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讲座结束后,程鸿儒要早点回去休息,学院的学生热情地邀请杨霁清和其它几名学生参加晚上系里的舞会。林出云走到杨霁清向他挥挥手:“晚上我想请你喝一杯,谢谢你那天的帮忙!”林出云一贯伶牙俐齿,可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呐口起来。
杨霁清看着她,竟像是记不起她。
“那天我穿着白色短裙,戴着棒球帽,背着一个红色背包……那辆脚踏车……”她大为丧气。
“噢,我记得,金门大桥……你那辆脚踏车是白色的。”杨霁清对她笑笑,“你那辆自行车前后轮不在一个面上,车链又太长太松,有空你要拿出车铺里修修,否则会经常掉链的。”他向她点点头,跟着教授朝门外走去。
“晚上舞会你能不能做我的男伴?”她抢先走到他面前。虽然她个性坦率,可这么主动大胆的事她却还是第一次做。
“谢谢你的邀请,抱歉我晚上有事,不能参加舞会。”杨霁清对她静淡一笑,走到他的教授身边,两人边说边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林出云看着他的背影,心情有份隐隐的失落和气恼,为什么他是用这种淡然的语气跟她说话?难道她竟然不能引出他的注意?
晚上她还是参加这次系里的舞会,在任何场合,她的美丽总是脱颖而出。舞会所有的男士都请她跳过舞,她闷闷不乐地一一拒绝,坐在角落里发呆。不识人间愁的天之骄女,好像从此刻开始体会心动的滋味,也体会忧愁,体会悲喜由人。
数学交流会在三天后举行,林出云仔细整理她的笔记,收集程鸿儒发表的论文资料,她在会上提出一些很有分量值得深思的疑问。这时她发现杨霁清的视线投向她这边,表情带着专注。
“这个学生做过深入的研究,还能提出自己的见解,很好!”程鸿儒对她含笑点头。
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众人还想再提出了一些别的问题,院长走进来告诉大家不能再耽搁程教授,他的日程排得很满。大家只好都散了,纷纷走出去。杨霁清对她走过来:“你刚才提的问题很有趣,我们可以再深入讨论一下么?”
“好呀!”她微笑地扬起头。她终于引起他的注意。
那天他们谈了很多,除了学术上的问题,他们还聊了些别的,林出云发现他并不只是个乏味的读书人。他在文学上的涉猎很广,喜欢运动,特别是跑步和游泳,还会一点武术套路,到美国后爱看欧洲杯和Wimbledon,除此之外就是音乐,和旅行。
他们在学校梧桐树下散步,轻松惬意地聊起了书籍和音乐,人生哲理。林出云发现温静的平易谦和背后他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笃定。她凝视着杨霁清深思时的蹙眉,淡笑时的扬眸,静默时低首,心想中文有一个词叫“丰神如玉”,大概就是说的就是他的样子。
那天他们还谈了一些别的,林出云看他总是一本正经的,就想逗逗他。
“让你猜个脑筋急转弯。”她走到他面前,停下,笑得神秘兮兮的, “这是多少?”
她伸出四根手根在他面前摇晃着。
“Four。”杨霁清答道。
“那--这个呢?”她四指弯曲。
他疑惑地看着她,愣了一下,轻轻摇头。
“wonderful(弯的four)!” 她阴谋得逞地大笑,笑得都弯下腰。
杨霁清也跟着笑起来。
林出云抬头看他,笑意从脸上褪去,她转头看向别处。
“怎么了?”杨霁清问。
“没什么。”没想到他笑起来这样好看。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时常见面,彼此都有谈不完的话题。杨霁清的风度、谈吐、学识全让她着迷。他站在金门大桥上朝她挥手的样子时时在她心头浮动。
她突然对中华文化有了浓厚的兴趣,选了很多中文的课程,在家里搬出她母亲收藏的中文书籍。
“小时候强迫她学汉语,小手心都让戒尺打得通红就是不肯好好学,这会儿怎么就用起功来?”她母亲笑着跟丈夫说。
“我早就说过,强按牛头喝水是行不通的。我们的宝贝那么聪明那么有干劲,要是她真想努力学什么,你让她少学一点也是不行的。”父亲走过来搂住母亲的肩膀。
没有人知道,林出云努力学中文,其实就只是想了解杨霁清身上的深静醇和与温雅游韧到底源于一种怎样的文化。她想让自己离他近些,跟他谈论的话题多些。
虽然林出云的母亲是中国人,但自小成长于美国的她只会简单的汉语交流,为了在短暂的时间内学会那些对她来说像天书一样的汉语,她睡着了说梦话都在念。
之后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多,她把父亲珍藏的几部学术著作借给杨霁清,杨霁清帮忙修改她的期中论文,给了她很多很好的建议。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再陷于诗词歌赋、人生哲学,林出云主动聊起她在美国的生活:一个女性朋友因婚姻而退学,一个很好的朋友死于毒品,一个英俊的德国男子向她求婚,她最心爱的宠物狗雪格被表妹亚莉克希亚泼了硫酸。还有去年愚人节那天,室友玛丽想整她,在她的棉被里放了一只杂沓的流浪猫,为此她受冻了一整个晚上。
“为什么呢?小猫很可爱的。”
“噢,它洗干净了当然很可爱,可它脏兮兮的带着满身的病菌,谁会觉得它可爱?”林出云有很严重的洁癖,讨厌不洁的事物。
杨霁清笑笑没回答,林出云问起他在中国的生活,却感觉他避重就轻地回答,好像在避免深谈。
接下来的日子,杨霁清除了参加一些讲座、研讨会,他还参加了一次游行和几次学生会举办的集体活动。他说他想体验一下美国学生的学习氛围。在公众场合,他对周围的人周道殷勤,进退有节,很多热情的美国女孩以为他易于亲近,但却都会被他不露痕迹地挡在千里之外。会上面对众人的褒扬或批评,他也总是淡淡地笑,林出云这才看出,他那温润和煦的笑容下隐藏着一颗平和淡泊的心。
林出云本认为这个男生情绪是温淡无波的,直到那一天。那一天,她跟杨霁清在美国大街散步,这几天他们逛了几个博物馆和展览会,林出云跟他介绍着各种美国文化,杨霁清听得津津有味。
街道前面有几个路人驻足观望,一个穿着警服的执法人员站在一辆手推车旁挥动着电棒,大声咒骂,地上蹲着一个瘦弱的老人。
“怎么回事?”杨霁清看向林出云。
“那个外国小贩无证兜售,根据美国城市管理法,警察有权……”
“无证那又怎样?因为他不是美国人,才需要证件吧。”
林出云没想到以他淡然的性情会说出这样愤然的话。
“证件是城市管理外来流动商贩人口的一种方法,毕竟这会影响到城市交通。”
“影响交通?影响谁的交通呢?为了给那些开车的人敞开一条康庄大道,你们会把路边这些衣食无着的人赶得远远的,对吧?”他的语气还是平和的,眼眸却带着冷然的光。
前面冷漠观望的人群渐渐散开,那个警察大声喝骂着,骤然把手推车推倒,走上前把滚落到地上的水果踩烂,那名哭叫着阻挡的小贩被警察粗暴地推倒在一旁。
“太过分!”杨霁清急步跑上前,林出云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就听到那个警察闷哼一声,抱着头躺在地上。
“该死的黄种人,你袭警!我会把你告到死。”那个警察喋喋不休地咒骂着。
“美国法律中有一条是执法失当,警察先生是知道的吧。还有你刚才的所言所行,我可以告你种族歧视。”杨霁清把一张纸条扔在他身上,“这是我的住址,想告我就来吧。”
杨霁清把老人扶起来,帮忙把路边的水果拾起,用英语大声地说:“老先生你等会可以到医院检查身体,要是哪里不舒服,我们就要这位警察先生赔医药费。”那名警察早逃远了。
“上帝会保佑你!”那位老人用不标准的英语说。
杨霁清拿出身上的所有的钱交到老人手中,递给老人一张名片:“如果那个警察敢找你麻烦,就来这个旅馆找我,短时间内我是住在那儿的,希望我能帮得上忙。”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林出云说:“你今天……好像很激动。还有你打架很厉害……”
这时,他们正走在热闹的街道,周围是一片喇叭和车铃声,一明一灭霓虹灯满街耀眼的闪烁着。
“小时候家里很贫苦,身弱如柳的母亲每天早晨都要担着两担菜到市场,那些地方警察要收取各种管理费,办一个所谓的营业证要花很多钱,我们家怎么可能拿得出来。有一天……一个警察过来摊位上没收两担菜,还要我们付赔款,在争执中妈妈被推倒撞到一块铁板,留下一身的病痛。”
原来他的童年是那么不幸,林出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
“我那时好恨自己,恨自己不够强大,不能保护母亲,所以我瞒着母亲偷偷地跟着后巷的一个退休的拳击手学打拳。后来还是让母亲发现了,她气恼我不学好,好狠斗勇,用粗粗的棍子打我。我跪在她床前发誓,永不打拳。”他的头低下去,心中愧疚,最终他还是没能信守对母亲的承诺,在数度被困窘生活逼入绝境他还是跑去打拳赚钱。生活中赤 裸裸的残酷与现实,会让一个人为了一文钱,把自尊与原则踩在脚底下。
这一次交谈使林出云更加了解杨霁清,她同情他年少时的清苦,也知道他今天的成功全是自己拼搏努力得来的,心中对他充满怜惜之情。那天他穿着中山装站在美国大街上教训那个警察,帮忙贫弱的小贩,让她对杨霁清生出一种崇敬之情。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程教授准备回国。学院为他们举行了一个送行宴,林出云作为学生会主席也参加了送行宴。程教授和他几个学生上去发表交流心得和感谢辞。
“明天你就要回国了,今天我陪你到处逛逛,我们拍一些照片……”林出云提议着。
“我今天有事,想到纽约第五大道买一份礼物。”他对林出云笑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们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临别,他要送她礼物么?她觉得胸臆间有几百只小鹿乱撞。
“漂亮新奇的小事物,女生都很喜欢。”半天她才喃喃地说,其实喜欢的男生送什么女孩子都会很高兴的。
“是吗?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杨霁清低喃着。
“她……”林出云怔住,眼底的笑意收敛起来。
“她叫沈恬音,是一个中国女孩……”他眼中有掩不住的光彩。
这时林出云不由感到平日父母对她的那套教育还是有用的,至少让她在心情如此起伏的情况下,仍能保持优雅的仪态和安娴的神情。
“你请我看电影,”林出云扬起眼眸,笑着说,“然后我陪你选礼物。”最后的一天,她希望他们能一起看一部电影。
他们看的了一部电影——纯真年代。影片是讲述十九世纪纽约的上流社会,男主人公亚契有一个年轻貌美的未婚妻梅,却在不知不觉中爱上梅的表姐艾伦,一个已婚的女人。
看完电影,他们边走边讨论。林出云说:“梅比她表姐貌美有才情,男主怎么会爱上她表姐,况且她表姐已经结婚。如果你是男主,你会选择谁?”
“艾伦。”他说。艾伦成熟中带着天真,安静中带着俏皮,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子。
“为什么?梅难道不完美?”林出云不解。
梅,年轻漂亮,讨人喜欢,却有那么一点矫饰的造作,就如一颗人工制作的珍珠,精雕细琢,完美无瑕,但同时也因缺少了天然的灵动而无法触人心底。这样的女子虽可爱却不可亲。
他们还谈起影片里难忘的一幕,男主去找艾伦,她站在海边,那样美,美得让他不敢走近。他在心里说,帆船驶过灯塔的时候,如果她回头,就走过去。结果她没回头,他转身,跟未婚妻结婚。
看完电影,他们在纽约第五大道逛了一天,最后买下了一只白银手镯。
那只白银手镯是几串细细的银丝缠绕着,银丝上镶着一粒粒小钻,佩戴时手手腕一动,镯子就彼此撞击,发出细碎的、叮叮当当的轻响。
“这只手镯真的很别致,店里还有没有第二只?”她问。
“这只手镯是纯手工制作的,独一无二,全世界也就只有这么一只。”老板回答。
“独一无二,唯一的……”林出云不知在想什么,喃喃自语,心中竟有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
第二天,杨霁清跟着教授去了机场,已验过关,走进机场的广场上,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着:“杨霁清,杨霁清……”林出云站在送客看台的栏杆边,对他挥着手。
她把手圈在嘴上,喊着:“我们还会再见面么?”
他点点头,笑着,走上了飞机,从飞机的楼梯上回头一看,林出云仍站在那儿,长发在风中飘飞。
两个多月过去了,林出云写过一封EMAIL给杨霁清,杨霁清寄过两张明信片给她,除此之外再集。
她心知肚明,杨霁清心有所属,只把她当成朋友。如果她坚持要走这条感情路,委屈心酸是可预见的,可是感情的事不能讲究绝对的公平,如果她付出十分,能换来他一分的回应,她觉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