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那地方赌博的方式也比较多,这种纸牌是最主要的一种。我父亲查阅过有关资料,也请教过行家,这种纸牌大概起源于唐代,唐代称叶子或叶子戏,明代称为马吊牌,共是108张,分四门:“十字”、“万字”、“索字”、“文钱”,前二门画《水浒传》人物,后二门画钱和索,四人同玩,每人八张,余置中央,出牌以大打小;到了清代叫“水浒叶子”,发展又进一步详细,有个收什么名儿的画的图形,却只有三种,“万”画《水浒传》三十六天罡,其他不画,另有两个类似扑克的大王小王的特殊牌:“千字”代表水浒中的鼓上蚤时迁,“枝花”代表小李广花荣。和(音“糊”)法有多种,索和,戗和,等等,高妙处也很多。
我觉得这种牌有点像是现在的扑克跟麻将的综合,但又跟麻将更近似。几年前我曾到刘黑七的老家费县的东柱子村去,想找几个老头聊聊天儿,见那些老头儿们看的就是这种纸牌,上瘾得不得了,怎么递烟也不肯回头看你一眼。
我爷爷记得有一次还去陪这位二姨太看过一回牌。那时他常跟一位邱禄廷玩,邱禄廷常上一位小抽烟的邱恩然那里玩,邱恩然和老抽烟的邱怀也有交情。我父亲还熟悉邱恩然,长的跟大虾似的,那肯定是被鸦片烟害的。有一天我爷爷、邱禄廷、邱恩然三人到了一起,这里那里走了一会儿,没什么地方去,邱恩然就说:“走,上围主大哥那玩去!”
我爷爷大概有点憷领导,说:“我不去。”
邱恩然说:“你不去,看纸牌不够手儿。”
这样我爷爷才去了,他们三人加上二姨太,四家看纸牌。邱怀躺在床上讲故事,讲他一生谋官不成的经历,有声有色极其生动。于是他们两个就问:“大哥你论口才风度官场上的人际关系,样样都行,可就没谋上个官职,到底为了什么呢?”
我爷爷心里却想:无非是他们老邱家没那官运而已。但嘴里没讲出来。
邱姓人的商贸发展、文化开明和地位上升,在苗家庄是曾经受到历史悠久的苗姓以及其他姓氏人的鄙视和妒忌的,但在后来的抗日和革命战争岁月中,事实证明最早接受了三民主义等洋教育的苗家庄邱姓人,更多地站在了进步和正确的营垒一方,参加革命队伍的人多,愿意掩护和帮助好人的也多,有成就的有用人才也多,在许多方面都仅次于苗家庄历史悠久读四书五经出身的苗姓。
从前在苗家庄还有这么一首有点刻薄的歌谣:
中国有四大水:
江淮河汊--沟;
陆地上有四大走兽:
虎豹犀象--狗;
江海中有四大水兽:
鼋鼍蛟龙--鳅;
沂水县有四大姓:
高刘袁黄--邱!
这首歌谣用我们家乡语音读起来非常动听,它的总体意思是:苗家庄的邱姓人野心是很大的,想成为沂水县高刘袁黄四大姓之下的第五大姓,这怎么可能呢?就好比水沟和大江大河、泥鳅和鼋鼍蛟龙、狗和虎豹犀象,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据我父亲苗得雨分析,这首歌谣的创作者可能不一定是苗家庄苗姓人,可能是一个第三者,但对邱姓人的讽刺嘲笑可谓精湛独到饶有情趣。
我想,按说中国和美国都是同样的大陆,同样的山和土,美国还自然气候恶劣,为什么苗家庄当时就没有一跃而成为拉斯维加斯城或者底特律市?邱姓人中没有最终出现一个邱莱斯勒?苗家庄的酒厂子为什么没能炼出汽油造出凯迪拉克豪华轿车?是不是跟这种精湛独到饶有情趣的最终不可战胜有关?当现在苗家庄为自己的贫困而痛苦的时候,也就该为此而内疚。
邱怀当时在床上抽着大烟,给我爷爷他们三个年轻的讲了康有为的一个故事,说康有为当初屡考不中,但每逢考试他必参加。这次考试完毕,主考官一看到他的考卷就气得扔在地下,解手去了。正打扫考场的老头走来拾起了这张卷子,一看是张考卷便放回桌上。主考回来看见了,心里生疑,怎么刚才扔了的自己又回到桌上?于是就趁上完厕所的轻松劲儿,顺便拿起来又看了一会儿,这才发现是张好卷,虽然字体不像人样儿,但语句高明,朱笔一批,让康有为中了举人。邱怀说他一生没谋上官职的问题跟康有为近似,学问不低,口才不错,但字写得不中看,如此便屡次不能得志。
如果邱怀那时有了计算机,想必就不会不得志,而邱家也会很快就发展起新产业,由酒坊而改为汽车制造厂。还是那句话,不是苗家庄没有英雄,而是苗家庄还没碰上让英雄成为英雄的时势。
邱怀一边让小老婆陪着抽大烟看纸牌,一边当着围主,把苗家庄治理得处处周到,首先在庄内住户编了14个旗,比清朝的八旗还多了近一倍,而不是沿用一般村庄中的闾建制。原先的苗家庄围子墙早已破烂不堪,墙矮,几乎不挡人。这时也因为已经听说南边起了土匪,苗家庄在外边开酒厂子的户多,消息也灵通,围主邱怀才提前下手做准备了。
而围子墙也并非每个村庄都有,有围子墙的村庄一般都是因为有大户。小村庄没有围子,土匪也不抢。有大户的村庄,往往村庄有围子,大户人家自己还有围子,以便自防,这就是围子中套围子的那种村庄,苗家庄亦然。苗姓邱姓的大户们都有这种设施。
从那张地图上便可以看出,邱姓人的梢门即是一种。另外在“大碾”附近和庄内外各处,还有6座炮台,这种设置很接近现代战争中的二线炮兵阵地。围子墙各处设置有“站墙”,即守卫者了望和战斗之处。
周围一带村庄中有围子的能和苗家庄相比的村庄屈指可数,从那张地图上可看到的只有往东的望仙庄有,然后就是地图上看不到的西北方向大成庄有,西南方的大庄、石门村有,界湖镇(现在的沂南县城)有,然后沂河西边附近一带的村庄就再没有围子墙了。
而围子墙能比得上苗家庄的围子墙那么坚不可摧完美无瑕的,也更加不多。比如界湖镇的围子墙,就曾经被土匪打破了。苗家庄的围子墙尤其是在庄长邱怀组织整修之后,在当时的沂河西一带,是非常壮观也非常自豪的一座围子墙。
你不要以为地图上这条流过苗家庄的沂河就像感觉的那么窄,其实它非常宽阔。它的水流还非常旺盛时,我童年和成年时代站在渡口的季节桥那儿,向着对岸那边眺望过,一眼望不到边,比我在黄河和长江岸边的眺望还要富有激情。
我小时候也曾站在过家门前大西门围子墙遗址的土墩子上,那是一座很高的土墩,从上边和大西汪里的孩子们说话,胆子一下就变得其大无比。
邱怀在庄里编旗后分段包干,将围子墙加固加高,外面深挖了壕沟,庄内增修了五六座炮楼。用人各旗派工,用钱由几家地主拿,最后由“聚丰祥”包圆儿。我爷爷回忆,这一套工程在苗家庄除了邱怀干,别人是干不了的。打仗离不开钱,其后邱家的后人拉起抗日队伍,我爷爷就参加在其中,队伍受挫也是因为拉不到赞助,答应给钱的地主们反悔了。
土匪正月十七白天到了徐家沟,苗家庄立刻关了西门。我爷爷那年才14岁,从大西门看完热闹,看到庄里大人们在围主邱怀的严厉号令下,按着编旗上了围子墙和各处炮台炮楼。
我家西邻也是近支的苗广春家,当时是个柴草园,紧靠围子墙,墙根下的土台即是站台子。我爷爷就跟着人站到那上面,往远处看。只见土匪的一彪人马从河对岸的郑家营出来,一大溜人当中夹着马队,直奔郭家庄走去,半天没有过完,扬起一溜尘土。
这时河东高李二屯一带的大刀会听说来了土匪,会首带着人过河来到大西门外集合,要约着我们村的大刀会员们一起去打土匪。大刀会在苗家庄有20多名会员,也集合了起来,在西大门的西苗家胡同第一户苗广法家门前,争吵了一顿,却没有出去。
门外的大刀会见此情景,有的就又回了河东。剩下的主要是高李二屯的100多人,念着咒语呐喊着向土匪扑去。他们的咒语非常富有进攻节奏,像古代的进军鼓点一样:太阳出来红似火,天上神灵保佑我。保佑保佑多保佑,保佑枪子两边躲。
我爷爷在站墙上看见这一彪大刀会刚过去官庄,土匪由胡家埠和徐家沟就冲过来了,一下子就把大刀会冲垮了。会首使的匣子枪不知怎么搞的也打不响,被几名骑马的土匪乱刀砍倒在地上。土匪的马队追着这支大刀会,一直撵到官庄这边的杨树林子边上(从地图上可以看到“杨树林”这个位置)。苗家庄围子上的人打了几枪,大白天枪声的威胁性挺大,土匪的马队才站下来。
这几枪就是我爷爷身边的一名门卫刘洪臣打的,是一杆老套筒,他使劲瞄准,头一枪打低了,离土匪还很远,只在地上蹿起一溜土。他又端着枪瞄啊瞄,这时我爷爷已经看到土匪跳下马来,心想这一枪差不多。但枪响了,土匪仍在牵着马,不慌不忙地走着。土匪的战斗经验比较丰富,根本没把这边打的枪放在眼里。刘洪臣又放了一枪,然后才对我爷爷说了一句:“离得太远,老套筒子也不准。”
我爷爷称赞他:“没打着土匪,打了几枪也救了大刀会的人!”
看了一会儿,我爷爷有点害怕,就从站墙子上下来回了家。这时我老爷爷苗秀霖也到围子上去了,老老爷爷苗廷扬和老奶奶高氏在家里,就把家里最后的一点面做了疙瘩汤,但一家人都害怕,也没喝多少。当天有不少逃难的人拥进了苗家庄,我们家也住进了不少人。
是夜,家里人睡觉不敢脱衣服。刘黑七匪部的七八百人,在夜半时分接近了苗家庄的围子墙。史料记载刘黑七的土匪亦喜打夜战近战,集中优势兵力攻打一个围子,捞了油水便走,把根据地建在蒙山最深处山高林密的山神庙中,那个地点现在成了空军雷达站。
我爷爷说,此时苗家庄的枪声和人的喊声连成一片,极其惊人。他在床上坐着,浑身不住地打哆嗦。听到匪徒们呐喊着冲锋,马队在远处奔驰嘶鸣。
这时邱怀指挥深掘的壕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使马队难以靠近围子墙,骑手不能抵近围子射击。而苗家庄各炮楼和站墙子上土炮快枪对他们的威胁却极大,一阵阵打得那马队向更远处的树林子和丘壑洼地去了。
在围子墙和各处炮楼火力的交错射击下,越过壕沟的土匪也很难把梯子竖上墙头,沟里虽然没有水,但泥泞得厉害,三四百名土匪冲了下来,挤成一团,行动极其困难。
苗家庄的围子墙经过庄内各旗的责任制式的加固加高,一般高度都在两丈五六尺上,再加上壕沟的深度,便是三四丈之多了。这样的围子墙对于并没有正规攻城作战经验,只擅长人海游击偷袭战术的土匪,阻碍能力极强。他们准备好的梯子根本竖不上围子墙,即便竖上去,那些土匪爬到梯顶也够不到墙头,成群地掉进泥泞中。
当然苗家庄全部武器火力对于刘黑七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但他们就是爬不上围子墙。土匪最先在西大门南面竖上了梯子,这一回梯子是用杉杆绑起来的,高度够了。数十名土匪们呐喊着,在一片火力掩护下,顶着站墙和炮楼子的火力,没命地爬了上来。围子墙上并没有人,火力是由一侧站墙和炮楼上夹击,所以这次没能阻住爬墙的土匪。跟上来的土匪手里提着铡刀,准备一旦翻进围子便去劈开西大门。
关键时刻,守在站墙子上的邱二木匠即“二酋”邱西须不知是用什么办法接近到了那些爬上墙头的土匪,用一只右手死死地摁住了一个还没爬上墙头的土匪的脑袋或者肩膀,阻住了他们的继续攀登。
邱二木匠死死地摁住了那名土匪,大概用的劲非常之大,以至于他右手的二拇指头从这一次摁成了弯的之后,到死也没能直过来。我父亲小时候,这位邱二木匠还活着,人们都知道他那个二拇指头是摁土匪摁弯的。
邱二木匠用一只右手与土匪僵持着的时刻,两侧的站墙子上的守卫者们也发出了一片大喊,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吓得梯子上的土匪们下意识地向下回缩,加上邱二木匠右手上的千钧之力,那杉杆绑的梯子便“咔嚓”一声拦腰折断。
据说这一次断梯子使刘黑七感到很意外的情况,让人感到很不吉利。只有两名打头阵的土匪翻过了围子墙头,后边的土匪统统栽回到围子墙底下去了。进来的这两名土匪,一名使一支匣子枪,一名使一长一短:一支马枪一支匣子枪。
西大门南面之所以能竖上梯子,也是因为有一段没有壕沟的地势,围子墙上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站墙,且南北不通。这两个贼爬进来,站墙上的守卫者或许在混乱中没能看清,或许是忙着墙外的战斗,没顾得上墙里边的事。
持双枪的贼是第一个爬进来的,他先顺着我家门前往东走去。这时村里苗琨的父亲苗足霖一个人手提马灯从那边过来,走到邱姓一位邱为太家门前,猛丁发现了藏在黑影中的那贼,便大喊:“进来贼了!”
他被贼一枪打死。
打死苗足霖,贼又回来,躲在我家门口。这时外面的战斗稍有间歇。我老爷爷苗秀霖刚从围子上下来回家吃饭,听见外面苗足霖的喊叫和枪声,提了一把铁锨便往外走,一开门,见贼正在门口,抬手一枪,击中我老爷爷的右胸,他倒在门内。
我老老爷爷苗廷扬在屋里听见门口的枪响,急忙出来,已不见贼影。见我老爷爷躺在地上,身上有血,便急忙关了门。老老爷爷和老奶奶一起把老爷爷拖进堂屋里,见是枪伤在他靠右肩膀的地方,血流如注,躺在当门的地上,不住地呻吟。我老奶奶在一边哭泣。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老奶奶高氏好像是不善于流泪的,她是一张沉着镇定的方形脸孔,两边的嘴角微微向下,她一直是我们家的主心骨。我记得她能毫不客气地训斥那些胆敢欺负我的小孩,并能训得他们老老实实。我的手破了,她便用一张草纸折成三角形状,站在磨盘后边念一会儿咒语,再给我敷上,便很快就好。
当然来土匪这时我老奶奶还年轻呢,负伤的是她的丈夫。我想老老爷爷苗廷扬说不定也是用那种草纸加咒语的方法给老爷爷包的伤口。老爷爷苗秀霖的伤口虽然不久好了,但毕竟伤了元气,此后一直没得到恢复,又活了9年,1937年44岁时早逝。他的灵柩先是放在场院边上,我父亲总以为他还会活过来。
据我父亲和母亲回忆,我老奶奶的那种敷伤口的方法和咒语确实都很灵,这些方法和咒语可能是老奶奶从娘家带来的,但也有可能是我老老爷爷传给她的,因为农村有“秘方传媳妇不传女儿”之说。
老老爷爷苗廷扬自己的儿子苗秀霖和妹妹的儿子刘鸣銮先后伤亡于土匪刘黑七手中,也说明了我们那一带乡下这一段的大事就是民匪之战--老百姓和土匪之间所展开的你死我活的大小战争。
民匪之战,这也是一个混乱时代的特点。但我觉得如果一个政府拿着民众的钱粮,竟然连一群土匪都不能制伏,却让民众自己与土匪浴血战斗;无论有什么官吏腐败帮派相争还是军阀混战之类的借口,都只能说明政府是和土匪串通一气的。官匪串通,生灵涂炭,这才是一个腐败混乱时代的主要特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