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唤作阿霞的姑娘挑开发廊后端长廊里的某扇门帘,应声而出,打着哈欠,不怎么情愿地向夏子光走来。
虽然是第一次涉足发廊,但夏子光还是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睡眼惺忪、满脸不快的洗头妹和望海门的同行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
她穿着一件白衬衫和牛仔裤,就那么一览无余地展示着一种朴实无华的学生味。
“你能,能为我唱首青海的花儿吗?”夏子光推开了阿霞伸过来拉他的手,有点怀疑地问,搞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你真是来听歌的啊?”舒妈发飙了,“你是存心想要耍弄老娘是不是?告诉你吧,老娘这里只卖欢,不卖唱!”
夏子光直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了舒妈。“交买欢的钱,只听歌?”舒妈和阿霞面面相觑,仿佛受辱般地质问,“你当我们是傻逼啊?”
这确实跃出了舒妈的经验之外,自从踏进这一行的门槛,什么妖魔鬼怪的男人她没有碰上,什么样作奸耍赖的伎俩她没有见过?人模狗样的也好,贼眉鼠眼的也罢,到她这里来的男人,最后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睡到小妹的床上去。
“好吧,阿霞,你快把这个笨蛋的男人给我领走。怎么干,随他!”舒妈实在不耐烦了,“但是有一样,他要是想玩什么不是人的花头,你要他先打听清楚了老娘是谁再说!”
阿霞脆脆地“嗯”了一声,底气很足地把夏子光拽走了。她知道,舒妈刚才那一番话可不是瞎吹的。
就像每一个洗头妹都有一本可歌可泣的血泪账一样,每一个坐台妈咪也都有一段胆气过人的打拼史。舒妈也一样,只不过她抢滩望海门的手段要更原始、更生猛一些。
她不仅有过一个美妙的故乡,那里被称作“人间天堂”、有着“姑娘苏醒”般美妙的名字,她还有过一段美妙的青春,曾经在几千人的乡梓中学里作为校花受到了夸张的宠爱。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当她长大成人后,美貌却变成了危险,当地权贵的一个恶霸公子竟然要凭借武力来与她相爱。而她偏偏又是一个桀骜不驯,绝不想随便献身的美人。那个恶霸公子看到武力威胁对她起不了作用,就转而用武力威胁她胆小的父母。看到年迈的父母整天提心吊胆的样子,她屈服了,但却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立即结婚。而这个要求在那个恶少看来简直就是勾引,就是赏赐。三天后,当那个被幸福的猪油糊住了脑子的恶棍率领一众狐朋狗友来到她家迎亲时,她不是穿上了他的婚纱,而是把他的婚纱像花圈一样一脚踢到了门外。
“做梦去吧,你这个恶棍!”她就当着迎亲人的面,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就把婚礼当成葬礼吧。”
说完,她抛开一大片惊愕的目光,冲出家门,搭上一辆出租车就像“苏醒的姑娘”那样从自己的家乡消失了。
刚从姑苏城来到望海门的时候,她是怀着碰运气的无所谓心态随意走进一家发廊,并开始洗头妹生涯的,那时已经把婚礼当作过葬礼的她根本就不想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冒险的生涯,更不会料到自己接的第一个客竟是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香港佬。
她是在那家不起眼的发廊房里开始糊口生涯的第三天傍晚遇见他的。当时她几乎赤身裸体,赤手空拳地和一帮急吼吼的男人周旋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对着几个如狼似虎的雄赳赳男人,她既没有经验,也想不出什么保护措施,只得采用最笨拙的方法,就是用不断升高的价码来挫败他们的斗志,挑起他们内部的火拼。
就在这时,那个倒霉的香港佬进来了,稍微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形势后,就直接贴到她的面前,两眼直勾勾地摄住她那对一半已扑出胸罩的巨乳,低沉,但却是坚决地问:“你要多少钱?”
她两眼一黑,一咬牙,仿佛要吓走另几个男人般地大声答道:“五百!”
倒霉的香港佬拍了拍急鼓鼓的腰包:“我是说买你整个人要多少钱。”
于是她开始认真打量起眼前的这位香港佬,发现他虽然矮矮的,黑黑的,但身体还算强壮,并不比自己老家那位侮辱了她的心,并导致她背井离乡,来到这个破地方,干这种伤身伤心营生的恶公子丑到哪里去。
“五万!”她说,又咬了咬牙。
香港佬摇身一变,像个文物贩子似的绕着她前后左右看了好一阵,发现她身材极好,整个就是一方波浪起伏的山水。心想,就连港姐也不敢和她硬碰硬地拼。
“你有一米六五高吧?”“唏——再加五公分。”
港佬吓得往后一仰,定了好长一会神才说:“再加五万。条件是现在你就得跟我走。”
她没有太多犹豫,就跟他走了。
但他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把她带到河对岸的香港去。而是把她安排在离望海门只有一街之隔的荔枝花园。等她住进去以后才知道,那里住的都是像她这样的年轻女人。这些年轻女人在自己的圈子里都把这里叫做“二奶花园”。
和那个香港佬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并没有带给她多少愉快的回忆,她对他的依恋是随着一种共同的命运慢慢培养起来的。
当天晚上,凭着她那不太多的经验,她就能判断出,他对待她的方式和发廊里那些只顾求欢的男人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一样的只顾自己的快活,而根本不理睬她的感受。
“闹了半天,你还是把我当作一个洗头妹啊。”等他终于从她身上爬起来后,她冷冷地说,一边快速穿戴好衣服,“算了吧,给我五百块钱,我要回望海门了。”
他赶紧向她解释说,自己太长时间没有碰自己想碰的女人了,自己在香港的那个黄脸老婆早已让他没有了兴趣。现在遇到她这样一个白玉一样的美人,能不猴急粗鲁吗?
她被他逗笑了,同时也接受了他的欺骗。从此以后,除了和她关起门来寻欢,对门外的一切事情他都不再感兴趣,直到把她折腾得未老先衰,把他自己折腾得破产逃亡。面对着人财两空的困境,舒妈想到唯有望海门才有可能再次对她敞开怀抱。她的发廊开张那天,她让自己从老家带来的六个江浙小妹在门口站成两排,免费让望海门的男人上前抚摸,结果那些争风吃醋的男人们挤作一团,扭打成一片,差点出了人命。从此,舒妈的发廊在江湖上名声大振,舒妈本人也被港佬澳客推崇为“爱情生意”业界的大姐大。
在舒妈的催促下,阿霞把夏子光拉进了里间的小屋。“小妹,你真的误会了,”夏子光慌乱地阻止着她,“我确实只是想听听青海的花儿。”
阿霞相信了。她坐在一张行军床般窄小的铺盖上,失神落魄地看着夏子光。但却没有唱起青海的花儿,而是慢慢地流下了无声的泪水。
夏子光哪里知道,与妈咪舒妈那“姑娘苏醒”般美妙的故乡不同,阿霞是带着穷山恶水的野花来到望海门的。她出生在青海东部大山深处连一口干净水都吃不上的小村庄,村庄里的姑娘们都千方百计走出大山沟到南方打工挣钱。但以美貌闻名乡里的阿霞高中毕业后却做了山沟里一所小学的代课老师。一天夜里,茅草棚盖的学校被大风掀掉了屋顶,孩子们站在风雪交加的破教室前不知所措。校长去找乡长要钱无功而返,只对阿霞说,乡长说要你去才给。第一次走出大山的阿霞步行二十多公里,带着满身的泥水走进了乡长的办公室。
乡长见到阿霞,两眼迷乱,说了很多她不太明白的话,然后指着另外一扇门对她说,跟我过来拿钱。阿霞走进套间中的另一扇门后,只看到了一张床,还没等她明白,那张床就配合着乡长夺走了她的贞操。但阿霞没有哭,因为她的眼前浮现的是孩子们没有教室上课的可怜眼神。回到学校后,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自己的屈辱,只是给孩子们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未来。然而校长又去找了乡长,却始终没有拿到钱。
当阿霞知道她给孩子们描绘的那些蓝图已经化为泡影的时候,她对着镜子暗暗发誓一定要想办法去实现孩子们的读书梦想。当她了解到那些花枝招展回来过年的姐妹们都是怎样在南方打工的后,就告别了那间没有了屋顶的敞篷教室,迎着新年的春雪,拖着两条麻花辫来到了繁华的南方。
她没有过多地惊讶于都市的繁华,而是带着几十个孩子们渴望的目光走进了望海门,躺在了舒妈提供给她挣钱的床上。看着男人们那一张张千奇百怪的嘴脸,她从来都不曾流泪。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是个老师,心中还一直装着孩子们天真的笑容,而老师要是一哭,孩子们就真的完了。除了吃饱肚子,她将赚的钱全部寄给了校长。有钱了,学校就变了,第一个月,买了黑板,修了屋顶。第二个月,有了课桌与板凳。第三个月,孩子们都有了课本。第四个月,孩子们都有了红领巾。第五个月,已经没有孩子光着脚丫上课了。第七个月,有了操场。第八个月,有了篮球架……阿霞的眼泪彻底地为夏子光醒了酒。他一下子意识到,再继续看着这个姑娘不堪的眼泪,那就不仅是对她的侮辱,也是对自己的侮辱。
但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阿霞突然在他的背后哭一般放声唱起了他们家乡的花儿:
瞿昙寺修下的隆国殿呀,对面儿照的是宝山。人伙里看见哥哥的脸,万人里就你中看。
夏子光被击中般地僵住了一刻,但他咬牙忍住了没有转身回去,没有再去面对那朵含泪的花儿,而是拼命吸纳着那乡音的旋律,溃堤般钻出了发廊半卷的铁门。
走在黎明前万籁俱静的街巷,夏子光感到望海门似乎和以前不是一回事了,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片天地,一片他可以生活在其中的天地,一片已不再完全是异乡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