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国的“要人”,全是傻子,全害单思病。因为小民全怕他们爱,他们偏要爱。全怕他们救,他们偏要救。全厌恨他们替谋幸福,他们偏要替谋幸福。
人饥己饥,国怎能不强,只顾一家饱暖,不顾千万人饥寒,国焉得不乱。
对学识不知足,是成名立业的基础。对财势不知足,是亡身丧家的根由。
有许多人以为我国若施行了某国的主义,小民就可以家给人足,不愁衣食了。其实,我国现在不缺好主义,只是缺好人。没有好人,纵使某种主义,普遍全国,小民也不过以为是去狼进虎,以暴易暴,出了火坑,掉入油锅,躲了一刀,挨了一枪,吐出黄连,吞了苦胆。
圣人是大盗,现在圣人满街走。荡妇是祸水,现在祸水沿街流。国事焉得不糟,社会岂能不乱。
以前,我在教会读洋书,我最怕听牧师讲道,我更怕听“为主工作”。现在,我最怕听要人演说,我更怕听“为国奋斗”。
至诚可以动鬼神,何况活人。虚伪不能欺禽犬,何况活人。
古圣人的学说,是一愚民政策。新圣人的学说,是一政策愚民。古时是少数的强者,治多数的愚民,现在是多数的愚民,被少数的强者所治。正如《翠屏山》那出戏里,英儿所说的人心大变,就是大变人心,说法虽然不同,其实还是一档子事。
小禽小犬,全欢天喜地,快乐无忧,是因为少经事故。老禽老犬全愁眉不展,丧气垂头,是因为饱经阅历。人类也是如此。
老猫老狗,责骂小猫小狗轻浮躁妄,小猫小狗,讥笑老猫老狗萎顿颓唐。其实,老猫老狗,正在小的时候,何尝不轻浮躁妄。小猫小狗,到了老的日子,又何尝不萎顿颓唐。可见小猫小狗的并不是识时务的俊杰,老猫老狗也不是不识时务的浑虫。当进而不进,是自暴自弃。应退而不退,是不知自量。我中国目下,使真守旧的人治理,亡得慢。使假维新的人治理,亡得快。真守旧,人必起而亡我。假维新,我必趋于自亡。
“用夏变夷”是妄自尊大。“用夷变夏”是自趋灭亡。图强,要学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切莫学魏孝文帝的移风易俗。国民性一失,就入了亡国灭种的路途。我见一些青年男女,穿必洋服,说必洋话,吃必洋饭,动必洋习,爱必洋物,我不禁为中国民族的前途,抱无限的哀痛。
人,失了个性不能挺立于人群。国,失了国民性,不能争存于世界。
有人问我说:“中国人事事仿学外国人,若变成洋人,不好吗?”我说:“将中国变成洋国,将中国人变成洋人,固然是文明进化,但是世上若再找中国与中国人,就找不着。”
有人问我:“你既读过英文,教过英文,为什么不爱说英语,不喜穿西服?”我说:“我读英文是为得知识,教英文是为骗饭吃。中国虽弱,中国话还能表达思想,衣服也能遮盖身体,假若中国亡了,非说英语非穿西服不可,我自然不敢不努力效颦。”
人穷了,他说的话全是不合理的,办的事全是不合法的,他生的儿女,全不是人养的。国弱了,她的语言,是不合逻辑的,她的文字,是不利于传播文化的,她的文化,是野蛮落后的,她的国民是排外的,是应当严惩的,是不会亲善的,是无视条约的。总而言之,人穷了,无处可以伸冤。国弱了,无处可以讲理。
许多好人,被穷字毁了。许多好人,被富字毁了。我以为不穷不富,才容易养成完善人格。
现今我国中,要人也罢,小民也罢,提起国事来,全说没有办法,其实小民的没有办法,是真无办法。“要人”的没有办法,是有法而不办。
中国的国事之坏,坏于小官僚随声附和,大官僚则刚愎自用。
办公事不可存私见。办私事不可无公心。办公事存私见,必致祸国,办私事无公心,必致害人。
非英雄不肯认过。非大英雄不能改过。不知自己有过的是混蛋,知过而不肯改的,是大混蛋。专以为别人有过的,是最大的混蛋。
青年人须多受压迫,方能灭除许多骄妄的毛病。老年人须多得安慰,才可振起衰颓的心情。青年人不遇压迫,如同树木未经修剪。老年人不得安慰,如枯根再受霜侵。
古圣人所以能得多数的好人崇拜,是因古圣人的学说,能使人减少兽性,使人入了正轨。新圣人所以能得少数的混蛋崇拜,是因新圣人的学说,能使人发展兽欲,使人走入歧途。
男子的学问思想,须如指南针,有一定所指的方向,不可如时髦妇女的衣饰,永没有一定的标准。妇女的衣饰,只知趋新,只知盲从,不辨美恶,不顾卫生。闹得终日惶惶,无所适从。
泥古是顽固。趋新是轻浮。大丈夫要择善而从,不为古人所愚,不受今人之骗。天下虽乱,我心不乱。天地可变,我心不变。如此方能挺然立于天地间。
我国的志士,自古以来,没有今日之多,而国事之乱,没有今日之甚。
我在朋友家,见一双鹦鹉,狂叫“打倒帝国主义”。我对它说:“你这个东西,知道什么是帝国主义么?”我愈追问,它愈喊叫。我说:“叫吧,你也不过是空叫。”
良好的教育,是降龙伏虎,化解恶性,使之与人有益。不良的教育,是为虎增翼,是教猱升木,不但不能化解恶性,反使之增加害人的能力。
为已死的伟人,铸千百铜像,不如为未死的小民,筹一线生机。使人在眼里,时时瞻仰伟人的铜像,不如使人在心里,时时记念伟人的大德。否则,愈多铸铜像,愈使将来的小民,在砸毁的时候,多费一些气力。看一看魏忠贤的“生祠”,一千七百多座,全到何处去了。
我不读带“老头票”气味的文章。我不读带“金卢布”气味的文章。我不读“不自度量而空喊打倒帝国主义”的文章。我不读“乳臭未干而高谈恋爱的文章”。我更不读“新诗圣所作的白话诗”。
在古时将亡的国里,权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将亡的共和国里,“要人”假借民意以骗人民。
我中国人,不做官(或失了势)全是好人,正如大姑娘不入娼寮,全是贞女。
听我中国的名人说话,中国若亡,是无天理。看我中国的名人作事,中国若不亡,是无天理。
你若果真确从了良,改变了卖淫的念头,才可以提倡贞节。否则,你纵然舌敝唇焦,人也要嗤之以鼻。
我中国多数的要人,虽然日日发表通电宣言,仍是被人民视同狼嚎虎啸。其所以得这种结果,就因为他们那些好话,全是一边卖着淫,一边喊出来的。
人人全喜欢受人恭维,可惜配受恭维的人太少。人人全不愿挨骂,可叹应当挨骂的人太多。由自己起,自己就是第一个该当痛骂的人。
现今我中国,将出洋二字,认作超凡入圣的大事。非出过洋,不能做大官,不能当大学的教授,不能娶有学问的女人,不能显亲扬名,不能到处受人欢迎。依此推测,将来当厨子老妈,必须先出洋。倒马桶的,拉人力车的,也非先出洋不可。甚至不出洋,就不配娶媳妇,不配造孩子,不配为中国国民,不配在中国生活。简直不出洋,就不是人类。果能达到这种文明进化的地步,我中国就真要“出殃”了。
我听说,某学校,有一位国文教员,他的国文程度,实在是稀松平常,屡被学生攻击,大为同人鄙视。然而他善能施行革命,努力改造环境,立即跑到美国住了几个月。回国之后,立时被校长另眼看待,举为国文主任。同人对他,居然自惭形秽,侧目而视。学生对他,居然敬若天神,唯命是听。于是他的文名大噪。每有著作,全校无不争先传观,叹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由此可见,我中国连水土也须改良。
否则不但在中国不能研究科学,甚至研究中国的文字,也非远涉重洋,去向洋圣人领教不可。
有人问我说:“枕戈待旦怎么讲?”我回答说:“那戈字原是胳臂之胳,经一般秘书先生们用错了,枕戈者,是枕着姨太太的胳臂。待旦者,是等待所捧的花旦。”
文字,电报,本是表达思想的东西,也是我国的名人借以骗人的法宝。所以我常说,不但仓颉是中国的罪魁祸首,连沫尔斯M ores也是中国的祸首罪魁。我中国的要人通电,好说许多不说的废话,然而独对于发电的日期,偏要用陈腐的韵目替代,以图省一个字的电费。这就应了俗语:“大处不计,小处算。大篓撒油,车辙里寻芝麻。”
某洋报讥讽我国为电报国。我乍一见非常愤恨。细一想实在佩服,因为我国许多救国救民的大事,发几个电报,就算办到了。
文字,电报,毕竟是沟通上下联络感情的东西。假若没有这种利器,那么,政客们爱国爱民的好心,与军阀们保国为民的勇气,小百姓们怎么能知道呢?
迷信是人类自然而然养成的一种心理。迷信与人有利,也与人有害。一味的迷信,固然不可,一点不迷信,实在可怕。
一味的迷信,容易害误自己,一点不迷信,容易损害别人。道德多是由迷信养成的。若要打倒迷信,必须先提倡道德。欲提倡道德,须先禁止诱人为恶的书报。真迷信的人,决不敢为恶。法律是阻人为恶的,迷信也是一种不成文法。它的功用,有时超过法律。古时的野心人,屡屡利用神鬼骗人,并且屡屡成功。因为鬼神是无形无像,渺渺茫茫的,不能被人察出真凭实据。现在的野心人,每每利用伟人或刚死几年的伟人骗人,并且每每失败。因为活伟人或死伟人的言行动作,好坏全是人所共知的。
你不迷信,是你的自由,你不可禁止人迷信。你不奉宗教,任你的便,你不可干涉人奉宗教。强人信仰,是最大的虐政。阻人信仰,是最大的专制。世界上许多大战,多是因此而起的。蒙回藏三族的人,近几年来,对中国所以渐渐失了凝结性,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有一些混蛋们,要干涉或污辱他们的信仰与宗教。
我们不应当反对任何宗教。我们应当反对那些假借宗教之名而欺骗民众的人。我们不必反对任何学说(或主义),我们必须反对那些为谋私利而创造学说(或主义)的人,以及贩卖学说(或主义)的人。
无论什么政体,全是以少数的要人(官吏)统治多数的“非要人”(小民)。甚至无政府主义,往实里说,也不过如此。所以我总不凭信“民治”那个好听的名词。因为无论在哪一国里,正安分守己的人民,决没有得操政权的日子。已往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不能不如此。官吏也罢,委员也罢,代表也罢,统统是优秀分子,是天生的俊杰。小民也罢,国民也罢,民众也罢,统统是愚笨之材,是天生的混虫。
在打倒一切之先,先须打倒自己的私心。在建设一切之先,先须建设自己的人格,私心如重担,重担不除,不能实行打的举动。人格如精神,没有精神,不能行建的工作。
当官僚,若穿西服,上司与属员,必另眼看待。当学生,若穿西服,职教员与同学,必另眼看待。处家庭若穿西服,父母兄弟老婆姊妹嫂子媳妇与厨子老妈,必另眼看待。处社会,若穿西服,亲戚朋友与男女同志,必另眼看待。当教员若穿西服,校长同事学生与堂役,必另眼看待。打官司若穿西服,问官与警察,必另眼看待。逛胡同,若穿西服,娼妓与龟鸨必另眼看待。买东西,若穿西服,商店的老板与伙计,必另眼看待。讨饭吃,若穿西服,慈善的老爷太太与少爷小姐,必另眼看待。当外勤记者,若穿西服,卫兵门岗与要人秘书,必另眼看待。甚至当扒手,若穿西服,侦探与失主,也必另眼看待。并且自己,若穿上西服,也就觉得立刻变成非凡出众的高等国民。你若不信,你可到天桥的估衣摊上,用三块钱买一套旧西服,穿上试一试。这种情形,我不敢说是亡国的预兆,我只可说是文明进化的现象。
信仰宗教或信仰已死的伟人,要在内心,不在外表。只要内心坚定,不在表面随合。我在教会读书九年,因为不能牢守宗教的仪式,曾经记过二次。我对外国牧师说:“我心里还没有尊崇上帝的心,我若瞒心昧己,做出种种仪式来,专为人看,与娼妓的行为,有什么分别。”宗教所以不能发达,何尝不是仅仅在仪式上追求。
信仰宗教或信仰主义,全是一种清高纯洁的行为,万不可演成饭碗化。湖北某处,称奉教为吃教,他们所信仰的宗教,就可想而知了。现在,人称研究主义的吃主义,他们所研究的主义,也就可想而知了。
某牧师说:“中国若想图强,若想真正统一,非全国的人,信耶稣基督不可。”我说:“真照耶稣基督的道理实行,中国当然要统一,要强盛。否则,口传耶稣之道,而行撒旦之行,非但不能统一,且要分裂。非但不能盛强,且要灭亡。你们若自命为耶稣的信徒,请你作出一个异于魔鬼的榜样,让人见识见识。”某牧师说:“你怎么样呢?”我说:“我还未离开撒旦的势力范围,我是一个魔鬼。”
人类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思想。禽兽只有现在一个思想,思想愈多愈苦恼。所以禽兽比人类快活。人类有衣食住三样担负。禽兽只有食住两样担负。担负愈多愈劳累,所以禽兽比人类清闲。
人对于已过的最系恋,对现在的最忽略,对未来的最注意。其实,对过去的追想无益,对现在的须聚精会神,对未来的不必打算。若将现在的,尽力而为,不作害人的事,将来自有好的结果。
为善如登山,一步一步地走去,终必达到极高的境地,便觉神清气爽。为恶如掘井,一铲一铲地挖去,终必达到极深所在,立觉眼迷神昏。并且登山,用力小。掘井,用力大。结果,登山者容易下来,掘井者不易爬出。
孙中山先生说:“革命须先革心。”我再补充一句:“革心须先肯说实话。”
中国现今,若还要给伟人铸铜像,我主张先多铸齐宣王的像。因齐宣王敢对大贤(孟子)说良心话。试问亘古以来有几个。有人说:“齐宣王不顾廉耻。”我说:“顾谦耻,就当言行一致,不可向脸上‘贴金’假充神圣。悬节孝牌而开‘暗门纵’,那才实在是不顾廉耻呢。”
有人问我:“若给中国的女伟人铸铜像,当铸谁?”我说:“当铸苏秦的嫂子。因为她肯当面对苏秦说:‘季子位尊而多金。’她那意思就是说:老三,我尊敬你,是因为你做了高官,发了大财。试问现在能有几个女人,敢像她那样肯说良心话。”
现今,不使儿女入学校读书是误儿女。使儿女人入学校读书是毁儿女。若是要不误不毁,必须将他们送入肯教书,能念书的学校。
救国不忘读书是诚心诚意,实地实行,当前的职务,一面抽暇寻隙,以读书培养真正的学识,以免被不良的外务所诱,而减少救国的志愿。
读书不忘救国是将救国的志愿,牢牢地存在心里,埋头苦读,养成真正有益于国的学识,以备遇机实行真正的救国工作。
国民各凭天理良心,殚精竭力,尽他当前应尽的职责,就是爱国。
爱国是行为,不是空言。是牺牲自己,不是牺牲别人。是尽义务,不是图富贵。是尽国民天职,不是滥出风头。是个人良心的表现,不是夸张自己的功勋。
人人以行为爱国,国不求强而必强。人人以言语爱国,国不求亡而必亡。
现今我国,百业停顿,四民破产。只有“爱国”,“救民”,“抗日”三种生意,无不一本万利,财运大来。不过他们发了财升了官之后,国也亡了,民也绝了,日本也来了。我对他们,无以名之。只好呼之曰“爱国贼”,“救国盗”,“抗日匪”而已。
宗教中的流氓,假借死后的天堂,骗取资财。政界中的匪徒,利用将来的幸福,攫取政权。名目虽殊,手段虽异,其损人利己的心志,则无不同。不过所生之祸害,有大小轻重之别而已。
某学生对我说:“我国如同老房屋,全体腐烂了。非经大破坏,不能大建设。”我说:“若破坏,须将大家的一齐破坏。若建设须将大家的一齐建设。不能先破坏我的,也不能先建设你的。更不可为建设你的而破坏我的。”
对贫苦的人,说一句好话,胜如对富贵人献千句谀言。一句好话可以叫开贫苦人的心门。千句谀言不能激得富贵人的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