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猛子一起送他回出租屋的路上,她的脑子里突然掠过了一个一闪而逝的形象,自己老家邻居家的那个男孩。那个老是抬头望天,却从来不多看她一眼的男孩,从初中开始就成了她的暗恋对象。接着就产生了连她自己也难以理喻的荒唐念头:就把他想象成那个已经长大了的故乡男孩,既回味一下童年的梦想,也好让另一个男人起死回生。
“你怎么这么心事重重的?干吗呀?不就是打洒了一杯酒吗?”张旗紧盯着迟迟疑疑的夏子光,脸上隐隐地露出了不快。
“噢——我是在想,要不要去给你重新调一杯。”“不用了。”她伸手拉了他一把,“你真以为我是到这里来喝酒的啊?”
“那你?”夏子光只好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静静地打量着他,真有点好奇了:“这么长时间,你就从没想到过要找找我吗?”
“想过,但是……”“我知道。如果你真的找我的话,可能就永远见不到我了。”她没开玩笑。她从来就不会给一个软骨头什么好眼色,也绝不会给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一根肉骨头。那段时间,她甚至害怕他会在什么地方“偶然”碰到了他,害怕自己的大哥大中突然出现了从望海门拨打过来的陌生号码。那样,他在医院试图拒绝接受她帮助的清高,和他在什么人面前都表现得不卑不亢的胆气所给她留下的好印象就会霎时瓦解,就会彻底浇灭掉自己再看他一眼的兴趣。
那段时间,只要一从被捕猎的状态中放松下来,她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而且随着自身危机的渐渐远离,想起他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频繁,想起他的烈度也越来越巨大,以至于好几回她都做出了决定,立即把他从望海门里捞出来。但理智警告她,作为一个偷情者,必须先理清自身的瓜葛,拥有一个轻松的状态。而作为香港黑老大的女人和南方副市长的情人,那时的她正走在一根悬空的钢丝上,一步不慎就会坠落万丈深渊。
她和丰育济命中注定就只能是一对地下恋人,凡是恋人们能够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出没的地方他们都不能涉足。他们的身影不能出现在黄昏的田野,落日的海滩或路灯下的公园。只可以出现在下班后的办公室,或他那幢隐蔽在山林深处的秘密别墅。
这种地下恋人的冒险生活,既给他们带来了种种的担惊受怕,种种的不近人情和种种难以忍受的不便。但也同时带给了他们寻常恋人间不太可能出现的新鲜刺激,使他们能够沉浸在光做不说,心照不宣,相互欣赏和绝对不掺和局外人气息的独特境界中,仿佛是在从事地下工作似的。
“我们不是在谈情说爱,我们是在做梦。”
直到丰育济为了躲避即将回家的江良伟,决定先让她消失一段时间时,她才如梦初醒,第一次准确揭穿了他两之间关系的实质。
这是江良伟从遥远的海外提前归来的前夜,也是她准备打掉副市长还未出生的孩子的前夜。她头枕在他的胸口,听着从前是由于激动,而现在是出于恐慌的“嗵嗵”心跳,听着让她独自去欧洲旅游避风的甜言蜜语,流下了大梦醒来后的感伤泪水,想起了他俩之间是怎样一步一步落入对方的陷阱的。
严格地说,江良伟头上的绿帽子是由他自己戴上去的。出事的那天,张旗问都不想问他要自己出席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狗屁活动,只迅速判断了一下对手属于什么样的口味,就以一个狐狸精的形象对症下药地出了门:“放心吧,我会让那个家伙乖乖听你的。”
“怎么这么有把握?”江良伟并不放心地问。“因为我有对付这些当官的特效药。”“噢,你还有特效药?说来听听。”
“哎,你真烦。你听说过吗?在我们老家望海门,有一种药叫‘三步倒’,就是把砒霜夹在一块肉骨头里扔给一条饿狗。那咬了骨头的狗,最多走上三步就会倒掉的。有些当官的一上酒桌就放松了警惕,一遇美女就忘记了道德,一见金钱就蔑视了法律。所以我也早就为他们配制好了‘三步倒’。”
“你把他那么大的一个官当成了一条狗?有意思。你去干吧,干成了我会好好地奖赏你。”
但那次她遭遇的却不是饿狗,而是恶狼。她记得,那个披着副市长外衣的恶狼本来是可以从她的陷阱旁溜掉的。因为他在放下剪彩的剪刀后,连与别人客套一下都没有,就快步扬长而去了。但不幸的是,他在登上黑色奔驰轿车的最后一刻却正好看见了她。他仿佛遭了雷击似的一下子僵在了轿车旁,就那么保持着弯腰进车的姿势一动不动。
张旗气得浑身冒烟,因为她还从未遇到过如此赤裸裸的意淫。她又羞又恼地转身就想逃走,就想放弃这个龌龊的计划。但一个不知是怎么冒出来的人,一个高大到杀手般的男人很快就追上了她,礼貌地拦住了她的去路,不动神色地指示她,请她出席一个重要活动。她听出了那是一个命令,并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
车开出不久,她就感觉出到了南方市的郊区,因为满城的灯火已经不见了,取代它们的是呼呼响的晚风和声音越来越大的海浪声。最后她被送到了一处酒店的套房,连让她看一眼那家酒店的名称和模样的机会都不给。后来她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对外营业的酒店,而是一个隐蔽在海湾深处的香港富佬的私人俱乐部。
就在她迟疑着要不要将房门关上的一霎那,那个猎手就跟随着夜色闪了进来,大睁着一双毫无怜悯之情的眼睛,明白无误地表达着只要他想,一切就是不可避免的。
作为一个已经被险恶的江湖训练过的女人,她立即就感觉出了那双眼睛的无耻含义,并预见到了自己即将要承受的命运。于是她放弃了哀求和反抗,咬了咬牙,想出了尽快结束眼前这个悲剧的唯一办法,那就是想想自己的心事,让他自娱自乐去吧。
那时她刚随同江良伟从香港转回南方做生意,正准备修缮她家位于望海门里的祖宅,以完成父母亲的遗愿。每当看到那片砖木结构老房子摇摇欲坠的骨架和花园里自生自灭的古木名花,她就雄心暗起,立志复原祖业的蓝图。她游览名胜古迹,阅读专业杂志,兴建灌溉系统,使用探测文物的精密仪器勘察古老建筑的内部状况……在她的精心打理下,老宅里的一座小姐绣楼已经被从内部加固,院落里重新开放鲜花,天井里重新冒出清凉的甘泉,被专家评定为得到了“修旧如旧”的文物保护的最高境界。
那段时间,作为一个庞大家族唯一的后裔,她充分享受了一个流放者重返家园的喜悦。好心情释放了她的同情心,驱使她主动拉近了与江良伟的距离,时常给予他一些意外的惊喜与温柔,好像那个年过花甲的香港老头在跨过了一片海湾到达南方后,也变得年轻英俊了,也变得可亲可爱了。好心情也美容了她的身体,好像只需横渡一片海水,她那已经开始发胖的身材就可以瘦下来,而家乡的和风细雨也仿佛可以使一个女人的肌肤抗拒时光的戕害——回黄转绿,由暗黑重返嫩白,就连她本已暗哑的嗓音,也因为沐浴了家乡的阳光雨露而变得轻灵透亮起来,也能够唱出悠扬动听的情歌了。
如果不是他突然想出了这么一个下作的事端,她伤心地想,她是本可以抛却前嫌,就这样做着自己的事,唱着自己的歌,和江良伟一起在自己的家乡白头到老的。
但眼前的事件粉碎了她的美梦,使她明白,直到现在,在江良伟的眼里,她仍然还是奴仆一个。而他曾经许下的那些“共享富贵、共渡难关”之类的诺言,不过是几句哄骗小孩子的鬼话。这个感悟在她的心坎上掠过了一道锐利的疼痛,使她痛感刚刚发生的事件已经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了,而这个事件带来的“可能”却更加强有力地吸引了她。
几分钟后,那个匆匆吃饱的人物穿回了自己的西装,打上了领带,告诉她,他两不能同时离开那个房间,他要先走一步。
回过神来的张旗仔细观察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看到他虽然又摆出了一副道貌岸然的庄严,但他在走出房间时还是和在走进时有了掩饰不住的区别:慌乱中忘记了穿上袜子,光着脚就套上了皮鞋。
她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自己怎么还能想到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一当看见他狼狈不堪地逃出房门时,她便明确了一个念头:一定要将自己和他的角色对调,从此以后自己将从猎物变成猎人,受辱和折磨将改由他来承受!
如今,她的这个愿望基本实现了,他虽然让她怀上了一个不能面世的孩子,但同时他也变成了一条听从她使唤的狗。在那个告别的夜晚,她不无表演地赖在他的怀抱中用动听的声音哭了一夜,搞得好像自己不是去风景如画的法国、意大利游山玩水,而是要走向生离死别的刑场;不是要到人间天堂去养精蓄锐,而像是要到西北利亚大荒漠去当苦刑犯似的……直到她从哭声中得到了自己的目的:不仅哭得他开出了只有一个副市长才敢开出的物质支票,还哭得他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永远地寄存在她的身上。
但老天却不顾他们的无尽缠绵,还是按部就班地亮了起来。送她出门的最后一刻,他把一盒象征着故土的茶叶塞到了她的手上,期望这种有着和他们的爱情一样苦涩滋味的植物,能够在她那避风多于游玩的苦闷生活中,勾起她对他的想念,用“饮水思源”的古老道德来强化她对他的忠诚。
张旗收回了遐思的目光,又把注意力移回到夏子光的身上。“我不想在这里呆得太久,”她说着已经站起身往外走,“礼拜天中午十一点,请你到国贸大厦顶楼旋转餐厅找我。要是找不着就打我大哥大。我想你没有把那个号码丢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