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回忆说,那天傍晚,她穿着和南方女人敞胸露怀截然不同的惠安女盔甲似的长衣长裤,傲然走进望海门小街入口的时候,早已见怪不怪的望海门人还看不出什么特别来。人们开始关注她的存在,是在她把原来连名字也没有的小舞厅改为“赏花”夜总会之后,一时间,人们对她过去的猜想已经超出了她实际上的经历。有人说她用卖身卖来的一大笔钱堂堂正正地从原先的土著手中买下了舞厅;有人说不是她买的,而是她用陪那个小丑懒汉睡觉换来的;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没让那个小丑懒汉睡过,而是陪一个香港黑社会大佬睡了一晚,第二天那个大佬就让原先的土著老板乖乖地把舞厅送给了她。
“都是他妈的放屁!”她干净利落地打断了陈安斌的解说,“我之所以要到这个该死的南方来飘来荡去,就是想找一个人结婚!您就别瞎猜了,这就是一个女人的最大秘密和最大的梦想。”
陈安斌用心用意地想了想,觉得只有她说的才是真的。
从此以后,他不仅对她彻底放松了警惕,而且还和她真情实意地谈起了恋爱,她的最大秘密已经公开,她的最大梦想也正在实现,她那四处搜寻的敏锐目光似乎也真的从此暗淡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他在她的火眼金睛里有多么了不起的魅力,而是他的刑警职业给了她这种女人特别需要的安全感,她觉得这是比金钱和男人味更能靠得住的东西。
总之,那天陈安斌从夜总会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像一个正在执行任务的刑警了,而像是一个相亲成功的男人,踩着凯旋进行曲般的节奏,雄赳赳地在前面领路。而商华则在他的身后陶醉地欣赏着他,小鸟依人地迈着跳舞的步伐,紧紧追赶着他那军人的脚步,憧憬着两人之间即将开始的美好生活。
一觉醒来,肖雨红感到头脑掠过一阵撕裂的痛,才想起昨天一夜都在往事的噩梦中挣扎打滚。在梦中她看见自己原来那头像黑色马尾飘扬着的头发变成了一个由白麻纠结成的鸟窝,原来那面银月似的脸庞也变得像黑白照片的灰暗底片,只是两眼还在闪烁着因为憧憬着什么而变得高傲的寒光,显得尤其阴森骇人。
她赶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出了卧室,想去看看丰瑾怎么样了。虽然她从绑匪手里回到家中已经有好几天了,但一个女孩子受了这样的惊吓是一时半会好不起来的。这些天她一直躲在家中不出门,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她想。
穿过客厅的时候,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人影挥手做出了阻拦的动作。她还以为产生了幻觉,揉了揉眼,待看清真是丰育济站起身向她靠近时,她本能地往后躲着,已经不习惯他在家中出现了。
“喂喂,你要干什么?”她紧张地看着他。“哎——”丰育济叹了一口气,停止了脚步,“我要看看丰瑾,她没有事吧?”
这时肖雨红才记起,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已经回来好几天了,从丰瑾回家之后,他已经连续几天按时下班回家了。
“你说呢?”肖雨红咬牙切齿地怒视着他,“都是你这个聪明人下的糊涂蛋。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副市长,人家就不敢绑你女儿了?”
“是是是,这都怪我。”丰育济一副不想纠缠的样子,“你去把她叫出来,我想跟她谈谈。”
“你休想碰我的女儿,她早已经不属于你了!”丰育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那好,那我两坐下来谈谈。”肖雨红不屑一顾地打量他一遍,但还是随他走到客厅的一角坐下来。
他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了几句,接着虚伪地试图带着她一同回忆回忆过去。
她则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唠叨,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怎么也搞不懂,自己如此爱他,对他的爱恋一直在与日俱增,怎么反倒要失去他了。她没有被抛弃的羞辱,只有无尽的委屈。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知道,她反倒会有了信心,因为那样就可以去改正,可以再从头做起。但是现在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即便有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也找不到刀山在哪里,火海在何方。
看他,还有脸说起刚结婚的时候,还好意思跟她回忆什么他们夫妻俩曾经一唱一和,把个小家庭经营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就像相声演员在舞台上捧哏、逗哏一样的美妙往事。
不错,她也承认他们也曾有过初恋的甜蜜。那时候,每个周未他们都要想办法在一起。那时候他们在一起能干的事情似乎只有看电影。肖雨红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直到正式确定恋爱关系之后,她才在电影院的黑暗里第一次允许丰育济重温他曾经目睹过一秒钟的东西。她记得,那天放映的是一部没有一个爱情镜头的爱情片,但那打仗的画面和野性的枪声却诱导着他隔着衣服试探着进攻她的身体。他那探雷般若即若离的抚摸很快点着了她身体里的火种,倒是她主动解开了自己衬衣的钮扣,引导他从胸罩外边触摸,接着又允许他把手伸进胸罩里面去把玩。至于最后胸罩是怎么被彻底解开的,让他完全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的,她反而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他当时好像遭了雷击似的呆呆地感叹说,从未想到过女人会有这么古怪的东西,从未闻到过这么好闻的气味。接着他就怀着巨大的兴趣闻着。她则停止了呼吸,死了一样地闭上眼睛让他像饥饿的猎狗般在自己的身上闻着拱着,让他像剥洋葱般一层层探索着自己,直到他想转移战场,开始不听她指挥地向下进攻时,她才自卫地推开了他,流下了说不清楚是幸福,还是伤心的泪水。
想着想着,肖雨红厌烦了,起身想走,但丰育济仍在假惺惺地表示他们之间还残留着一点爱情,并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她不钻牛角尖,不无理取闹,也许他们俩还是可以重归于好的。
“那好吧,到卧室里来。”她说。她用一种并非他想象的神情把他领进了本来属于他俩共同的卧室。当他吃不准是否该把她往床上弄时,她轻轻地,但却是毫不含糊地挡住了他那只迟疑着伸向她的手,将它指向另一个方向。
于是他看见了,在卧室一角并不太隐蔽的梳妆台上立着一尊他的小蜡像。那个缩小了的自己的胸前被打着判了死刑的红叉,浑身扎满了给猪狗等畜生注射使用的针头,活像一只被绑赴刑场的刺猬。
“别自作多情了,”她冷冷地告诉他,“我是不会跟死人上床的。”
“你他妈的,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丰育济气急败坏地大骂一声,挥拳向那座蜡制的自己打去,随即发出一声被针刺中的惨叫,确实有点类似于猪狗的嚎叫。
“爱情?你别幼稚了,爱情只可能生长在贫穷的地方。”肖雨红幸灾乐祸地发出感慨。然后解释道,“因为,在那样的地方,除了爱情,就再没有什么其他不要脸的诱惑了,就像我们狗屎不如的爱情只能产生在鬼不生蛋的北大荒一样。”
吃完了姚林的丰盛大餐,猛子的生活就被那一桌山珍海味归了零。以前他跟在商华鞍前马后耀武扬威的风光已经不再了,又被还原成了刚到望海门时那个忍饥挨饿,无家可归的流浪仔。
一天晚上,饿得头昏眼花的猛子想起了同病相怜的夏子光,就两腿发软地来到了他的住处。
他俩可真算得上一对同病相怜的兄弟。夏子光营救丰瑾失败以后,每天早晨醒来,也是和其他那些到南方来混世界的流浪汉们一样,感到绝望和不安。他曾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贱货,你可是夏子光。然后就赶紧起床,忍着饥饿,迎着南方炙人的烈日,走进红尘滚滚的世界,走进自己命中必须面对的战场,寻找一线活下去的机会。那天,他在外面瞎碰乱闯了一天后,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走进了望海门的那家烧鹅馆,他分开几个吃着饭还像饿鬼一样盯着他看的洗头妹,直接对饭馆老板说:“我给你们说说我的电影,你能不能给我点饭吃?”
饭馆老板似乎还有点认识他,砸吧砸吧小眼睛后,生硬俏皮地回答他:“可以给你饭吃,但你可别在这儿说什么电影呀的破烂玩意。”还没等猛子诉完苦,夏子光就猛灌了一口白开水,打断他:“别说了,我都知道。要是信得过兄弟,咱俩就自己干吧。”
“也好,跟上你,”猛子把拳头攥得咯咯响,“说不定咱兄弟的将来,也会很牛逼的。”
“先不别想那么多,咱们先从混饱肚子开始。”
当天晚上,这对难兄难弟被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折磨得无法入睡。在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那会儿,胡思乱想中的夏子光突然想到了他在瞎碰乱闯时发现的一个秘密:一到周末,与望海门码头近在咫尺,但却被一道铁丝网无情隔开的梅沙湾度假海滩上就会升起许多五颜六色的阳伞,远远看去就像花里胡哨的胸罩。
他想到了那些扒在铁丝网上咂吧着嘴,吞咽着口水的流浪汉,想到了在望海门中被掏空了腰包的香港佬和那些本来就没有钞票,只是来望海门过眼瘾的落魄文人。突然醒悟到,对于这些伤蛋的男人们来说,比海滨浴场上胸罩形状的阳伞更具诱惑力的,肯定是阳伞底下那些仿佛是为了展览的胸脯和大腿。
黑暗中他那饿狼的眼睛突然像鬼火一般闪亮了起来。天一亮,他就去向房东借钱。还没等他说完,房东也两眼放光地连连向他点头,并爽快地拿出了一百块钱塞给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小声地交待了他一句:“你可千万别拿着钱去对门那家新开的发廊啊。”
而急中生智的猛子则骗走了湘香做缫丝女工和夜总会舞女积攒起来的血泪积蓄,一头扎进了股票市场。
那段时间里,兄弟两一大早就握手而别,夏子光扛着一个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大炮似的望远镜,把它架在望海门码头的铁丝网前,对准一百米外沙滩上那些毫无防备的尤物和争奇斗艳的肉体,竖起了一面“观看一分钟收费一元钱”的黄字招牌。然后点燃一支烟,翘起二郎腿,悠闲自得地看着那些叫花子似的男人们,争先恐后地掏出腰包里的最后一点活命钱,失去理智地在望远镜前排起了长队。
而猛子则直奔股票交易所。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丝发财机会,他每天只携带一盒饼干和一玻璃瓶凉开水,还别出心裁地在自己的裤裆里垫上湘香使用的卫生巾,从开盘一直到收盘,半步也不离开交易大厅,吃喝拉撒全在股票的涨跌声中顺其自然地解决。
但是好景不长,就在夏子光准备扩大生意规模,再添置一架望远镜,以便满足更多贫穷男人的可怜欲望时,几个等得不耐烦的东北佬和香港客为抢夺望远镜发生的打架斗殴招来了警察。还没等他解释清楚,他的望远镜就被陈安斌摔碎在沙滩上。
而猛子的遭遇就更悲惨了。几乎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湘香那点准备和他结婚生孩子的积蓄就像是梦中花水中月,说没就没了。
但是通过这番历练,两个人都初步明白了,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比困难多,既然老天爷还没有把他们喊去,那就一定会再次赋予他们生活的智慧。
果然,不久后他们就找到了一个新的生存活计。他俩在望海门租了两间临街的小屋,弄来一台小型卷烟机,前店后坊,夏子光在后房里制造一种粗糙的香烟,猛子在前面的店铺中出售。他们把那种半手工制作的香烟取名为“好运”牌,烟盒上印着夏子光亲自绘制的一位眺望大海忘情吸烟的男人剪影。猛子一眼就看出了那幅画的特点,画上那豆被男人吸着的烟火,酷似一星烧亮在人们心底的希望。
如此创意的廉价烟卷很快就在望海门理所当然地热销开来,几乎和洗头妹一样成了望海门最美名远扬的商品。
劳累一天,流浪一天,快到望海门来!假如你没能找到一个小妹,那就吸一根“好运”香烟。
一时间,几个流浪歌手甚至把他俩创作的香烟广告,传唱成了流行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