响声的口哨。行人们走去走来,都会不自禁的深深看林出云一眼。出云,她是相当美丽醒目的,明眸皓齿,高洁典雅,亮丽可人。除了外在的美丽,还有她脱俗不凡的气质。最特别的是她没有化妆,这种纯净的美在美国很是罕见,在美国不管多少自信的女人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走在小径,神态闲暇而又有几分悠然自在,每天在这个时候走到这条小径都是让她高兴雀跃,带着隐隐的期待的心情。海风轻吹,空气带着特有的潮湿的咸味,她的裙摆微微飞扬,手不经意地拂过路边的树丛,繁密的绿叶上垂著一串串黄色的花朵,顺手一捞,花瓣就缤纷的飘坠下来了,洒了她一头一脸。
白天忙于繁重的学业,傍晚时分出云很喜欢到这条小径上散步。
海面上一群海鸥临空而起,这时正是黄昏,晚霞满天,许许多多发亮的、彩色的云,把海面都染红了,眩得人头晕。她的脚步变慢了,凝视着那晚霞由鲜红变为绛紫,凝视着那落日一分一厘的被海天交接处所吞噬,直至完全隐没。天色暗淡下来了,迎着海风,她沉思著,忽然感到了一份难言的、奇异的落寞,四周仿佛是太静了,海鸥的鸣叫,海风的轻吟,远处汽车声的喧嚣,这所有的声音汇合起来却依然“沉静”。她侧耳凝思,潜意识里却似有所待。
暮云在天际增多增厚,密密层层的卷裹堆积,周围的景致已迷蒙难辨,远处的霓虹灯已经亮起。今晚他放弃了这个傍海边散步的习惯么?怎么还不过来?
仰首眺望,海平面上一艘帆船缓缓驶过,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过份的寂静几乎使她难以忍耐,全神贯注而无法移动,紧张的等候着身后的动静。但,时间缓慢的滑过去,背后却始终没有丝毫声响。终于,熟悉的气息慢慢接近,脚步似乎是向她这边走来的。他,终于来了!她骤然翩然回头,巧笑嫣然:“霁清!”暮色里,一对深湛的眸子正闪烁着,像两道黑夜的星光。她全身心灵悸动了,血液向她的脑子集中,耳朵里嗡嗡乱响。
远处,帆船缓缓驶过灯塔……
“Matilda!”清朗好听的男中音。
她眉宇中微有恼意,半转过头去,身边的男生好脾气而又纳闷地看着她。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对她的态度总是那样友好而生疏,亲切而淡漠,坚守在友谊的范围内,不肯越雷池一步。
“你怎么不叫我出云?我也是叫你的中国名字。”这样好像显得他们之间很生疏的模样。
出云,出云,林是她母亲的姓,出云这个名字还是杨霁清帮她取的。当时他坐在草场上正在翻阅一本书。
“你看的是中国历史故事。”林出云说,看书的封面并不是数学方面的书籍,不经意看到扉页写着“沈恬音”,字迹秀雅端丽,是出自女子之手。
那一天杨霁清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心情显得很好,他讲起出云公主的故事。出云公主,隋炀帝之女,她和唐太宗李世民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霁清说这个名字很美,白云出岫,飘然出尘。
“这位出云公主原名叫什么?”她的长睫一撩,看向杨霁清。
“杨吉儿。”
“杨吉儿,也是姓杨的。”她无意识地重复。
“出云!”他只好又叫了一声,终于换来她的笑靥。
四目相瞩,杨霁清用一种带着关怀的目光看着她,刚才看她沉思的神情,不欲上前打扰,正想走开,回眸却见她极苦恼烦闷的模样,猜测她最近可能有烦心的事,走上前她却一反之前忧伤的表情,绽放出灿烂的笑靥,可随即又带着隐隐气恼的眸光看着他,女孩子的心思可真是难猜啊!
他看了看天色:“天黑了,海边风很大……”她怎么还不走?真有什么烦心难解决的事么?之前本来是找她有事的,看来只好明早再跟她说。
“为什么今天的散步延迟到这么晚?”她低声的,用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感情的口吻问。以往他的散步时间比今天早半个钟头。
“你也喜欢在傍晚时分到这里来散步?”他无意识地说。
“嗯!”她低应了一声。
他极目远眺,凝视着海天的交接处,眼神深邃绵长。
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这黄昏的散步,因为先有他的喜欢,所以她也就爱上这黄昏的海港,盘旋的海鸥,带着咸味的海风。他呢?一个数学天才,极理性极严谨的人怎么会有这份闲情逸致?
“海的另一边是中国……”他轻叹出声。
他是思念祖国还是中国有什么人让他思念?
回去的时候,杨霁清对她说:“早上借你的统计学能不能还我,嗯,书里夹了……”刚才他在宿舍里找了一个多钟头,后来才想起应该是夹在《统计学》那本书。林出云在傍晚时分也喜欢到这里来散步,他就过来找她。
“是那张素描画像?”她浅笑吟吟,低着头像是掩饰什么,扬眸看他,“画上的女孩很漂亮!”
“不是漂亮,应该说是美丽,不,是美好!漂亮让人想起人工矫饰后有造作,缺乏天然的灵动。她的美是雅洁纯净得不染一点尘埃。唉,我画得不好,无法表达她的美好……”他语气热烈,神情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恋,仿佛谈到心爱的女孩让他感到无比的欢乐。
林出云仔细看他的眼神:“画上的女孩是你喜欢的人。”这句话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这位平素温静自持的男生,神情流露出一丝窘迫羞涩,清亮眼睛焕发着光彩。
“我,喜欢她很久,很久了……”他如此坦率的回答使她心里掠过一阵激荡,苦涩如同海上的波浪一波一波地打来。
“你描述的那个女孩子应该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能几回见。”察觉自己的语气不自觉地带点嘲讽嫉妒的意味,林出云顿了一下,尽量让自己显得大方自然,“有机会想认识一下你的女朋友。”
“她……还不是我的女朋友,就只是我喜欢她而已。”他的声音低下去。
走回宿舍,林出云把那本《统计学》从枕头里抽出来,禁不住再取出夹在书本里那张令她闷闷不乐了一整天的素描。对着画像里的女孩,她出神地望了好一会儿。这张素描画工并不出色,但画像里的人物一笔一划都是用最细致的笔触勾勒出来,可以想象画画的人是用着最细腻的心思描绘着他心中爱恋的人。
宿舍门外,杨霁清拿过书,很快取出书中的素描,珍而重之地收起来,又把书递给林出云:“这本书在美国已经绝版,很难买到的,就送给你吧。”
走了几步,忽又回头:“Matilda,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我们是很谈得来的好朋友,如果有什么是我力所能及,帮得上忙的,随时吩咐。”这两天,这个活泼开朗的女孩眼眸变得阴郁起来,定然是有什么烦心难解决的事。
把宿舍门关上,林出云背抵着门,轻轻地叹气。
林出云想着那张画像,她真的不如画上的女孩么?也许她只是输在起跑线上没法抢先占据他的心,也许现在她跟杨霁清认识的时间太短所以不能碰撞出火花,也许她应该为自己的爱情多努力些……
再过几天他就要回中国了,这次他是跟他的教授到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不会在这里多做停留的。以后他们还会再联系再见面么?对于她,他是这么地熟悉,而对于他,林出云只是一个类似陌生人的名字,她只是他见过的几面的美国朋友。
事实上,早在杨霁清认识她之前,她就已经注意到他,甚至是爱慕上他。
第一次见到他时,其实不是见到他的本人,是他的照片。那一年,她陪母亲回中国参加N大百年校庆,母亲是N大的优秀毕业生,这次是作为特别贵宾参加这次庆典。当年母亲和父亲在N大相遇相恋,是这里的一段佳话。午后,她陪母亲在校园闲逛,重温她与父亲相遇时的点点滴滴。
“噢,当时妈咪就是坐在这片草地上看书,爹地掷了一只纸飞机到你面前……”
林出云蹦蹦跳跳地走在母亲面前,径自在草地上坐下来,假意向四处观望:“有没有像我爸那样酷的帅哥掷纸飞机给我?”
“死丫头!”母亲笑骂着。
“咦,这里有一张照片。”林出云在草场上拾起一张照片,目光停留在照片上。照片上的男子有一双清幽的眼眸和干净的气质。
“可能是谁不小心落下的,等会儿我们交到学校失物认招处。”林出云的母亲淡淡地说,目光安静地流连着周遭的景物,回忆着年轻时的痴狂岁月。
一个星期后,林出云和母亲登上了返美的班机,鬼使神差地竟把那张照片也带回美国。看着照片,有时她也猜测,是什么样的男子会有这样一双深冥幽黑的清眸,眼神沉定清笃,气质干净得像能洗涤世间的纷乱喧哗,沉淀所有浮躁的思绪。有一次她看完一部小说,那天晚上在梦里她帮照片上的男生编织了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故事里的女主角当然就是她自己。
“他,算是我的梦中情人吗?So Romantic!”醒来后,她捧着照片低低地笑着。
她,从未想过有一次能真正见到他。
上了大学后,为了锻炼自己,她坚持自己骑自行车上学,不让司机接送。
上了金门大桥,轻风吹来,让人感到心畅神怡,她放开了一只手,让晨风从指间流泻过。宏伟壮观的金门大桥横跨在碧海白涛上,朱红色的长桥望不见尽头。
忽然脚下“咔嚓”一声响——车链子掉了。她把车架在桥上,蹲下来装链子。十几分钟过去了,她已经是一头汗,可链子就是装不上。完了,难道她完美的求学生涯要补上一笔迟到的记录。
身后传来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需要我的帮忙么?”一口地道的伦敦腔。回过头,她看见一个高个亚洲男生站在她后。
她在看他的第一眼就懵了,那时的他穿着浅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圆领套头毛衣,站在刚下过雨的朱红色桥上,看着她和气地微微笑。他的身后是湛蓝的天,低矮悠缓的云,笼罩在薄雾时的青山,和碧海上的点点白帆。明明他只是穿着简单素净的衣物,却在此刻夺出所有景致的光华,在她之前的岁月和之后的岁月,她再没有见过第二个男子有如此的风采。这个带着薄雾的清晨还有他带着浅笑的眼眸,永远定格在她的记忆里,在她的生命烙下痕迹。
回过神来,林出云对他表示感谢,侧身站在一旁。他轻挽起袖子,半蹲在车前,扶起前轮,轻轻地转动一下,“咔”的一声,他很快就替她装好了链子。
“你是学学机械工程的吗?”她惊叹一声。
“我以前也骑自行车上课,自己装过几回链子。”他看着林出云的校服,若有所思,“你怕是有课要赶,我不耽搁你了。”他站在桥上向她挥挥手,漂亮修长的手掌沾满了车轮的黑油。
她赶紧跨上脚踏车,心里并不着急问他的姓名,她已经很确信他们还会再见面。因为妈妈说过,有缘千里来相会。跨越两个国度,穿越一个太平洋,他们必然是有缘的。
隔天,学院通知下来,说有一个有名的中国教授带着他的学生从中国到学院做三周的学术交流,到时他和他的学生还会给数学系的学生做几次讲座。这位中国教授程鸿儒,是学术界的权威泰斗,得到一些很有分量的奖项,发表了一系列引起哄起的数学论文。
那次学术研讨会,林出云谨慎对待,因为出席会议的除了程鸿儒之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学术权威。钟敲六点的时候,那个帮她修车的青年男子出现在讲厅门口,他穿着改良后的中山装,修颀端挺,简练温雅,跟着程鸿儒走进会议室,原来他就是程教授的得意门生。
那天他的讲座的主题是基础数学的发展和前瞻,他的演讲纵贯精深,新奇风趣,听得大家入神,回答问题时的渊博与颖悟让人不敢相信他的年龄。他的英语说得流畅地道,但在宣读学术宣言时他坚持用汉语。
有一个刁钻的教授在提问题时,故意英语里加了一些拉丁文。对于拉丁文林出云只听得懂零星的语句,并不会说,她心都提到喉咙口,暗暗祈祷希望这个杨霁清不要当众出丑啊。她坐在那儿,头都不敢回。可是,她立即惊愕地听到杨霁清用流利的拉丁文回答了提问。那位教授有些惊异地看了杨霁清几秒,随即带头鼓起掌。会上的人只有程鸿儒知道,杨霁清之前做过翻译工作,很多外国著作都夹杂着拉丁文的术语和词根,他就顺便学了一些拉丁文的语法和常用词汇,做简单的交流是没有问题的。
周围人都发出惊叹声,用赞叹,惊异,或者倾慕的口吻谈论这个来自中国的年青人。她听到周围的那些窃窃私语,感到一种由衷的钦佩和爱慕,突然就那么,那么,那么的自豪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