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光被抓进了南方远郊一处叫作樟木头的看守所。奇特的是,失去人身自由后,他的精神自由却由此开始了。
被追击时,每天早晨的醒来对他来说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因为只要一睁开眼睛,刚刚结束的噩梦就会变成残酷的现实:一种无处不在的失落和无所适从的孤独反而比梦境更可怕。
熬过了被反铐在铁椅子上接受轮番审讯的肉体摧残,熬过了同监囚犯冷眼铁拳的精神羞辱,熬过了一闭眼就被手电筒照住瞳孔、一打瞌睡就会头顶燃炸一截鞭炮,把他搞成红眼阿三和鸡窝窝头等别出心裁的折磨,现在,这四面铁壁,只开一个小洞的牢房却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安全感。
难怪人们都说“监狱也是一所大学”,夏子光甚至还有闲心地遐想,假如能由他作主,他就把丰育济谋划的南方大学从望海门挪到这樟木头的监狱里来,将这两处历练人生的场所合到一处,那将会成为世界上最牛逼最实用的大学。他曾经就有一个朋友下海做生意失败了,进了监狱,出狱后再做生意则如鱼得水,因为他从监狱中形形色色的犯人身上学会了做生意所需的一切技巧和绝招。怪不得世界上很多了不起的领袖人物都要到监狱里去升华自己的生命,去增加自身的荣光,去获取被崇拜者神化的传奇经历。
精神的踏实彻底解放了他的思绪,庞杂的往事从记忆的深处醒来,神犟犟地穿越着千山万水,回到了他的眼前。就这样,在那个热带囚笼的无边黑夜里,他想起了青藏高原的大雪,和献祭在雪与火中的少女;想起了黄河两岸干涸的千山万壑,和一颗被春天遗忘了的种子般湮灭在红尘中的阿霞;想起了偷渡香港的惊涛骇浪,和一朵黑夜孕育的妖冶花朵;想起了午夜的望海门,和房东家的傻子默默看着他夜归的狡黠目光……而丰瑾在他被捕前夜掀起的风暴,总是在最后排挤掉一切,轰鸣在他记忆的所有空间。
那是一个谁也无法忘怀的夜晚。当夏子光待到夜深人静,偷偷潜回自己的住处时,迎接他的竟然是一场鹅毛大雪。那是先他一步埋伏在铁皮小屋的丰瑾特意为他制造的——就像在摄影棚里拍摄电影一样,丰瑾裹挟着一床剪开的鹅绒被,旋舞出了一屋鹅毛大雪。
“我知道,你最渴望的就是做一个风雪夜归人,受伤后能回到爱人的身旁。”她的声音犹如雪落大地的一声叹息,热烈而又感伤。
夏子光浑身掠过一阵起伏的冷颤,感觉她就像一支蜡烛,火焰虽小,但却在他那黑暗的心灵里燃起了一片温暖而柔情的光亮,把他坚硬的心熔化了。他多么渴望扑倒在她那赤子的身上,把那束令人心酸的光焰拥入胸怀,并把她作为此生此世压卷的爱情,让她为他吹灵附体,把他从一只迷途的羔羊变幻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但他却没有勇气抬起自己那重有千钧的脚步,不仅没有迎向那一笼暖人的火,反而一步步地后退着。
丰瑾则屏息抛却了裹身的那一袭飞雪的蓝被,停止了旋舞,像一册书卷般打开了自己,公布了自己的所有秘密。
夏子光的眼前旋即一片迷蒙,觉得她突然被雪白的墙壁吸收掉了,除了她胸前的两点暗红和下面的一团淡墨,她其他的东西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了一爿泛青的阴影,仿佛刚出土的青瓷花瓶。而停止了旋舞的丰瑾,依然流畅得就像蜿蜒的河水,在夜晚的房间里游动,身体的光焰犹如镂雕的花朵,静静地开满了所有的角落。
直到她打开暖色的床头灯,她才重新从雪白的墙壁里破茧而出,变成一个半透明的酡红体,仿佛还立在土窑中正被远古的烈火烧制着一样。
“来吧。就把今晚当作我们的新婚之夜吧。”她低低呻唤了一声,好像已经牺牲了,又好像才刚刚出生。
“新婚之夜?”夏子光遭到雷击似地喃喃自语着,怔怔地看着她像一匹白色马驹向着地铺躺去。
“干吗那么看着我?”感觉到夏子光的无所适从,丰瑾又一挺身坐了起来,挑战般盯紧他的眼睛,“好像我都单纯到了不知道新婚之夜意味着什么似的。”
夏子光更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那样的目光了。多年前的那场遥远的大风雪又回到了他的眼前,让他想起了大风雪中那个差点被献祭给山神的藏族少女,想起了在雪崩摇撼的帐篷里,那个少女为他打开的写满经文的身体,想起了她那冰灯般的乳房,以及被她乳房照亮了的那张好奇而警惕的冰雕似的脸……“还记得吗?你曾经说过,说我就像一部电影的草稿,需要由生活和时光来剪辑完成。而我一直就把你看做是我的剪辑师,你可不能刚把我吹亮,就把我浇灭啊。”一个如泣如诉的声音在他的回忆里浮现着,引导着他接近。
发出靡靡之音的身体赤裸在小屋的一角,晃漾着一地的山水,犹如云遮雾罩的大地般秀丽和神秘。
“是啊,正因为我们女人的身上有山有水,所以我们才可以养育你们。”丰瑾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醉眼迷蒙地说。
夏子光出神地看着她那被黑夜勾勒出来的曲线,心声脱口而出:“你,你美得就像一把大提琴。”
丰瑾害羞了。她避过脸去,慢慢旋动身体,将一抹轻纱曳向腰际,受惊一般急忙交叉双手,护在胸前,将身体的正面转进了夜色的阴影里:“没你说得那么好。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姑娘,我只想把自己交给你。”
夏子光的热血沸腾了。他看到的那具起伏的身体,就像草原上的雪山一般,冰冷而灿烂,如春风吹进了他的肌肤,如烈酒咬醉了他的骨头,他渴望吮吸它们,就像渴望吞噬土地上的庄稼,就像渴望吸吮黑夜分泌的美酒。
“可是,可是我不能。我是那么贫穷,那么荒芜,那么肮脏……”夏子光急切的说着,痛苦地转过身去。
“可我,就是不想让你这么孤单,想让你抱着,就是想被一个喜欢的人抱在怀中。”丰瑾打断他的语无伦次,一纵身从背后紧紧地拥住了她,用实际行动回应着他的尴尬。
夏子光感到伏在他后背上的丰瑾,就像黑暗中的火柴,“嗤”地一声划着了自己,牺牲得是那么地壮烈,就用那一点平静的火焰,无声地温暖着他。
待到彼此的心跳都渐渐平息下来以后,夏子光轻轻掰开颤抖在他胸前的双手,坚决地离开了她的怀抱。
他知道自己的这一挣脱,就像鱼儿离开了水,瓜儿离开了秧,再也回不去了。但她注入他体内的体温与气息定将与日俱增,就像相思的病毒一样,使他病入膏肓。
“我真的不能,丰瑾。就让我们祈求来生吧。”夏子光默默祈祷着,矗立在夜色中一动不动,心想,如果真有来生,就是拼上性命,也要把她变成自己人生交响的主旋律……第二天一开门,迎接丰瑾的不是能够驱除厄运的朝阳,而是几条扑向夏子光的黑影。就在她惊愕失措的瞬间,顺毛虎带着三个彪形大汉把夏子光按倒在地,就像电影中的快动作一样,把他挟持进了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汽车,快得她想呼喊一声都没有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