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子终于哄着湘香回他老家过春节去了。夏子光关掉店铺,停止卷烟,独自一人在小作坊里全心全意地创作着电影剧本。上次张旗在电话里告诉他,江良伟决定新年一开春就正式开拍《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并希望他的剧本少一点软绵绵的港气,而多一点北方大陆的雄风。
他觉得这个想法还很靠谱,也比较适合他的心意。所以那段时间,他每天只出门吃一顿晚饭,回到小作坊后整整写上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睡觉,一直睡到傍晚,然后再出门去吃晚饭。
一听到不远处的小巷口又准时传来了呜咽的二胡声,夏子光就知道又到了吃饭干活的时间了。只不过今天那个演奏者把平常常拉的《二泉映月》、《江湖水》换成了《春节序曲》。夏子光熟悉那个演奏者,他就住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巷口,大概是一位孤苦的老鳏夫,开着一间寒酸的小卖铺。夏子光从没有看见他身边出现过什么女人和孩子的身影,与他作伴的永远只是一把已经被岁月浸染得黑不溜秋的二胡,在无人光顾小店的时候,他就独自与它说话。
也许这个老鳏夫和他的二胡也能成为自己电影的一个元素,夏子光想着,打开排门,走进了门前的小巷,想去用心观察一下那个从不需要观众的表演者。
老鳏夫正在拉着《春节序曲》,已经进入了乐曲最浑厚低沉的部分。他忘情地拉着,几乎没有意识到夏子光的存在。与他的琴声相比,拉琴的人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不过是一个黑瘦矮小的土著老头而已。但他却在乐曲里注入了许多他自己的理解,形成了一种只属于他的苦难风格。
夏子光没有从他的琴声里听出一星半点的欢快情绪,两根琴弦上流淌的全是如泣如诉的追问和叹息。听着听着,夏子光背过身去,因为泪水一下子涌出了他的眼睛。他觉得从来没有哪首歌曲能像这首乐曲一样深入了农耕文明感伤的内核,在最重大的节日盘点一年的苦难和清贫,表现出了中国人与生俱来的对生命的感伤。
不知不觉间,他觉得自己也加入了这场忘情的演奏,也和那个鳏夫一起在两根琴弦之间搬运着中国人不能诉说的苦难,像一位养家糊口的丈夫或落魄江湖的帝王在独自舔伤。
每年从十一月底开始,南方便进入了季节转换,开始刮起冬季的西北风。这种干燥的大陆性冷季风会窒息掉所有的热带花草,给满街的铁皮屋顶和红棉树撒上一层苦涩的尘土,将整个城市糟蹋得灰头土脸的。
“擦干净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
刚转出小巷口,一家出售年货的小店又放出童安格的《把根留住》那呕心沥血的嘶喊声。夏子光不自觉地在那家店铺停住了脚步。今天为什么会对音乐这么敏感?夏子光疑惑地问自己。但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因为街巷里太静了,往日的喧嚣仿佛被一阵西北风抹走了。望海门进入了一年中短暂的休眠期,看来春节真的要来了。而长久以来,每当这个时候,他只能独在异乡为异客。
夏子光出生在有着几千年文化传承的内陆乡村,但大学以后的经历把他与乡土气息剥离了。而时代又恰恰进入了历史上最迷茫,最华而不实的世纪末。冒险支边的经历,使他在失去了故乡之后,又失去了家。更可悲的是,来到南方后又与各路形形色色淘金的梦想者格格不入。于是他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怀念来代替已经不能回去的故乡和家。他知道,时代的风潮早已把他连根拔起,任凭大地是多么辽阔,他也只能在大地的上空漂泊,已经找不到一处可供停泊的港湾了。回首来路,能记得的只剩下漫长的求生存的搏斗,和搏斗失败后浑身发抖的饥饿感。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忍饥挨饿的。
每当看到别人欢天喜地地下班回家,而他却必须躺到各种各样出租屋的床上,开始与孤灯照透的内心痛苦作战,夏子光便渴求能把疲惫的灵魂交托给谁。
此刻听着呼啸的西北风在沿街的铁皮屋顶上闷雷一样轰轰地跑过,他又开始想念起北方家门前的冰河,屋檐下的红灯,以及迎亲队伍吹舞飞雪的唢呐声。
他还记得上一次回家时的情形,当他再次见到自己的父母时,两位老人已是满头霜雪。父亲脸上的那些陌生的线条和图案让他震惊。他好像并没有和父亲真正相逢,而只不过是收到了一封岁月在他脸上书写的难以解读的甲骨文书,他的身影则犹如被生活提取了生命矿石后遗留下来的残渣。那时的父亲就如此地站在除夕将近的晚雪中,不像是在迎接久别归来的儿子,而像是在与苍茫的大地作着油灯将熄的告别,而站在父亲身后的母亲也衰老得像是一枚悬挂在枝头等待秋风的落叶。
两位老人激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贪婪地吸收着他,仿佛要重新把他吞噬进自己的身体。面对满身散发着陌生气息的儿子,他们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地方的水土把自己的骨肉养育成人的。
一天晚上,当他熟睡后,他的母亲对着他爹说:“这娃的口音已经不像是咱家的人了,和他说话,就好像是在听广播一样。”
“可不,我已经搞不清,他是南蛮,还是北侉子了。”他的父母没有说错。长时间的流浪漂泊生活,不仅使他从身体上远离了故乡,也在习惯上失去了对母语的记忆。多少次在动荡的火车站,在飘摇的船码头,在寂寞的好像没有尽头的大海上,那些萍水相逢的资深流浪汉也不能从语言上判断他的故乡了。
后来,他的父母由担心转到了茫然,因为他和父母之间除了纯粹的人类血缘交流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沟通,他们之间说的话越来越少。他的父母曾经多次试图和他一起回忆他童年的生活,但却发现他不是已经无法挽回地忘却,就是仿佛撞到了最让他疼痛的地方。
“我曾经那么溺爱过的小光子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他的母亲痛苦地说。
“哎,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连他说的话都听不懂了。”他的父亲也摇着头叹息。
为了投其所好,张旗约姚林到商华的夜总会商谈望海门拆迁计划。姚林果然中招了。
正是夜总会里最为忙碌的夜晚时间。一进大门,姚林就被震天响的音乐鼓荡得浑身亢奋起来。他不顾张旗已远远地起身迎接他,在走到一个舞女身旁时,脚就挪不动了。舞女立刻缠住他,旋舞着身姿问:“我的舞好看吗?”
“你更好看!”
“走吧,姚秘书……噢不,姚老板,请吧。谈完正事后,会给你安排娱乐活动的。”
张旗已经来到他面前,环绕着他,轻挪脚步,躬身引领,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出水芙蓉般从她的脚下次第开放起来。那是她那红色高跟鞋上一对小金铃演奏出来的音乐,是她事先设计好的魅惑之声。
姚林见她放出如此诡异的妖娆,骨髓里都发起痒来。夜总会里的美色真是令人目不睱接啊,姚林暗暗叹息着,忍着骨头冒泡的骚动,魂不守舍地跟在张旗扭动的屁股后走上了二楼,进入了商华的大办公室。
一排宽大沙发前的茶几上,早已为他们摆好了洋酒和咖啡。关于望海门拆迁的事情,几句话就结束了,因为他俩只是谈判代表,而不是真正的决策者。
“我们董事长的意思是要在望海门建造一所娱乐城,就像美国的迪斯尼乐园一样。这样不仅能吸引大陆的旅游者,甚至可以把港澳和东南亚的观光客吸引过来。”张旗开门见山地摊了牌。
“噢,这可就有点问题了。”姚林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丰市长的意思是要在那块地上建一座大学。他觉得望海门就像是长在高贵漂亮的南方这位美人身上的一处溃疡,是正在感染着这座城市的一处伤口,很令他这个分管城市建设的市长头疼。”
“看来我们双方的分歧还不小,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张旗说着站起身。姚林点点头,也要站起身。张旗赶忙示意他坐下来,“别别别,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你再坐一会,商华老板已经安排好了,就请你给她一点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