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午夜，张旗才接到夏子光打来的电话。垂头丧气的丰育济被火烧着了一样，从沙发里跳起来，凑到她的身旁紧张地听着。
“好吧，先这样吧，如果需要我再通知你。”张旗挂掉电话，对着惊魂未定的丰育济：“绑匪坚持要海关归还货物后才肯放人。不过我们的人见到人质了，丰瑾没有受到伤害。”丰育济微微向后一仰，舒了口气。
“真有点奇怪，他们怎么那么在乎那点走私品，不就几吨洋酒吗？”张旗自言自语地琢磨着。
“就是呀，为什么啊？”丰育济傻乎乎地重复着她的疑问。张旗看着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物，吸拉着拖鞋、斜扣着睡衣，一副六神无主的可怜巴巴相。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这座秘密别墅。第一次是对他冒险到望海门老宅看望她的回访。因为那时丰育济常常抱怨，自己对她的追求就像倒霉的中国足球队在和一支世界杯冠军比赛，虽然对方也带他玩，但就是不给他射门的机会。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曾义正辞严地反驳说，“忘记了你是怎么把我弄到手的了？当心我告你强奸。”
“就是因为第一次像强奸嘛，所以我一直觉得心里不爽。”丰育济嬉皮赖脸地纠缠着，“你看看现在，一到关键时刻，你就亮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情样。好像你不是一个美人，而是足球场上的守门员。”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因为她知道，像他这种见到美女就分泌荷尔蒙的男人，既要让他尝到些甜头，又必须保留一点想头勾住他，不得最后目的，就决不能敞开全部的城池。
刑警陈安斌与商华的相识几乎可以用搞笑来形容。那天他在办公室里加夜班，突然鼻子不通，直打喷嚏，觉得自己感冒了，就从对面一个小巡警的抽屉里找出一瓶“感冒灵”，倒了几颗吞进了肚子里。
刚吃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刑警队的女政委叫他过去办事。到了政委单独的办公室，他忽然感觉到了身体有了奇妙的变化。当时他还很纳闷：那政委已经快四十了，长得又像个男的，自己怎么突然就冲动起来了呢？总之，他不可抑制地呼吸开始急促、脸色开始发红起来，而且心思已经不在她的谈话上面了。
政委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常，就问：“没事吧，你？”他答：“没事没事，政委你真漂亮。”
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话啊。不过，他发现政委却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并临时决定陪他一同前去办案。
他忍着冲动和政委一起来到赏花夜总会。一看到商华就热血沸腾起来，嘴也仿佛不是自己似的乱说一通：“我说，你就不能多穿点衣服啊，一件红兜肚，一条皮短裙，到底是要包起来呢，还是要露出来，难怪你们这里要出事。”
商华先是一愣，但立马就花枝乱颤地向他伸出了玉手酥臂。他咽着口水，一把抓住她的手就不肯松开了，直到女政委把商华的手从他的手里夺走。当他们坐下来谈的时候，陈安斌已经到了站不起来的境地。商华应答询问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倒是她那胸部的每一起伏都让他口干舌燥，胡话连篇。
“你们这里真是好地方啊，这里的舞女比洗头妹们漂亮多了，听说里面还有桑拿，鸳鸯浴什么的服务……”
商华很诧异，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警察竟然会这么生猛，就不敢再小瞧他了。于是她把目光从女政委的身上移开，开始探究他到底属于哪路的神仙，却并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胆气，倒是他脸上的一对零件给她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
那是一对招风耳，但它们仿佛不是长在头上，而像是两片枯黄的树叶挂在头上。“这种耳朵有福”，她突然想到小时候外婆曾经这样告诉过她，心里顿时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
“不好意思，估计我的同事有点发烧说胡话，你不要再说话了。”女政委见他胡说，马上打断。
“我才没有发烧呢。政委，什么时候我们也来享受享受啊，听说她们这还有‘舞郎’呢，你也可以叫一个，呃，玩玩。”
“什么桑拿，‘舞郎’的？”女政委气得一骨碌站起身，话都说不圆囫了，拉着他就往外逃，狼狈的样子就像是受到了歹徒的追击。
原来，那几粒药丸是那个小巡警女朋友送给他的南洋春药，小伙子因为不好意思就把它伪装在“感冒灵”的瓶子里了。
后来陈安斌曾自我解嘲地告诉商华，他是在吃错药的状况下才爱上她的，并不顾她的怒视，恬不知耻地总结道：“吃错药本身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吃错了春药后果就很严重了。而我正是一个把‘金枪不倒丸’当‘感冒灵’吃的牛人。”
和张旗通完电话后，夏子光感到自己就像沉入了黑夜的大海那般失落。与充满紧张、期待地前去和绑匪谈判时的心态不同，在作为败兵返回望海门的途中，他的心情降到了冰点。绑匪的完美脱身，张旗在电话中掩饰不住的失望，还有猛子的意外出现……总之，他的首次出击失败了，正在空手而归。
他不知道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已经在黑暗的小径上奔走了多久，只是听凭感觉的指引，向着望海门的方向回归，渴望尽快回到那间容他安身的铁皮小屋，就像落水的渔夫渴求渔村的灯火。
繁星般的灯火仿佛突然从他的眼前冒了出来，一股热浪像汹涌的海潮一般霎时就将他覆盖、拥紧、温暖了。他看清，自己已经步入望海门一条洞开的入口，眼前的一条小巷已经被夜灯烧得彤红。
午夜的街头，招牌能够打多久？唱过的老歌，你记得的有几首？
一家夜店传出低沉的《像我这样的朋友》，仿佛是谭咏麟专门为他唱的。
他知道，此刻正是望海门焕发青春的时刻。小巷里的洗头妹们已经相互掺和在一起，各种难以分清彼此的气味混交混杂，呼呼响地裹挟着迷失方向的心灵。夏子光放慢了脚步，贪婪地吸纳着这样的气息，觉得它们是那么地暖人心肠。
对于无家可归，或者有家难归的男人们来说，唯有望海门才是一座隐秘的天堂，他漫漫地想着，细细地体味着。看着那些劳累或流浪了一天的男人们在这里寻找着欢乐，看着洗头妹们毫无保留地向他们提供爱情中最实质的内容，倾听他们或哭或骂的知心话，却不像妻子或恋人那样苛求责备。他累了，他不想跋涉了，两腿一软，期望一头扑进这座伊甸园，沉入永恒的梦乡。
“走，大哥，到我的出租房去！”一个浑身酒味的妙龄女子，从天而降似的从背后扶住了他，把他抱得紧紧的，又哭又笑，又唱又跳地纠缠着要和他睡觉。
无法脱身的夏子光突然急中生智，扶住那个女子朝最近的一家发廊走去，心想，发廊应该就是她们的家。
可那家发廊的妈咪却横眉冷对地把他俩拒之门外：“当这里是难民所啊？”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夏子光，“看你生得一副白面书生相，原来也满肚子花花肠子。没本事，就别惹祸啊？”
“大姐，你可别误会，”夏子光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妈咪，“我只是想让这个姑娘在你这醒醒酒。”
“嘿嘿，这还差不多，”妈咪让开身，“让我来帮她醒醒酒吧。”妈咪让夏子光把那女子放躺到一张条凳上之后，打开一瓶可乐，自己先喝掉一大半，再在瓶里加满醋，灌进了醉酒女子的嘴里，对着夏子光说：“没事，她睡上一觉就好了。”并朝着里面一招手，“小妹们出来，陪这位先生玩玩。”夏子光明白她的意思，连忙摆摆手。“嗨，真是邪了门了，”妈咪又开始重新打量夏子光，“还有不好这一口的男人啊，你该不是警察吧？”“你看呢？”夏子光故作俏皮地问。
“我看啊？”妈咪眯着眼绕着夏子光缓缓地转了一圈，然后突然一把抓起夏子光，迎面就将他抱住，“你要真是警察，老娘今晚就亲身陪你。告诉你吧，老娘就喜欢啃硬骨头。”
夏子光哪里知道，这家发廊的名声完全来自于这位妈咪。她本来也是个普通的洗头妹，但她却干出了不平常的大事：一天深夜，一个身强力壮的劫匪闯入了她的发廊打家劫舍。然而，当他拿着一尺长的尖刀，走到一个二十岁的美女面前收钱时，她却动都没动，恼火的劫匪只好亲自动手对她搜身。但强壮自信的劫匪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外表娇柔的洗头妹竟然在来南方市之前学过三年的护身武功。还没等劫匪反应过来，洗头妹已经将他掀翻在地，麻利地用一根吹风机上的电线捆住了他的手脚，并塞住他的嘴巴，然后将他拖进发廊最深处靠近小河的厨房中。
制服劫匪之后，其他洗头妹和一开始吓得目瞪口呆的嫖客在为她的英雄壮举高声欢呼之后，一致建议她将劫匪送给警察。但她在仔细打量了这个劫匪后拒绝了这个合情合理的建议。
据说，当天晚上等其他的洗头妹和顾客都离开之后，她命令劫匪按她的吩咐做“一些令她快乐的事”，直到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也感到厌烦为止。然后让他从哪里来再滚回哪里去。
正如这位妈咪说的，醉酒女子睡了一觉后基本上清醒了。清醒后，她就只哭不唱了。她说自己是个川妹子，还不到二十岁，就在附近的一家酒吧坐台。她说，当天晚上，一名客人点她出台，可完事后，那个家伙却不按说好的价格付钱。不付钱也就算了，那个流氓竟然还要臭她。说她长得那么丑，还好意思向他要钱。她实在是太委屈了，便独自买了瓶白酒把自己灌醉，走到大街上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有那么丑，到底有没有男人对她感兴趣。
“姑娘，你要是不嫌弃，就留在我这里干。”妈咪安慰着她，转而咬牙切齿地说，“那个杂种要是闯到我这里来就好了。”
醉酒姑娘的遭遇勾起了夏子光的心思，他想起了阿霞，就按照舒妈曾经告诉他的地址，向一条曲里拐弯的小巷寻去。
阿霞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小床和一具破沙发外，再没有了立锥之地。夏子光本能地向沙发走去。阿霞赶忙拦住：“请，请你上床吧。”话一出口，她就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脸一红，“噢，我的沙发腿断了，坐不成。”
夏子光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觉得她在自己租来的铁皮屋里和她在舒妈的发廊里简直判若两人。
她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心事，但她知道他需要什么，她开始悄无声息地脱着衣服。
“别别别，”夏子光伸手拦住正在像跳摇摆舞般脱着衣服的阿霞，“我来找你，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阿霞叹了一口气，停了下来：“你是想听咱们老家的花儿了吧？”“现在太晚了，唱花儿会吵了别人。你就跟我说说是怎么干上这个的吧。”
阿霞犹豫了一下，然后咬了咬牙，一句一顿地对他讲述。刚到南方，她就按家乡小姐妹说的，找到了望海门。她跑了一天后真是饿坏了，饿得浑身颤抖，两腿发软。就在这时，她遇见了一个香港佬，一看他看着她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她一想，反正自己到南方来就是为了干这个挣钱的，就让他先请她吃一顿饭。饭后，他俩钻进一条小巷的深处，见四下无人，就将一间铁皮小屋的门锁撬坏，在那屋里的地床铺上干了那事。
没想到，正在这时舒妈回家了，她没有像别人那样见了贼就大喊大叫，而是抱着膀子在一旁看着他们的慌乱，最后笑嘻嘻地说：“嗨嗨，姑娘，你可真是找对了地方啊。”
舒妈在领她到她的发廊去之前，先问她为什么要来南方干这个。她就告诉她，她除了有一百多个买不起课本的学生外，还有一个重病卧床的妈妈。在眼看妈妈就要像一条被抛弃的猪狗一样死去时，她一下子明白了，像她这样出身的女孩子，是不能拿美丽当饭吃的。她必须把自己短暂的青春变成让母亲能够活下去的药罐。
夏子光觉得，正是洗头妹，这个无情世界的弃儿，才真正给失败了的男子汉带来愉悦和慰藉，使他们放弃了犯罪的念头，产生再生的勇气。
“大哥，你不会永远倒霉的。”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什么？你怎么知道？”夏子光停止了胡思乱想。“因为我觉得，你就像是我们大山谷里飞翔的雄鹰，”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是不会永远被沙尘暴困住的。”夏子光眼睛一热，紧紧地拥抱着她，就像哥哥一样。
一出赏花夜总会，刑警陈安斌身上的药力就基本上消退了：“政委，我们还要回办公室谈案子吗？”
“去死吧，你！”
看着女政委张皇而去的背影，陈安斌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后，心情沮丧地晃进了望海门的一条小巷。
可是走着走着，一股奇怪的感觉又从他的身体里泛上来：与刚才发情的时候相比，现在欲望平静下来了，他却反倒更加想念起夜总会那个女老板来，他几乎是克制着想对歹徒开枪的职业冲动，才迫使自己没有转身返回的。但他却没有办法扼杀商华那勾魂夺魄的模样在自己的脑袋里翻江倒海起来。
他记得，一开始，商华是坐在吧台后慈祥地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扑克牌上的红心皮蛋一般温暖与沉静。她那面带桃花的微笑，让他一下子产生了回到家中，见到了母亲般的放松和踏实。
后来，当政委招呼她过来时，她那一袭紧身红装就开始像一炬发疯的火焰，在他魔鬼附身的眼睛里扭动了起来……突然，从一条深巷的拐角处传来一个瘸子一轻一重拼命奔跑的脚步声。当那个一瘸一拐的人影就要逃到他身边的时候，一股追击的海浪，一下子从丁字形的巷口汹涌进了瘸子身后的窄巷。
当那伙追击者伸出尖刀，对准猛子的眼睛时，陈安斌及时地想起了自己刑警的身份，挡在了尖刀与猛子的眼睛之间，极力用平静但却是威严的口气质问：“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老子要捅烂他的狗头！”那个举着尖刀的家伙不耐烦地说，“管你鸟事。”
“为什么？”一股胆气从陈安斌的身体里脱缰而出，好像是那不明药物终于发作了似的。
看到陈安斌一点也没有让开的意思，一个显然是匪首的黑衣人在尖刀手的背后冷冷地说：“因为这个狗东西干了不该干的事。”
“放屁！”陈安斌大吼一声，拿出了刑警的看家本领，和那帮黑衣人打了起来。
幸运的是瘸了腿的猛子依然不是吃素的。两人边打边逃，竟然逃出了长长的巷口，奔上了亮如白昼的南方大道，使身后海盗般的追客无可奈何地撤了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