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被望海门的渔民们称作大鸟的波音客机在南方机场的蓝天中盘旋了一圈后,中弹般地滑落在跑道上。
张旗青春焕发地站在星期六的晚风中,一往情深地迎接着因为激动而微微喘息的江良伟。作为一个年过六旬的香港佬,他的丑主要缘于秃顶。因为头顶上的毛已经被热带海风揪光了,所以他就特别珍惜左耳上边那几根硕果仅存的头发。不管是在什么场合,身处怎样的境地,他都会习惯性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它们,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盘向头顶,寄希望那几根头发能够无限地伸长下去,正如张旗丑化的那样,就像一个凤凰卫视的义务广告员,成天头顶着他们风火轮似的台标招摇过市。
当他看到张旗玉树临风站在出口处满脸生春地迎接着他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把披在身上的开叉西装秃鹰展翅般抛给身后的顺毛虎,连滚带爬就扑向了张旗的怀抱。而在两人搂抱成一团的忘情时刻,他还不忘腾出一只手,绕过张旗的肩头,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一缕耷拉在眼睛前的长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往头顶上盘绕。
本来他两的关系已到了日渐平淡,激情不再的庸常阶段,似乎已经从情人退化成了工作中的搭档。但这一次,由于他的长期外出,以及她刚刚在欧洲调养好身体的特殊原因,那种久已不来的渴望与缠绵又在他们的身体里吱吱响地吼叫起来。
所以,一回到住处,两人虽然都有着一种久别重逢时特有的别扭,但还是迅速地用拥抱掩饰了尴尬。片刻之后,起于礼节的拥抱便演化成了满足欲望的纠缠。
她真是太清楚男人们是什么东西了,早在去机场接他的时候,她就做好了精心的准备,行家里手地把自己打扮得详略得当、重点突出,最大限度地张扬了性的威力。
也许是她太风流了,不管是真想,还是假要,反正,她的娇媚把他那衰老的身体也激发得产生了幽默感。
“得得得,小姑娘,你就快点吧。”他一边不解风情地只照准他想要的目标撕扯,一边还摇头晃脑地吟唱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下流话。
“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她发嗲撒娇地佯装变脸,要生气地逃离他的魔掌,却突然幻视了自己堕胎时的场景:仰躺在一盘高大的皮靠椅上,精赤条条的两腿分别架在两个树杈状的冰冷金属架上,被最大限度地分开着,整个人仿佛被高高绑架了起来。透过自己双乳之间的缺口,她看到三四个陌生男女的上半身在她的双腿之间晃动,不光掏走了她身体里的一团肉,更掏走了一个女人身体里的所有秘密。
她感到一阵寒颤掠过了全身,仿佛是老天爷的一个警告——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了,你已经失去了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你可以使用的身体本钱已经不多,不能老和男人们搞出鸡飞蛋打的结局!她意识到,一味地欺负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仅是危险的,也是不道德的。
她就边这样想着,边赎罪般地开始献身了,就使他春花开了一般,浑身的骨头酥痒起来。
“你就作吧,”江良伟溺水似地喘息着,“有一天,你,你会死得很难看。”
“嘻!真没见过世面,这方面我可有祖传的本领。”
她边不屑一顾回击他,边走马观花地讲起了她爷爷奶奶的风流韵事。
她说当年的望海门里有一个望海庵,望海庵里有一天早晨突然多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尼姑。她那风堆刀挖般的凸凹身形和凌波踏浪的风流姿态一看就不是当地的水土造就的。所以一夜之间就勾得望海门的男人们七魂出窍,五骨生烟。就在别的男人还停留在对她想入非非时,他的爷爷则趁了一个台风登陆、雨急风狂的夜晚,揭掉小尼姑禅房的屋瓦,直接跳到小尼姑的身上,听着风吼、淋着漏雨,干净利落地把别的男人们想做的事做了。但是,她忍住了没说他爷爷为此付出的代价——天亮以后,他就被后了悔的渔夫和吃了亏的和尚们联手阉割了。
她还说,她的祖母也有过一票轰动乡里的壮举。当年在和她爷爷一起用拳头加奶头打天下的时候曾经失踪过半年。然而,就在人们已经确信她已失足落海喂了鲨鱼的时候,却在一次黎明的海啸把小渔村夷为平地时发现,她的遗体不是和鲨鱼,而是和一个臭名昭著的海盗头子交相缠绕在一处风月场的废墟上,两个人的身子都半埋在瓦砾和死鱼烂虾中,而她那张塞满了沙子与贝壳的嘴巴看起来好像正在叫床。
“好一个给劲的女人啊!”他在她身下发出被蹂躏的赞叹。
看着他那欲罢不能的可怜样,她仿佛不经意地说起了夏子光的事。她知道,女人唯有在这样的时刻才对男人产生真正的杀伤力。而更为重要的是,男人们出于维护雄性面子的动物本能,往往会全力以赴兑现这个时候的承诺。
她一边继续着承欢接爱,一边虚构了一段回望海门察看自家老宅时的经历,描述了一场不存在的地痞流氓的围攻,想象了一回夏子光英雄救美的感人场景,最后才回到了真实。
“后来我听说他是一个刚刚来到南方闯生活的作家。你不是正在找人写《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电影剧本吗?要不就让他到你的影业公司帮帮忙吧。”
江良伟警觉地暂停了对她的抚摸,但一看到她脸上的不悦,男人在这个时候特有的软弱导致他没有继续警惕下去:“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家伙到底是个流浪汉,还是个作家,不过,看在阿旗的面子上,还是可以让他到我的公司谋一份差事的。但我要劝你,以后可不要把什么作家说的话太当真了的啦。”
张旗故作受宠若惊地挺胸撅臀,主动把自己的每一寸土地都塞到了他的铁蹄之下。
星期六的晚风也一样吹拂着望海门。平常这个时候,夏子光是尽可能不出门的,哪怕是忍饥挨饿,他也会独自挺过这样的夜晚。因为每到周末,望海门的风尘客就会翻番增倍,不管是吹着和风的时候,还是下着暴雨的时刻,即便是在刮着台风的当口,这里也是整个南方唯一有人在进行户外活动的地方。而他特别不想在这样的异乡,在这样的滚滚红尘中,从别人的脸上看到自己的落魄真相。
但这个星期六的晚上,夏子光离开了铁皮小屋,钻进了让他心烦意乱的满街春色中。自从接到张旗那个不需要回复的命令后,两天半的剩余时间就像是一把长长的文火,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他的烧烤。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个凶吉未卜的烫手山芋,而直接到那家熟悉的烧鹅馆买醉。
看着桌上的烧鹅,看着打开的酒瓶,他想起了猛子,想到了商华,想到了赏花夜总会和他只工作了不到一个月时间的调酒吧台。他很想把猛子叫来一起喝几盅。但他不能够,也不好意思与他面对。因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个女人冷冷的一个指令,就让他抛弃了情真意切的老板,就让他撇开了暖心暖肠的兄弟。
夏子光走出小饭馆的时侯,发觉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因为他早已熟悉了望海门特有的那种狂欢放纵后的彻底的沉静,就像是热带风暴过后大海的模样,呈现出没有一点微澜的死寂。
圆不过月亮方不过斗,绵不过大姑娘的舌头。麻不过花椒辣不过酒,甜不过大姑娘的奶头。
一阵苍凉的歌声出其不意地从一家发廊冲出,在沉寂的夜里显得特别的横空与突兀,小巷里的空气仿佛都被那歌声撕裂了。
青海的花儿!歌声勾起了夏子光的心事,他突然想起,自己已有多时听不到这样的乡音了,就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那家发廊的门前。
舒妈是在关门收摊时偶尔看见他的。凭着职业习惯,她看见夏子光六神无主地站在自己的发廊门前,觉得也许还能做成当天的最后一单生意,就有当无地将已经关了一半的卷闸门重新卷上去一点,然后一弓腰钻到门外,打起精神,堆起笑容,拦住了他。
夏子光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就那么呆头呆脑地站在她面前,既不走开,也不走进,好像完全不解人间风情似的,搞得舒妈认为他是个精神或身体有毛病的人,就扫兴地连打了几个哈欠,准备放弃了。然而就在她躬身钻回发廊,想要彻底放下卷闸门时,夏子光却像个回阳的死人一般伸手托住正在下降的卷闸门,也一躬身跟随她钻进了发廊,突然之间麻利得就像是一只从树上蹦下来的猴子。
“刚才的花儿是谁唱的?”夏子光立足未稳就迫不及待地问。“老娘唱的,怎么了?”舒妈不解,却是油皮滑脑地看着他。夏子光不由分说就往她跟前去,吓得舒妈连忙后退:“哎哎哎,别碰我!我可不是什么纯情小妹!我是一包炸药。”然后,她像鉴赏古董一样把他全身上下钻研了一番,然后做鉴定般地:“就你的身子骨,要是把老娘给惹着了,指定吃不消。”“你是从青海来的?”夏子光不作理会,继续一根筋地问。“不是。真稀奇。你问这个干什么?青海来的小妹在里面。”夏子光又二话不说,就往里面钻。“嗨嗨嗨,你慢点。”舒妈一把拉住他,“这么猴急干吗?没想到你还是只闷头驴,不哼不叫,上来就想吃草。”“别拦我,我只想再听听我们家乡的花儿。”“什么?你也是从青海来的?”舒妈略一迟疑,“阿霞,快出来,你的老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