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林扭捏了一下,但还是坐了下来。在对接下来的事想入非非的时候,他发现这间阔大的办公室居然是个套间,就好奇地四处转悠起来。当他刚刚推开里间的木门时,突然遭遇了一个邋里邋遢的老人,吓得赶忙直往后退。
那老人却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身影被框定在了一面巨大的穿衣镜里。定下神来之后,他的心情陡然坏到了极点,因为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已经衰老到近于可怕的境地了:松弛的脸部已经叠满了皱纹,一双吊丧眉下,几乎找不到什么眼睛了。
他发现,自己是从眉毛开始衰老的。因为镜子中自己那原本整洁光亮的眉毛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冒出了三两根又粗长又弯曲的异类。他一下子愣住了。这种好像应该长在身体其他部位的毛发,他曾经在他父亲的眉毛上见到过,而那正是他父亲开始衰老的时候。
他又接着从脸部往下看,看到了自己已经没有了腰,而肚子比屁股还要肥大。他沮丧得直跺脚。发现那双曾经帮助他走南闯北的脚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给力了,在镜子里无力地拖动着,受刑般把鞋跟碰得咔吧乱响,好像穿的不是从香港购买的意大利原产皮鞋,而是望海门某个半吊子铁匠打制出来的生铁脚镣……门外传来试探般的敲门声,姚林赶紧关上套间的门,急步往沙发边回。
“他妈的,肯定是乱七八糟的欲望加速了老子的衰老!”他在心里发出一声怒骂。
商华推开门,远远地打量着张旗给她介绍的这个大人物。
“原来是这么个稀松平常的东西,都是个糟老头了。”她在心里嘀咕一句,有些失望地走向他。
但职业的要求还是战胜了心理的厌恶,她走着猫步一般,花枝乱颤地来到他身旁,欲盖弥彰地将自己领口下那部分可以裸露的胸脯展示给他,让乳沟处一朵鲜红睡莲花的刺青在他眼皮子底下若隐若现地绽放着。
不出所料,姚林的目光霎那间就呆直了:“你真……真真精彩。”他激动得说话都颤抖起来。“精彩的在下面。”商华狐媚地一笑,继续着勾引。就像是打开了一罐可乐,姚林骨头里的气泡瞬间喷薄而出,迎面一把就抱住了她,狗熊一般就要把她往沙发上扑。没想到他这么不经逗,商华惊出一身冷汗,一边在他的怀抱里挣扎,一边急切地解释,“别急别急,给你叫的舞女马上就来。”可心火已经被燃旺的姚林根本就不理她的茬,又撕又拽,在她身上动着蛮力:“什么舞女不舞女的?老子就喜欢你这种劲道。”身上的疼痛感激活了商华的智力。她停止了挣扎,换了一副嘴脸:
“是嘛——那就不要硬来嘛。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啊。”姚林意外地一愣,熊掌一样的双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商华顺势溜出了他的怀抱。
夏子光匆匆吃完一盒快餐,走出小饭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发现眼前的望海门比他出门时显得更加萧条了:一溜溜比邻相依的发廊一律在大玻璃门外罩上了铁皮卷闸门;街巷里没有了洗头妹们大红大绿的身影,只剩下她们遗留的垃圾在冷风里漂泊;许多男人们在爽过一把意犹未尽时题留在墙壁上的赞美诗,在无情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一个个相思病患者在唉声叹气;沿街的店铺全部熄了灯盏,整个街区犹如一艘遭遇了海难的巨船,正在孤独地向黑夜的深处沉去。
夏子光还从未在如此的寂静中细细品味过自己栖身的这片土地,就随意选择了一条巷口,悠悠闲闲地向望海门的纵深处寻去。在巷道的尽头,他登上了一个高高的堤岸,一组火车编组站似的河流扑进了他的视野。
他第一次从高处俯瞰到了那些穿街过巷的小河是如何造型结构的。它们是由一条主干大河编织成的一片扇状水系,就像一棵躺倒的大树。那五架跨越在望海门小街上的拱桥,则像五线谱的连音线一样,一路流淌着惜别的情歌,把新娘似的一众姊妹河投入到大海新郎那永不餍足的怀抱。
天完全黑了下来,辽阔的海面上一点渔火都不见。风比傍晚时更大更冷了,夏子光竖起衣领挑了另一个巷口往回走。巷道的出口却有一盏昏黄的路灯高悬在一根水泥杆的顶端随着夜风摇晃。路灯的光斑中有七八个身影在异常地跃动。
夏子光好奇地凑了上去,是一帮人在席地赌博。一个赌头盘坐在一张白纸上,两手各抓一只白瓷碗。他把三粒西瓜子放在地上,用一只碗罩实,一只碗罩空,然后等待人们下注。如果有人押准了有瓜子的瓷碗,他就按你下注的金额赔偿。如果你押错,等他打开碗来,里面是空的,你下注的钱就被他赢走。几个赌徒热火朝天地下着注,每一次都有输有赢。下注的人作出悲喜不同的情状。
夏子光看得入了神。当他看得一真二切,三个瓜子都在那只碗底下时,就再也忍受不住诱惑,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两百元钱,死死地按在了他确认正罩着瓜子的那只碗前,然后心怦怦跳地等待着开碗。遗憾的是,赌头揭开碗时,白纸上什么也没有。夏子光的两百块钱瞬间就被一只鹰爪般的手掠走。整个事情快得就像走了一次神。
就在夏子光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哪里出了错时,赌头被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男子一把擒获,所有赌资被当场没收。那个公安还当众揭穿了赌头的花招。原来他将每粒瓜子中加入一个小铁片,在自己的大拇指上贴一块创可贴,创可贴中放了一块磁铁。当他罩住碗时,每个碗下其实都有三粒瓜子。然后根据下注情况,决定将贴有创可贴的手伸向哪只碗,将碗下的瓜子吸到碗里。
夏子光和另几个输钱的人垂头丧气地看着公安押着赌头离开。那个公安在看了一眼夏子光后突然停住了,向他招招手。夏子光懵懵懂懂地向他走去。
“哎——你不是调酒师阿光吗?我在夜总会见过你。我叫陈安斌,是望海门派出所的。”说完将两百元钱悄悄还给了他。
看着那个警察押着赌头远去的身影,走在空无一人小巷中的夏子光,恍惚中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阿霞,就向舒妈的发廊走去。
出人意料的是,舒妈的发廊不仅没上卷闸门,而且还亮着灯。夏子光推开拉门时,舒妈正躲在门后闭着眼睛想心事。她被吓醒后说:“要死,你怎么来了。是找阿霞的吧?阿霞不在。”夏子光一愣,也谈不上有多么失望,只是往身后的沙发上一歪,已经精疲力竭。舒妈的脸上掠过一丝心痛的表情,站起身连搂带抱,就把夏子光带进了自己的卧室。
但是舒妈只是想逗逗他,待把他丢在床上后,却起身要走:“行了,我只是你们文人说的那种抛砖引玉地撩撩你。玩命的活,老娘干不动了。”
“啊……”夏子光这时反倒有些缓过神来,身体里有了欲望。“放心吧,老娘舍不得让你阳痿的。阿霞——”夏子光一骨碌从床上翘起来:“你,你不是说她,她她不在吗?”“看你没出息的熊样,”舒妈一把了夏子光的外套,“还羞答答的呢,你是一个新娘子啊?告诉你吧,再不弄就没机会了。”
“什么?”夏子光抓着内衣的手松开了。
“过完年,她就要嫁给香港佬做二奶了。那个该死的香港佬这两天要过来看她,不让她回老家过年。”
阿霞推门走进了舒妈的房间,当着舒妈的面扑到了夏子光的肩头,就像一盏在凄风冷雨中挣扎的灯笼,眼噙着泪花。
舒妈有点不满地对着夏子光道:“你们这些男人真不懂得珍惜啊,她可比那些人模狗样的女人金贵多了。”
“比……金贵?”夏子光喃喃着,陷入了沉思。“那当然,”舒妈不容他多想,“因为像她们这样的小妹本来已对男人绝了念想。但她们一旦再要痴情起来,那可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你可晓得,阿霞自从遇上你以后,多次哭着跟我说,她再也不想接客了。你说,这不是罪过吗?”
“别说了,舒妈。”阿霞已经泣不成声。“为什么不说啊?我就是要告诉他,这个世界到处都有锦上添花的人。可他见过雪中送炭的吗?在这个寒冬腊月里能暖和他的除了你,还有谁呀?”
“我不能这样,小妹。”夏子光轻轻推开阿霞,一点点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默默地起身离开了发廊。
看着阿霞迷茫地凝视着夏子光在小巷里越缩越小的背影,舒妈突然大吼起来,把邓丽君糜软的歌声吼成了苍凉、悲怆的哭叹: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