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这样便好……”凤雪沉吟,既慈善又悲怜,“她跟了我许多年,我也不忍她受苦。如今,听说她走得这么干脆,便算是欣慰。人生一世,有几个能这么痛痛快快离去呢?……真是、可遇不可求的、福气……”屋内沉闷,门窗牢牢紧闭,隔了层层幕帘,连屋外寒风都听不真切。暖炉的青烟还在寥寥散开,屋内萦绕着一股檀香的气息,干净沁心。然而凤雪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烛光几不可查的抖了一抖,就在这瞬间,周围恍然降了许多温度。
突然有谁吐出这句话:“红株,你会有这样的福气么?”恍恍惚惚,真真假假,就好似绕着青烟缠绕的无形炉香。
红株一怔,瞬间回神。雪白的斗篷上银丝闪现,如流水般顺畅,这么一怔,仿似抖落了许多细碎晶莹的水珠以及冷艳冰寒的雪花。她一双眸子却枯槁,如初睡醒般,缓缓、缓缓的才有了些生气。眼中露出的光亮,透着不明所以,显然没回味过刚刚那句话。
凤雪微微一笑,继续用深潭一般沉稳平缓的声音说话。好像刚刚那一句冰锥般尖锐刺寒的话,只是幻觉。
“遗憾的是,我没能在她最好的年华,将她嫁出去……就算不是达官显贵,那平淡幸福的日子,哪怕只过一天,也算是圆满……”
她顿了顿:“红株,我见着你时,你不过七八岁,还能记得往事么?”
“……是。”
“怎样?”
红株张张口,嗓子一哽:“无论如何也忘不掉。”那样的日子,与父母一起,宁静无忧,哪怕是一颦一笑,都值得回味一生了。
凤雪眯起眼,慈祥的笑了起来:“那么,我便将你嫁出去……”
“不要!”这一声斩钉截铁。同刚刚凤雪的话语一般,撼起了沉闷屋内的烛火,使得它狠狠摇晃了一番,碎了一地的剪影。
“为何?”凤雪脸上收起笑。
红株小心翼翼看了凤雪一眼:“奴婢……誓死、效忠娘娘……”
凤雪却又笑了,随之而来的,是屋内渐渐可觉的寒意,连暖炉都变成了摆设。
已入了夜,晚风狂傲,蔑视一切,化身成无数森森白骨,正‘咯吱咯吱’的扒着门窗细缝,欲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些缝隙撕裂,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一时间,那‘嘎吱嘎吱’和‘咯咯噔噔’的声音在夜空中徘徊,伴随着女人深彻痛心的哀嚎声,不知碎了多少只手骨。
虽然,那声音传到凤雪的屋内,已算得上微乎其微。但那调子的一频一率,却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的蹿入耳中,带着冷冻的寒凉,蹿进心底,凉了一片。
今夜,注定是不平夜。
屋外的风一阵比一阵喧哗,一阵比一阵吵闹,屋内却一阵比一阵的平静。
“那么,我百年之后呢?”
红株身体猛地一颤,一时间真就想到了凤雪百年以后——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会、离开么?不会。就算年华不再,芳菲不再,在这深宫之中了了无期,眼睁睁的看着时光留下痕迹……
“你还不愿出宫!?”凤雪的声音带着凌厉。
红株低着头,缓缓的说:“……奴婢……誓死……效忠娘娘……”反反复复就这一句。
凤雪眉头皱了皱,深深的看向红株:只见她低着头,厚厚的刘海在脸上投射了大片阴影,只露出雪白下巴的一角。烛光中,那瘦削的下巴上竟滑过一缕晶莹的水珠,一闪而逝;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竟然落了泪。
长时间的沉默,忽然有人轻轻哀叹了一声,温暖的如夏日绫罗拂面:“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竟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声音带着幽怨,让人听着动容。该是信任的人,才能吐露这样的话。此话一出,此情此景,至少也让人松口。
“但错了就是错了,该受到惩罚……”声音中是疲倦与无奈,“你说说,太子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红株一直强自苦撑,但这句话却将她的所有意志与力气瞬间抽干,直愣愣的便跪倒在了地上。
她有些慌乱的说:“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中之龙…………奴婢,沙海蝼蚁……不敢、不敢造次…………”长睫眨了眨,一滴滴珍珠似的眼泪空落落的坠下,声音却异常平静:“奴婢知罪。”
“什么罪?”
“奴婢不该以下犯上,对药儿姑娘用计。”
‘沙沙、沙沙’衣物摩挲之音渐行渐近,一抹漆黑氤氲的阴影逐步靠近,最终挡住了那幽暗的烛光。
下巴被人扼住,头被迫抬起,狼狈的模样映入对方的眼中。
“你不该觊觎太子。”凤雪看着红株,声音很平静。
越是平静,就越是可怕,这是红株在凤雪身边多年的经验。她没说话,平静的瞧着凤雪。
凤雪却瞧上了她的脸,食指在红株的脸颊上,顺着眼角向下划着,“这张脸,真是花容月貌,就算宫中美人众多,你也绝对算得上翘楚。你的确有做梦的本钱,一个平凡的素蓉都能做太子妃,更何况是你?”那手指陡然锋利,像极了蓄势待发的寒刃。凤雪笑了笑,粉白的薄唇一时间妖冶至极:“若没了这张脸,你还敢喜欢太子么?”
红株一双晶亮的眼眸瞬间溢满了水珠,在眼眶中辗转流连,楚楚可怜,每一缕银光都夹杂着不可置信的惶恐与不安。
“来人。”凤雪扔开了红株的脸,转过身,重新在床上坐下。
“娘……”
门被轻轻推开,白衣女子带着面纱,鱼贯而入,一共六人。两人守在门口,两人走至红株身后,禁锢住了她的身体,两人手捧托盘,走到了她的身前:其中一个盘中,有一只玉碗,一把匕首;另一个盘中,放着一截细长的白色绫布。
她们如同影子一般,只一闪身,就已经晃到跟前。而红株一句话都还没说出口。
这些女子看似柔弱,却有着非比寻常的力量,明明那素手柔弱无骨,却只轻轻一按,便将红株全部的力气化为无形;与此同时,她嘴里也被紧紧的绑了白色的绫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俨然成了刀俎上的鱼肉。
这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许是因为太累了,所以反应便慢了半拍,以至于当匕首刺入脸皮时,只觉得有一点点的凉。
疼痛传来时,她终于提起了精神,看清了现实。泪水滴落,浇灌绽开的皮肉,开出一抹抹血之花。这种感觉很奇异,明明是血和水,却有了一种野火的炙热,脸上似乎被埋了辣椒,火辣辣的疼痛,熏瞎了眼睛,覆没了牙关,夺取了声音,一直蔓延至胸腔。
她的眼神渐渐放空,脑海中清晰的数着那匕首的痕迹——一下、十下、蜿蜒、曲折……那些刀子,真真实实的划了下去,血也真真实实的流了下来,滴入了玉碗之中。
血,红色的血。
以前总以为,他虽从未正眼瞧过我,但目及之处,余光中瞥见我的影子,也该留下一点浅红的痕迹。
所以便穿起了红衣,所以便远远的跟在他的身后。
……如今,若没了美貌,还敢喜欢那个人吗?
原本便是夸父追日的事情,有没有容貌,又有何区别?……不对!有点姿色,至少还能奢求以色事人,留下念想;如今,却真正的什么也没有了,连念想也空了……
还敢追随那个人吗?还敢吗?——不敢了、不敢了,缴械投降,怎样都不敢了……宁愿变成空气,叫他永远也无法看见我,哪怕在他眼中连影子都没有……也不敢触碰他嫌弃的目光……
早该了断,就、这样吧。
红株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表现得很平静,尽管泪如泉涌,泪水掺和进皮肉,比刀子还猛烈,好似让这张脸变成了骷髅。
凤雪摆摆手,那些白衣蹁跹的女子一直低眉顺眼,耳聋眼瞎,却一致飞快的捕捉到这信息,轻轻的放下手中的事物,整齐划一、如一阵风一般消失。
红株倒地,身上那件与高高在上的太子般配的斗篷,也跌落得狼狈不堪。她缓而深的呼吸了几口气,伸出手臂,撑直了身体,面对凤雪,深深的叩拜。
脸完全不能动,每撕扯一下,就好像被活生生的扯掉了一块肉。然而,她还是沙哑的说出了话:“奴婢知罪,谢娘娘不杀之恩。”
“一张脸对于女人而言,千金不换,视若生命。你不害怕吗?”
红株怔了怔,勉强的摇摇头。她支撑身子的双臂,已微微颤抖。
“你不怨恨吗?”
红株再次摇头。
“这也好,这是个教训,防止你再产生什么不好的念头,死灰复燃。”
虽已经劝自己放下,却还忍不住心痛。红株闭眼,流下两滴泪,泪水流经面颊时,却并未有之前那般火燎燎的钝痛感。这才惊觉,脸上被上了药。
“红株,从小到大,你都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方方寸寸,拿捏得很准;这样的人,虽然省事,却叫人心疼。不过,就是因为如此,你才得以待在我身,得到我的信任。这次,如何就这么莽撞了呢?为此搭了自己的一生,值么?”
红株看向凤雪,累了,如柔弱无依的残花,失了任何防备,沙哑的道:“娘娘……娘娘……我好害怕,”好像在唤亲人一般。她一字一字的说,“素蓉王妃……回来了。”
此话一出,凤雪也瞬间动容,目光飞刀般凌厉狠毒。但很快,就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
“……药儿……太子殿下看她的眼神……”红株泫然欲泣,恍恍惚惚。
“我知道,但你不该害她。”凤雪平静的说:“她的我的贵客,是我要保护的人。你却轻率的拿她的性命开玩笑?!若是,她真的喝下了哪壶被下了药的毒水……你知道你会有什么后果么?”
“你有功,我便赏;你有罪,我便罚。赏罚分明,毫不含糊,这样才能稳定人心,让其他人,再不敢动药儿一根毫毛!”凤雪拍拍手,刚刚被关起的门又被打开,那六名女子再次出现。红株的身子再次被钳制。
这次,只有一位白衣女子手中拿着托盘——盘上放了一只鎏金的精致的酒盏,还有一只酒杯。
凤雪道:“你在药儿的水中下了什么毒,如今,就喝下相同的毒吧。”
“娘娘!娘娘!”红株一僵,极力挣扎,“不要,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放过奴婢这条贱命吧!娘娘,红株求您……”桎梏她的两名女子,皆有功夫在身,一般人的力气根本难敌,何况现在红株拼死挣扎,她们更是加重了力道,一丝不敢懈怠。
然而却听‘咔嚓’一声,紧绷的弦断了!——刚刚身受酷刑,已经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的瘦弱的女人,竟然,活生生的挣脱了这堪比牢笼般的束缚。
这点谁都始料未及!
六人整齐划一的跪在地上,接受惩处。而红株摇摇晃晃的来到凤雪跟前,扑通跪倒在她的脚旁,重重地以头抢地:“娘娘饶命!奴婢还不想死……”
死?怎么可以……就算不敢再见他,却还未将他的一举一动回味个够,怎么舍得去死?况且,他还未坐上皇位,前面还有很艰险的路要走,万一……不帮他一把,不确保他以后的生活安全无虞,怎能去死呢……
凤雪也怔了一会儿,她重新省视了底下这个女子——平时就算身着红衣,也清淡如水;从骨子里冒充的清傲,使得她不允许自己犯错,所以,一直对自己苛刻至极;同时,也不允许自己以任何低贱的姿态呈现在人眼前。如是这样,宁愿死!
凤雪从未怀疑红株贪生怕死,如今也是。能困住她的,只有……
“你抬起头来。”她淡淡的说。
红株依言,缓缓抬头,泪水满面,冲刷了脸上的药膏,红色血腥条纹可怖的布满她的脸庞,下巴依旧白皙倔强。那一双眼,此时生气勃勃,亮得叫人不忍直视,然而仔细看去,却发现眸色中,一片冰天雪地,清冷决绝,无丝毫杂质。
然而她的身体,确如丧家犬一般卑微、蜷缩。
果然……
凤雪别开眼,“你就这么喜欢太子吗?”
红株眼中流露惊恐,慌乱道:“奴婢不敢!”
“你当初之所以乖乖的留在我身边,是不是有他的原因?”
红株没说话。
凤雪沉缓缓的说,“那么,你为我做一件事,我便让你见他最后一面,然后,你就可以死了吧……”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