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沉睡了一天的望海门开始苏醒了。各色人等仿佛出笼的小鸟,纷纷从几十条小巷和数不清的出租屋涌出,赶集似地奔向巷口街角,各种方言顿时像开锅粥般从街巷和院落的深处响起:东北话,河南话,西北调,上海腔和当地房东被外乡人称作的鸟语。被海风躁动起来的杂乱无章的喧哗彻底扫清了古老渔村遗传下来的最后一丝孤独和宁静,把当地人那种眺望茫茫大海,等待归航渔火的传统生活驱赶得无踪无影。
土著们不用再担心出海捕鱼的亲人是否能够避开远海的风暴了,而是和异乡客一起涌进活像海上战舰似的南国影院,去看偷泊过来的要么打得死去活来,要么爱得撒娇耍泼的香港电影,以惊叹仅仅一河之隔的港佬怎么会这么野蛮无情和那么不知羞耻;或者熄灭掉自家的热锅土灶,和房客们一起钻进飘荡着他们遥远家乡气味的餐厅,去品尝被他们在追忆中夸大变味了的美味佳肴;或者瞒着妻子儿女,偷偷潜进歌舞厅、夜总会,被妖魔般的露骨表演和勾人心魂的歌声所震撼,看着那些白天里穷苦潦倒,晚上却活了水的外乡人聚在一起喝酒、打架和胡闹。
土著人曾经的家园已经被遗忘在时光的深处,那个曾经的海湾渔村一夜之间就被来路不明的外乡客占领并改变。就连他们祖祖辈辈操持的职业也在一夜之间从渔夫变成了房东。那些来自天涯海角的洗头妹和流浪汉将他们的住房越挤越小,却将他们的钱包越塞越大。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也慢慢学会了不知来自何方的花言巧语和他们从前没有见过,也不需要的尔虞我诈。
现在,他们一眼就能够认出,哪些小姐是东北佬,不仅知道她们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怕冷才从老家赶来的(她们自己的解释),而且也见惯了她们那打架斗殴的揽客方式——这种方式的好处不胜枚举,唯一的坏处是吵得他们难以入睡。也能一眼认出哪个洗头妹是来自一个叫作四川的好地方,因为那些洗头妹老是用莺歌燕舞的家乡话向客人们宣传一个叫作“天府之国”的地方,她们那妩媚多情的生意已经勾走了不少当地有钱有势,也有老婆的男人。
除此以外,当地的土著还从那些不辞辛苦,不厌其烦地涉海赶过来的香港佬身上找到了生活的榜样。那些家伙虽然与他们长得一样,也说着同样的鸟语,却过着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一到周末,那些香港佬就像奔命似的过海涉关赶到望海门,提着大包小裹花里胡哨的外国礼品,心潮澎湃地深入大街小巷的发廊中追逐着女人,轻易地感叹着她们编造出来的身世故事,一心只想和尽可能多的,管她是何种来路的女人上床,那种饥不择食的样子,好像香港没有女人一样。
夏子光在望海门的人堆里挤着,怀揣着一把利刃去执行一项十万火急的任务——和绑匪谈判,解救人质。他早就想象了各种各样的惊险和刺激,也一直在平息着心中的惊恐和不安。奇怪的是,等他踏上征程,置身于望海门的人潮时,却突然感到了一种怪怪的虚幻:头上的银灰色的天空,和天空相接的银灰色的大海是那么地空落和辽阔,而脚下的这一片海湾中喧嚣的街市却是那么的渺小,仿佛是假相一般,随时都可以被大海的一涌波涛或天空中的一阵游风抹去。走在这样密密匝匝的人群里,反而更有一种无家可归的荒凉。
按照绑匪的要求,夏子光准时来到了那座早已被抛弃在海湾一角的码头。那里仍然遗存着一个巨大院落的轮廓。来之前,他做过一点功课,知道那里原是一处码头管理中心和海鲜中转仓库,由一位在这儿掀起过一阵偷渡香港和走私洋货热潮的海霸所拥有。
码头的古老院落被更加古老的大树缠绕着。那些巨大的热带树木,用巨蟒一样的根系紧紧抓扯着碉房塔楼,那些蜿蜒攀附的枝条撑裂了墙体,崩毁了屋顶,使那座用来观潮和导航的三层茶楼陷落在森林的巨网中摇摇欲坠。
夏子光像深入雷区般一步三探地向塔楼的顶层攀爬,终于跌跌撞撞地站上了原先是用来点燃篝火导航的楼顶平台。脚下的望海门顿时尽收眼底:一张破网似的小街小巷;百衲衣般的破碎屋顶;百孔千疮的墙壁;被荒草野花埋没的码头栈道;海面上形断意连的链状小岛;海湾里正在腐烂的木板渔船;还有那浩瀚无边的太平洋。
这是他第一次站到大海面前,第一次见到近在咫尺的大海。不断涌动起来的浑圆水体和扑面而来的波峰浪谷,激发了他又痛又快的想象,觉得它们就像女人的身体。难怪人们会把大海比作母亲,比作故乡,大海确实犹如一个涌动的民族,每一块波涛都是一张相似的面孔,就像一位母亲生出来的数以亿计的孩子一样,他想。
这样想着,他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大海波峰浪谷无数,野野茫茫一片,任何个人的冒险和牺牲都可能被她无情地抹去,就像潮头抹去一朵浪花那样。
这是猛子和湘香第一次在刚到傍晚时分,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出租房。一进那间蒸笼似的铁皮屋,湘香端起一大瓢凉开水就喝,并瘫痪似地坐在他的大腿上。他也将嘴凑近水瓢,贪婪地喝了起来。
解渴以后,湘香飞快地甩掉身上的衣裳,一眨眼就全身光生生地钻进了他的怀抱里。两人一起滚倒在烫人的水泥地上,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干净就开始了。
完事以后,湘香不满地问:“你们男人真是怎么着都能快活得起来,可你准备怎么让我向老家的父母交代呢?”
“一等我们在这里挣到钱就结婚。”猛子翻了个身,睡意朦胧地回答。
“挣到钱?哼,”湘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跨过他的身体,向冲淋房走去,“那我爸我妈恐怕早都入土了。”
“别急嘛,老板说,今晚这一票要是干成了,我们就真的发财了。”猛子嘟嘟囔囔地应付着她。
“怪不得大白天就把人家拉回来,好像是要吃断头餐似的。”湘香边打开水龙头边恨恨地说。
回答她的已是猛子吃过蜜似的鼾声。猛子的女朋友湘香是属于那种一眼就能杀伤男人的美妙娘们,因为她从来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在男人面前卖弄风骚。相反,她的眼中从来就没有男人,好像她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是个漂亮的女人一样,有着一种不解风情的特别劲道。这不仅让向她大献殷勤的香港老板弄不懂,也让那帮和她在同一条流水线上缫丝卖苦力的小姐妹犯糊涂。她们多次把话跟她挑明,说是只需往老板的床上一躺,她就不用每天在滚烫的开水边与泡臭的蚕茧打交道,而过上别人做梦也梦不到的生活了。但她总是一笑了之,好像没有听懂一样。
可是半年前的那天晚上,当猛子把她从望海门街角的几个流氓手中解救出来,并护送她回她的女工宿舍的时候,惊魂未定的她却忍不住第一次认真观察起一个男人来。面对着他那张怒气未消的可怕的脸,她突然像惊蛰的美女蛇般浑身一震,觉得他和自己二十一年来看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既不像粗野的屠夫,也不像娘娘腔的书生。这个家伙火山喷发似的呼吸和他博击流氓时的雄兽气味一下子使她心旌摇荡起来。
湘香心猿意马地领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仿佛新染了一种怪病,又热又烦,好像想跟谁拼命似的,这在她二十一岁的人生历程中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猛子。
因沉溺于湘香的爱情,陪伴在老板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猛子一度被商华辞退了。等他觉得和湘香腻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在劳务介绍所看到一条招工广告:给女模特擦澡换内衣,高薪待遇,月薪一千元。不要说每月一千块的工钱已经比在缫丝厂的湘香多出了一倍,单是想想那份工作的内容,也足以让他兴奋。
他激动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大早,他从湘香那里要了六百块钱,交了中介费后,就迫不及待地赶到招聘单位应聘。面试之后,人家答应留他试用,并且拿出一份“用工合同”让他签字。办完手续,一个经理模样的人,用南方的鸟语告诉他,这个工作非常重要,必须认真做好。说着,就把他领到一间大库房。
库房里,果然集中了很多女模特,不仅有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女模特,而且还有白皮肤、蓝眼睛的西洋女模特,甚至还有黑皮肤、灰眼睛、高个儿的非洲女模特。经理指着这些模特吩咐他:“你的工作,就是每天把她们身上穿过的衣服脱下来,再将她们擦洗干净,然后按编号把我们送来的新衣服换上穿好。”
天哪!猛子的血往上一涌,差点昏厥过去。原来,摆满库房的这些女模特,都是商场和展览会上常见的模特模型。每天傍晚,汽车拉回大批这种塑料模特,猛子在别人的监督和指导下,脱掉模特身上的各色内衣,再用清水擦洗干净,然后换上其他款式的内衣,并小心地装上汽车,直到半夜时分才能腰酸腿疼地干完。
他找到老板,要求辞工。老板拿出那份“用工合同”,笑道:“你可以走,但你试用期未满,你违反了合同,我不能给你工钱,你还要赔偿我一千元违约金。”
无奈之下的猛子只好带上湘香,回到赏花夜总会,并把湘香从一个缫丝女工变成了伴舞女郎。
湘香无师自通地把控着男人的欲望,深谙一个舞女克敌制胜的法宝,那就是要出其不意地吸引眼球,而化繁就简才是通向这一境界的捷径。于是她摈除了别的舞女使劲往身上披挂行头的陋习,浑身上下只套一件肥咕隆咚的T恤衫,让其余的部分与客人赤诚相见。
“那南风吹来清凉,月下的花儿都入了梦乡,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一个星期以后,她伴随着靡靡的歌声,开始按自己的理解跳舞了。
和那些追求性感的舞女不一样,她那原生态的独特美感,反而获得了鹤立鸡群的效果,很快就脱颖而出,一举成为赏花夜总会的头牌舞娘。
眼见暮色四合,大海正在沉入黑夜,可望海楼下的废墟仍然一片寂静。夏子光摸了一把自己还不太习惯的平头,那是他专门为这次任务打造的装束。他又摸了摸黑西装胸口的两个口袋,丰瑾拍摄的录像带和张旗为他配备的大哥大硬硬地提醒着他。也许绑匪已经到了,正在暗处观察着他,他想。于是便在楼顶上徘徊了一通,然后一转身做出放弃下楼的样子。
果然,楼下一个看不清的树丛中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喊叫:“喂——楼上的人,我们看见你了,你慢慢走下来吧。”
夏子光下楼站到了废墟的中央,向树丛中寻找。“背过身去,不要动。”夏子光照做了,立刻就感到身后一阵风起,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两只臂膀就被人死死抓住,嘴被捂上,眼睛也被一条黑布扎牢。他看过香港的黑帮电影,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目标,并没有多大危险,因此根本就不作什么反抗。几个人推着他走上一条崎岖的小道。约莫二十分钟左右,他们磕磕撞撞地停了下来。夏子光判断大约是进了什么房子里,从行程的时间上看,地点离开望海楼不会太远。“你是江良伟,江总的……”一个男人边解开他的蒙眼黑布边问,但好像没有问完就被卡住了。夏子光觑着眼,适应了一刻昏暗的灯光才看清了眼前的情形。是猛子!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猛子和他一样惊讶与意外。但他刚想说话,猛子就抢先反应过来,用目光制止了他。然后不动声色地问他:“东西带来了吗?”
夏子光明白了他的意思,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录像带。两个刚才抓着他胳膊的人凑上来就想拿,可夏子光又迅速将录像带揣进怀里说:
“那不行,我必须看到安全的人质。”猛子也不多话,只是一挥手。就见一个并不怎么凶恶的黑衣男人从老宅厅堂的一扇侧门里推出一位穿着白裙的姑娘。夏子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姑娘,虽然还是个没有完全发育的少女,但绳索却把她勾勒出了凸凹有致的曲线,使她那修长的身材流丽婉转得就像字母S一样。她脸上的表情虽然惊恐至极,但仍如清水油灯一般漾动着青春的光彩。
“好吧,”夏子光再一次掏出录像带,对着猛子冷冷地说,“录像带给你,人质我带走。我们保证这次缉私新闻绝不会在电视上出现。”“慢着,”猛子也冷冷地回答,“江老板没有忘记吧,我们那批货……”
“噢,当然。那批货海关已经立案,三两天内恐怕……不过请你相信我们老板,三天之后一定搞定。”
猛子又一挥手,黑衣男人立即就将丰瑾往回推。
夏子光看到她紧盯着自己,挣扎着,但却被一团白布堵住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兄弟,我们各为其主,只好得罪了。”猛子意味深长地对着夏子光说,“但我们可以保证,绝对不会伤害市长的千金。”
夏子光很快又被蒙上眼睛,堵上嘴巴,并被绑在厅堂的一根立柱上。
“兄弟先走一步,待会会有人来放你。”猛子碰了碰他胸前的大哥大,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