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离去,就像吹了一场风,将凤雪宫的热气全都吹走,剩下褪了色的寒。凤雪却熟视无睹,宛如并未感受到。
她坐在大的古红木椅子上,望着屋外——红枫似火,炽烈燃烧,虽然离得远,却灼了人的眼。
一时间回忆纷纷而过,就像沉积多年的尘埃,在一缕光亮下旋转。
她转回了目光,看向正无所事事翻着书的太子,笑道:“最近不常来,还好吗?”
“是。”
“公务确实凡人,但切不可因此耽搁了身子,现在天也冷了,注意调理。你是个大人了,这些不要母妃多说吧?”
“是。”‘哗啦’一声细响,太子翻过了一页纸张,面无表情的看着。
“这贤德之书还合你胃口么?我记得小时候,你很喜欢读书。便让玉平准备了几本放在这里,由着你看……中午在这用膳吧。”
太子的手顿了顿,看了凤雪一眼,道:“是。”异常僵硬。
凤雪心中欣喜,不顾这些小细节,连忙召唤叫做‘玉平’的老奴去准备。然后倒了杯热茶,放在手中捂着,又看向了屋外。
此时眼前一花,宛如下起了茫茫大雪,一眨眼,却不是雪,是满天纷飞的春花。真年轻。
生命便是这样逝去与重生的,或许轮回的比这瞬间的幻觉还快。
凤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双雪白丑陋的干枯的手,就像一张油纸,令人厌恶的缠在了枯树枝上。她笑了笑,轻轻的脱口而出:“云然呢?她肚子有没有……”
太子眉头一皱,清晰的表现出自己的不满与不耐烦。
凤雪怔了怔,心里已有计较,便讪讪道:“天下大不孝之首,便是无后。太子之位来之不易,万不可因为此事被人抓住了把柄,失掉你父皇的信赖……太子,你今年二十有四……”
“母妃!”太子打断,看向凤雪,笑了笑:“有劳母妃挂念了。只是母妃一心念佛,还有空存其他的心思么?”
凤雪微微蹙眉,“你什么意思?”
“这两天的事情,已经给父皇存了不好的印象了。还望母妃歇一歇,令儿臣有机会再次博得父皇笑颜。”
凤雪微微怔住,瞧着太子的方向,却目中无神:“也是,母妃不得宠,确实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呢……”
看到凤雪这个样子,太子眉头一皱,接着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放缓:“这与母妃无关,母妃不必……如此。”
凤雪笑了笑,心中温暖——毕竟是自己养的儿子,就算再怎么恨,也还是关心她的。
过了一会儿,太子忽然道:“药儿姑娘还好么?那毒,会不会对身体还有其他危害?”
“你……”凤雪觉出不对,太子平日公务繁忙,又寡言少语、不喜计较这些小事,怎么会记得这个小卒的名字,还出口关心了一下?
转念一想,就清楚了,道:“母妃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毒药……”她抬眼看向太子,目光沉静:“我并未下药。”
太子一惊,面露狐疑,但并未出声。
凤雪道:“我也是被人摆了一道呢,现在药儿离开了,也不知以后会怎样……华音恨我入骨,若是让他和佳慧成婚,凭借镇西王的名号和实力,往坏了想,只怕会有不小的麻烦。凌儿,你要留些心。”
“这是自然。”太子淡淡道:“不是母妃会是谁呢?”
“是太华?”
太子看了她一眼,缓缓摇头,显而易见的不信任。
凤雪微微叹了一口气,并未让太子听见。
“不说这些了”太子道:“聊点其他的吧,比如这个药儿姑娘。”
凤雪皱眉,不知药儿有何好聊的,却听太子道:“母妃有没有觉得她像一个人?”
她的心咯噔一下倏地想起——素蓉。
太子为了这个女人,几近癫狂。而自己杀了她。
如今想想,还真有点像。
十月芙蓉,六月荷莲。
凤雪喝了一口早已不烫的温茶,压住心慌:“还没忘?”
“偶然想起而已……”太子道:“只是觉得药儿姑娘和她很像,想起素蓉的结局,不由得担心那个丫头了。”
“现在药儿去了太华那里,母妃想管,也管不到了。”凤雪低头,“这件事,不是母妃做的。我原本以为是熙柔,却看着不像……”
“太子,”凤雪缓慢的说:“你说会是谁呢?”
顿了一会儿,太子起身,向宫内走去,道:“我去看看药儿姑娘。”
……
京城的华音王府,原先是个破败的别院。才刚刚几个月,已经是小桥、流水、落花那样的美丽了。
流言似狂风暴浪,却仿佛拍不到这个安宁的地方。
赵胡华坐在太阳底下,晒着太阳,看着兵书,一个上午悠然渡过。午膳过后,他应该小憩一会儿。坐在舒服的摇椅上,却睡不着。
睁开眼,透过窗看蓝天。
淡蓝色,浮云如雾,边缘缱绻。
他起身,向一墙之隔的皇宫走去。
……
刚刚行到凤雪宫前,就有丫鬟等着,温顺的带路。凤雪宫中寂静,叶落无声。仿佛那一幕幕剧,不是发生在上午,而是在很多年前。
那丫鬟引着他爬上阶梯,入了宫内,拐进了一条长廊。长廊两侧糊纸的格窗分割了软软的光亮。没一扇窗户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厢房。
没多久,长廊里隐约传来药味。苦涩之感。
丫鬟领他到一扇没关好的门前,行礼退下。自始至终,都没发出声音,仿佛连走路都无声。
门并未紧闭,药味还从中不断渗出,却听一惊讶的丫头压低着声音惊讶:“太子!”
赵胡华侧身刚要进去,却见屋内还有其他人。一个男人,一个正细心给药儿喂药的男人。
他站在门口看着,但见那人将药儿扶起靠在胸口,一勺勺耐心的喂着。神色柔和,动作轻柔。
小怜最先发现门口之人,叫了一声:“王爷……”
赵胡华款步走近,站在太子身旁,道:“臣参见太子!”
太子被这一声吵得手一晃,药汁洒落。他呼了一声,一时没找到手帕,就用袖子细细的将药儿嘴角的药汁擦拭干净。接着,又擦了擦她脖子下沾在衣服上的药汁
皱眉看向赵胡华:“嘘!”
赵胡华噤声,太子将药喂完后,小声道:“只是觉得,你这个师妹长得像故人罢了。”他讲药儿的被子理好,又说了两句,就离开了。
光亮如温柔的火苗,在房中驱逐寒气。
却不知何时,从开着的窗户溜进的风已带着凉意了。小怜赶忙将窗户关好,继续坐在一旁外头观看。
赵胡华一身银白丝绸长衫,在离床两步之处,一动不动的站着好久了。
目光,对着床上的少女。
他终于动了,开口,问了小怜几句,最后说:“让她好好休息吧。”便向门口行去。
却突然屋内刮起一阵风,白影闪现。
赵胡华反了悔,回身坐在了药儿身旁。伸出手,细细探上她的额头,脸色柔和了一些,“还是有些烫呢……”
他的手指暗白,有些粗糙,抚上她的面庞,只觉入手柔嫩,仿佛一碰就碎。
突然想起,她小时候霸道得就如这皮肤,要放在心间护着,否则便立即化掉、碎掉……
而药儿却不安了起来,她秀美眉头皱起,呼吸急促,粉唇张合,好像正焦急得追逐什么。不一会儿就出了细小的汗珠。哼哼唧唧,好像在向谁撒娇,然后哭出了泪。
赵胡华的容颜陡然严肃,眉间清晰的打了结。他凑近了身子,忍不住将药儿抱起,心疼道:“……很难受,是么?”
闻声,药儿的眼泪却越来越多,还沾着泪花双眼,缓缓睁开。
赵胡华没料到她会醒,忽的一怔,却在这瞬间,药儿白皙的下巴上,已经流过一条嫣红的血液。
她本应虚弱无力,却在此时伸出双臂,坚定的拦住了身前之人,喃喃道:“师兄,想你……”
赵胡华挣开了药儿的环抱,将她放下,却见她嘴角溢出的鲜血越来越多,连忙回头喝道:“快叫太医!”
小怜一凛,连忙应声跑出去。
赵胡华此时已经冷静,他站起身,背对着药儿。
他不知道,那样的身姿,宛若昆仑仙人——是一片冰天雪地的幻影,高贵、冷艳、遥远……
药儿勉强眯起眼,就看到这样的画面。她伸出手,却什么也够不到,就认命道:“师兄,我找了你很久。”然后,轻轻的呢喃:“我还要找多久呢……”
赵胡华握紧拳,倏地转身,仿佛做了一个决定。却见那个小人儿,已经重新闭上眼睛,安然的睡着。
太医匆匆赶来,诊断之后欣慰道:“过不了几天就会痊愈。”
……
回去之路,似乎异常漫长。‘啪嗒’一声,赵胡华一怔,低头一瞧,却是自己踩断了干枯的树枝。
他这才觉出,手心湿润的凉意。抬手,翻掌,手心有汗,还有被汗浸湿的纸包。
这包药是玄光从魔道之人手中弄来的,活人吃了便即刻死去,但魂魄两天不散。这两天内,只要略施小法,就可让魂魄归体,死而复生。原本可以用来救药儿。
只可惜,太子对药儿……
“哼!”赵胡华冷哼一声,将那包药攒紧。他抬头看向前方,面上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步伐已经十分平静。
……
回到了王府,赵胡华坐在书房正想着什么事情,忽闻有动静,道:“谁?”
屋内门门窗关紧,却不知从何处飘进白烟,扎眼已成人形。那浑身散着淡淡月白光华的男子笑吟吟的出现,打招呼:“王爷!”
“怎样?”
玄光微微一笑:“果真不出您的猜想——确有不祥之物涌入京城。”
“谁?”
玄光笑吟吟的脸上找不出任何轻佻:“魔道之物!”
赵胡华挑眉,玄光淡淡道:“这两三百年,人、妖、仙、魔四道混乱不堪,往往有许多人纷纷堕入魔道,却不知是何原因。”他苦涩一笑:“我们妖道,损失极重。”
赵胡华皱眉:“为何呢?”
玄光想了想,道:“不知道,虽然有很多人成魔,但魔道却因此衰竭混乱、魔性降低,想必魔尊很是头疼吧。近些天,京城隐隐出现血光之气,这股气息越来越浓烈,就连龙脉之气也无法遮住,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墙外的那头蛇可能是原因之一,另外……”他看向赵胡华,欲言又止。
“怎么了?”赵胡华漫不经心的问。若是以前修仙,这些事情或多或少还跟他有关系。而今,他不过是个只能活短短几十载的凡人罢了。
玄光道:“不知王爷可否听说‘怨灵笛’。传说,是上古时期黄帝麾下的女将军留下的,被那将军附体,积聚万年煞气。想来,也使得很多恶魔蠢蠢欲动吧。不过,据我观察,那怨灵笛很是安分,除了护住时散出血腥之气,这些天,一点声息都无。”
“它的主人是谁?”赵胡华悠悠问。
“药儿姑娘。”
……
是夜,楼宇宫灯火辉煌。皇帝罚太华抄袭经文,按照这样的光景看来,怕是几十年也抄不完了。
‘楼宇宫’是太华公主的府邸,宫内宫外各有一个。宫外的那个大兴土木建筑隆重建成;宫内的这个,则是太华赖在宫中,特意向皇上要的院子。
歌舞过后,灯光熄,正殿内,却有人商榷事宜。
“太华,趁着这个时间,你也要好好改改你的性子。”
“是。”太华换了身素衣,殷勤为皇帝添茶:“父皇要保重龙体,切不可生那个……凤贵妃的闲气,不值!”
“呵呵,好!”皇帝接过茶盏,喝了两口,道:“你在府中待一两个月,待风头过去了,再进宫吧。这段期间,也好好好的锻炼锻炼你拿娴雅的哥哥。”
“儿臣只比他小了半个时辰,实在不服!”太华撒着娇,开着玩笑,笑意吟吟道:“父皇,您相信儿臣么?”
皇帝眨眨眼,笑道:“相信什么?”
太华满目光亮,信誓旦旦道:“不是儿臣!这份气,太窝囊了!”
“诶,”皇帝皱眉:“不要这样说,现在,你凤母妃比以前更加清静了,你可不要去打扰她,免得适得其反!”
“是!”太华肃容行礼,过了一会儿又道:“父皇以为是谁?……不是凤贵妃,不是儿臣……会是谁呢?”
皇帝疑道:“哦?你怎知不是她?”
太华笑笑:“凤雪……凤贵妃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说道这儿,太华,你凤母妃提醒了你一件事。”
太华心中咯噔一下:“是?”
“你的婚事……只怕会是个不小的麻烦。不若你在京中选一户人家吧。”
太华上前,站到皇帝背后,为他捏着肩,嘴上含笑,目光阴凉:“不要……儿臣还要为父皇和母后分忧呢!宫里朝廷的那些事实,麻烦之极。父皇若是累了,就且歇息着,剩下的,都交给儿臣吧!”
“哎呀!”皇帝叹一口气,缓缓道:“二皇子若有你一半的气魄,为父也能安心了。不过……你俩的性子在一起真是绝配。二皇子沉静细心,你胆大果敢……所以,父皇才安心将皇位交给你们……”
太华笑了笑,道:“凤家奸臣,上一次欲将儿臣大发到北方去,这一次,不知道又要耍什么花样呢……毕竟,儿臣的年岁摆在这里。”
“哈哈!”皇帝拍拍她的手:“莫怕,你们呐,在父皇眼中,都还只是乳臭未干的孩子,谁敢说大央公主半点不是呢?!”
太华想了想,走到皇帝面前,道:“父皇,不如这样吧……您将儿臣嫁给重臣。凤家权衡利益,定当不同意!”
“好倒是好,但许给谁呢?”
太华道:“兵部尚书之子,叫吴襄圆,听闻为人低调,丧了一妻,就并未再娶,年龄与儿臣适仿。兵部尚书吴梁,是先前顾丞相的得意门生,顾丞相德高望重,广结人缘,得他恩情的,遍布四方。现今他告老还乡,这些人缘自然归到了吴梁身上。虽然兵部尚书一职被凤家搅得没了什么实权,但相比凤家还是忌惮先前顾丞相的势力吧!”
皇帝皱紧了眉头:“哦?为何朕会不知道?”
“想必是吴大人不想惹麻烦上身,便没说。”
“也是……”皇帝点了点头,揉了揉额头道:“不过,凤家得知之后,想必会想着方子攀亲吧!”
“只怕凤家早就知道了……太子当了政,父皇至今不知……是凤家联合太子,故意隐瞒朝政也说不准!”
“恩!”皇帝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做吧!这两个月,你呆在宫中,不可轻易行事,打草惊蛇!还有,听闻你和佳慧的关系不错……万不能让佳慧把她给弄死了。”
“是!儿臣明白!”太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