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棺顶部燃着一截从不见矮下去的黑色蜡烛,昏黄的烛光照出了干尸般的兀渡。石棺只是棺材模样,其实是一间绝对密闭的石屋,兀渡已四季不眠,无所谓黑夜白昼,更不介意屋外的星光永远降临不到自己的头顶。
飞空在兀渡身前的蒲团上坐下,沉吟半晌,终于开口道:“师叔,你已闭关多年,不问身外事,不过现今有件事,老衲也不敢妄自做主,非你做主不可。”
兀渡依旧紧闭双目,敲击着木鱼,他一边敲一边缓缓说道:“飞空,这些天,我屋内的木鱼声很是发涩,我预感西佛寺将不再有安宁,你说吧。”
飞空道:“师叔,你记不记得以前天山上空出现的孽缘二字。”
兀渡道:“何止是记得,那二字日夜在我心中盘绕,不是毒蛇胜似毒蛇,定是天咒。自从那二字出现,我西佛寺就运势逆转,先是你师祖在一百五十岁高龄莫名下山,与村姑交好,生下兀如。你师祖死后不到三年,你师父兀出又不顾一切与一小尼相恋,抛下西佛寺云游四方,再无消息。”
飞空哀叹道:“不曾想,如今兀如又遭天咒。”他将牧风的话转述了一遍。
兀渡脸色发黑,枯瘦的双手竟在轻微的颤抖。
飞空道:“兀如虽然年轻,但在辈分上是我师叔,更何况他是师祖血脉,老衲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兀渡道:“若要打破天咒,兀如必进无戒堂。”
飞空惊道:“一进无戒堂,兀如此生就再不能走出无戒堂半步,这,这。”
兀渡道:“这是兀如的命运,也是西佛寺的命运。”
飞空道:“西佛寺中只有兀如学全了涅盘心法,他的功力在你我之上,如果他不肯受罚,我寺必起内乱。”
兀渡道:“你师祖升天时曾留下遗命,要我好生监护兀如,当时兀如在场。虽已犯下滔天罪孽,但他自小重情重义,我的话他从未违逆过。再说,我在送他去无戒堂之前,自然会首先出其不意以西佛擒魔手将他制住。”
飞空叹道:“为破天咒,也只好如此了。另外,老衲还有要事相告。”
兀渡道:“但说无妨。”
飞空道:“今日,那前来密谈的小施主用双手搀我臂膀,我竟发觉他体内有涅盘心法。前些时候,院中无字碑上离奇显出涅盘心法经文,必与那小施主有关。”
兀渡眼中流动着阴光,“他既知西佛秘事,又偷学我寺不传心法,决计不能在留在世上。”
飞空道:“佛以善为根本,痛下杀手,违背了佛意啊。”
兀渡道:“佛意本善,但如果世间都为恶,我独善又有何用?”
飞空许久无言。
从石棺里面出来,飞空又走进兀如的禅房。兀如正在坐禅,一缕清冷的月光将他瘦削的脸颊映成青色。
兀如见飞空深夜来到,诧异后就恭敬道:“方丈。”
飞空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小师叔,无限复杂的思绪一股脑涌上心头,他轻声道:“兀如师叔,我本安排行隐与你对禅,但他昨日已下山协助高昌巡捕房缉拿采花大盗,对禅一事暂时取消。”
兀如的眉毛猛地跳了一下。
次日一早,兀如出寺,不知去了哪里。接下来的几日,高昌城内也没有再发生采花大案。
牧风这几天常去马夫那里聊天,他感觉香草的画像对他有种怪诞的吸引力,他每次进入小屋,一定会看香草的眼,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渴望通过香草的眼看到兀如的心。香草的祭日很快到了。牧风想,心上人死去整整一年,那年轻高僧准会去墓前祭奠,我何不去看看,也许又能发现些什么。牧风正值青春年少,对男女情事的兴趣是一日比一日强烈。
这次牧风早早地到了香草墓前,他四下一看,见小树林旁边有一堆干草,便钻进那堆草里。过不多久,自天山方向旋来一团青光,光内屹立一棵青翠的菩提树,树下便坐着年轻的戴着斗笠的兀如神僧。菩提树降落在林子外的沙地上,兀如缓缓走向香草的坟墓,他双颊惨白,无比憔悴。牧风闭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动静。
兀如将斗笠压低,遮住自己的脸。他站在香草墓前,袖口一抖,一缕秀发就出现在他的掌上,那是香草的发,是兀如的爱情寄托。一个和尚就那么站着,象石桩一般,可是,如果能够挖出他的心,那颗心一定在战栗、在嘶喊、在哭泣。和尚真的哭了,轻轻的呜咽迅速占据了整个小树林。
极度的安静中,兀如淡然道:“你们出来吧。”
牧风大惊,正以为自己的行踪被发觉,这时自林子外围的三棵树下传来三声低沉的厉喝:“淫贼,你跑不了啦。”沙地在动,土浪翻涌,三个穿粉红花衣、鼻高近尺的怪人钻了出来。
兀如道:“你们就是月氏三獭吧。”
那年长一些的高鼻怪人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我月氏三獭在高昌也是大名鼎鼎。”
兀如平静道:“你们的树遁之功确已相当老成,而鼻嗅大法更是炉火纯青。”
高鼻怪人道:“高昌王送上了一万两白银,我们当然要拿出压箱底的神功。你也是采花老手,做案虽多,但留下的气味则少之有少,我们足足嗅了两天两夜才锁定了你。”
三片叶子自远处的菩提树上飘来,浮在兀如眼前。
兀如道:“你们可知这三片叶子为何久久不落?”
高鼻子怪人道:“看来你还会些妖法,不过你今天碰到我们三獭算是栽了。”
兀如苦笑道:“如果说在今天也有人象我这般命苦,那就是你们了。”
高鼻子怪人道:“胡说,我们刚刚接了一万两白银,是好命。”
兀如狂笑,那笑声中有泪在流。月氏三獭有些疑惑,面面相觑。
三道清风带着那三片叶子徐徐向三獭飞去,清风吹过,空中留下了乳白色的痕迹。
高鼻子怪人大喊:“小心,暗器。”
黑刃钢刀挡在了叶子前面,那些叶子不紧不慢穿过刀身,准确进入三獭的眉心。眉心不见血点。
兀如道:“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们好生去吧。”
高鼻子怪人道:“念诗管什么用?”
兀如道:“清风送君去,千里不留行。”
风过,三獭倒下。
静了片刻,兀如又道:“藏在草垛里的朋友,是你动了我的胭脂盒吧。”
牧风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心道,我静若石雕,又关闭了呼吸,也不知那和尚是如何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事到如今,我还不如大方一些,出去与他面对。牧风一把掀开干草,大声道:“我是高昌巡捕房的捕头,不过我不想拿你。”
兀如道:“你为什么不想拿我?”
牧风道:“因为你既是西佛寺的高僧,又是香草姐姐的恋人。”
兀如的心咯噔一跳,他冷冷道:“可是,我却万万容不得你。”他指尖一抖,一道涅盘真气激射而出,形成光剑。剑,直刺牧风心脏。
剑到戈出,牧风神戈在手,往那光剑挡去。叮当,光剑折射而出,齐刷刷砍断一排胡杨树。
兀如略带惊疑道:“想不到,世上竟还有人能用兵刃挡出我指尖光剑。少年,你手中之戈是第一件不惧我光剑的神器,你好福气啊。不过,你今日却决不能活着离开这小树林。”
兀如双臂一振,林间便有一阵清风舞动,清风所至,树断沙扬。眼见一股强大内力扑来,牧风赶紧运起涅盘心法,迎着清风单掌推出。砰地一声,牧风被震出树林,重重地摔在沙地上。
始终未动的兀如总算转过了身子,斗笠下,他的嘴在阴影中一字一顿道:“你原来也会涅盘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