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鸦又轻轻叫了一下，飞开。不久，牧风就听到门上的铁锁传来笃笃之声。牧风挣扎着爬起，一步一晃走到大门处，他隔着门缝，看到那只白鸦正站在铁锁上头一点一点用力啄着锁柄，白鸦的嘴上寒光闪闪，象一把利刃。锁柄铁屑飞舞，转眼间就消失了大半，可是白鸦啄着啄着，目光忽然变得散乱，一个趔趄竟从锁上栽了下去。牧风清楚白鸦是来救自己的，那的确是只善良的神物。淡淡的花香飞入牧风的鼻孔，牧风恍然大悟，那围着木屋的黑牡丹是剧毒之物，白鸦已然中了毒。牧风忧虑地盯着门外倒地的白鸦，片刻后，那鸦挣扎着站起，但目光依然散乱。白鸦扑棱着翅膀，飞到铁锁上，又不顾一切地啄，在锁柄完全断开的一刻，它的身子一晃，直线往下掉，昏迷过去。牧风推开门，用双手将白鸦捧起，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邪恶的山庄。
向导坐在大榆树下，还没睡，不等到二王子归来他睡不着。
牧风来到大榆树下，急急道：“快走。”
向导低声道：“二王子，你好象病了？马夫呢？”
牧风道：“你扶我上马，其余别问。”
向导很小心地将牧风扶上大白马，牵着缰绳往小河下游走。大漠晚上很凉，中毒的白鸦时而发抖。牧风解开上衣，把白鸦放在自己心口，他仰卧在马上，默念着涅盘心法，丹田的内力又慢慢恢复，体内的毒气缓缓消散。
牧灵山庄终于消失在晨雾里，前方，一轮红日已在喷薄而出。牧风醒来，见向导佝偻着身躯，苍老的脸庞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露水，便说：“就在此处歇息，吃点干粮。”
口袋里还有几块馕，数天之后馕硬成了石块。牧风跳下马，嚼了几口馕，就把白鸦从心口捧出，放在晨曦照耀的草地上。那鸦浑身冰冷，双目紧闭，但心跳还微弱地存在。牧风俯身在小河边洗脸，清澈的河水映出向导的影子，牧风看出向导的表情和刚才有了一些不同。
牧风问：“你怎么了？”
向导道：“二王子，你看。”
牧风转头看，吃了一惊，那放白鸦的草地上居然侧卧着一位红裙少女，更让牧风想不到的是，那红裙少女是楼兰王宫画师笔下的影儿。
牧风喊：“影儿。”
向导道：“二王子，她中毒太深，喊不醒的。你看她的脸完全是死亡的颜色。”
牧风暗想，影儿本身便是鬼魂，脸色惨白倒也正常。可是他又看到影儿的胸脯在轻微的起伏，不禁疑惑，于是道：“她确实是死了，可心跳却好象还存在啊。”
向导道：“那是因为她尘缘未了。凡是尘缘极深之人，在死后心跳还久久不息，他们人虽在冥界，但有一根红尘之线连着他们。”
牧风释然道：“原来如此。”
向导道：“不过，这类人魂如果遭遇第二次死亡，那就惨了，红尘之线断开，他们就坠入冥界万劫不复的深渊，永远被压在鬼蜮的底层。”
牧风道：“她中了剧毒，很有可能再次死去。这如何是好？”
向导道：“但愿佛祖保佑。”
牧风道：“此处离和田国还有多远？”
向导道：“还有两天脚程。”
牧风道：“那我们就快马加鞭赶往和田。”
为了节省时间，三人都坐上了马背，牧风抱着影儿坐在前面，向导拉着缰绳坐在牧风身后。这一路可累坏了大白马，好在高昌马素来以耐力持久闻名，一口气跑了上百里，那马却依然还在奋蹄。
半日后，大白马又到达一条小河。这河流过大漠腹地，绕着沙岗前行，河床极浅，水量很少，河两岸的水草也不茂密。在马儿饮水时，沙岗那边影影绰绰有人唱歌，曲调古怪，断断续续，似是挽歌。牧风竖起耳朵，可是听了好一会儿也未听清那歌的内容。
牧风道：“沙岗那边好象有人。”
向导道：“老朽曾有一次经过这里，我印象中小河附近有块楼兰人的墓地，墓地本不该有人，可刚才的歌声——二王子好心为好。”
牧风道：“大漠之中凶险实多，我听你的便是了。不过，影儿的心跳又有减弱，如果那歌声是人所唱，也许就能找到大夫，影儿也许就不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向导道：“那就去找找那唱歌的人吧。”
绕过沙岗，河床越发窄了，水边已不见水草，但地方却更加开阔。在一里之外的一个椭圆形低矮沙山上，立着许多柱子，有石柱也有木柱，高低错落，并无规则。柱上绑着无数招魂幡，五颜六色，以血红居多，招魂幡迎风招展，呼啦啦象灵魂在呼喊。柱子旁边并未见到墓室，盛放死尸的棺椁显然被埋在了沙底。墓地四周拉着一圈长长的牛筋，牛筋内葬着各色幽灵，牛筋外淌着孤独的河水。
在牧风和墓地之间突兀着一块紫红色的火山石，石如凝血，上面立着一位瘦高的汉子，那人背对牧风，戴草帽，披棕色斗篷，右手高举一面画着眼睛王蛇的招魂幡。挽歌就出自那人的喉咙，歌声刺耳，似是喉咙里有锯条在拉。
牧风听懂了几句：魂升天，魂入地，魂安息！
挽歌渐息。牧风走到汉子背后道：“这位大哥，烦扰问件事。”
那人没有转身，他说：“问事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牧风道：“只管道来。”
那人道：“你不可以转到我前面来，永远不能看我的脸。”
牧风道：“这个容易，我不看便是。”
那人道：“你问什么事？”
牧风道：“我有位朋友中了黑牡丹剧毒，生命悬于一线。不知此地可有大夫？”
那人道：“墓地只有鬼魂，哪有大夫？”
牧风流泪道：“我要后天才能赶到和田，只怕未到和田她就死了。”
那人见牧风悲恸，声音柔和了些，“她是你的什么人啊？情人。”
牧风道：“不是，但是我很在乎的人。”
那人道：“如果为了救她，你要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你是否还会去取解药？”
牧风道：“我会去。”
那人道：“如果是这样，那你还有救她的希望。墓地的底层有三只血红的蜘蛛，它们的血可以解黑牡丹的毒。只是那千年墓地遍地险恶，就怕你把小命丢了也救不了你的朋友。”
牧风道：“那冥界就是再险再恶，我也要去试试。”
那人道：“墓地其实不是冥界。冥界是人死后的另一个家，那里是魂魄的居所；而墓地，不过放着一具具腐烂的尸首，大多数尸首的魂魄已被冥界收走，也有极少数尸首错过收魂，成了孤魂野鬼。小河墓地离冥界很远，近百年的尸首之魂还未被收走，它们整日游荡在墓地里，不满、愤怒、狂暴，尤喜阳气，所以一见到活物便死死纠缠决不罢休，直至活物被撕烂被吞噬。”
牧风道：“我如何才能到达墓地底层？如何才能避开那些孤魂野鬼？”
那人指着墓地道：“你看那根木柱顶端插着一支箭，箭头所指就是去往墓地底层的方向，你沿着那个方向往前走，不时又可发现许多箭头，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你心中的目的地。要完全避开孤魂野鬼那几乎没有可能，因为小河墓地的冤魂太多。好在此时旭日初升，孤魂野鬼正在休眠，你若前去倒是好时机。”
朝日的光线越来越强烈。那人打了一个寒战，张开双手遮在眼前。他说：“我得走了。”他往墓地走去，对着阳光不住地打寒战，他踩过的沙面没有脚印。
向导嘶哑着嗓子道：“二王子，那不是个人。”
牧风道：“他不是人，那是什么？”
向导道：“那是具干尸。你看他的脚。”
牧风于是盯住前方那双在移动的脚，那是双赤脚，干瘪如柴，象鸟的爪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