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的伤势挺重,呻吟着说不出话来,外面的喊声和枪声此起彼伏,也听不清楚,我老老爷爷还没想到是被土匪打的,以为是庄里巡夜的嫌我老爷爷守着围子回家,开枪打的。围主邱怀有令:不许庄里人逃出围子。
天亮时枪声和喊声息了,刘黑七的人打了一夜,在围子墙外边扔下了几条断了和没断的梯子,终于撤了下去。据说刘黑七也因为相信了那断梯子给他的暗示,苗家庄不宜再打,才暂时罢手。
早晨我爷爷苗广顺打开了自家大门,走出门外,又想看看外面的热闹。他看到一个死人躺在我们家门前的下沟里,身穿大皮袄,是个大个子,长方脸、白净子,年龄不过二十三四岁。在邻居苗广春家门前的围子墙阳沟那儿,也躺着一个死人,也是一个大个儿,黑红脸膛,团脸,年龄在30岁左右。这两个人的面孔打扮他都没见过,又看到巡夜的人和村里好多人在那儿指指画画。
我爷爷急忙跑回家,告诉老老爷爷说:“外边打死两个贼!”
等我爷爷再出去时,大皮袄已被庄里的大个子隋化盛扒下来穿在身上了。隋化盛是后来在济南铁路局工作的我们家不多的几位省城乡亲中隋文义的二爷爷,我叫隋文义“大老爷”,一般逢年过节隋文义大老爷总要到我家来看看。来往比较密切,退休后在一所小学当传达补差儿,也有180米以上的身材,很高,背微驼,待人极其和蔼。现已去世。
原来第一个贼在打伤了我老爷爷之后,就在我家门前放土堆的地方,被庄里巡夜的人砍死的。第二个贼爬进围墙后就在阳沟那地方没动。看到第一个贼被砍死,想从阳沟往外钻,可能没能钻得出去,便又往站墙子上爬,就被大个子隋化盛的哥哥隋化德趁势拽住两条腿猛拖下来,巡夜者们上前一顿乱刀砍在地上。隋化德就是在济南工作的隋文义大老爷的亲爷爷。
我父亲说隋化盛、隋化德兄弟的个子,在庄里除了另外一个绰号叫“大刀”的,便是数得着的了。我想那恐怕比隋文义大老爷还要高,我父亲回忆隋化盛兄弟平常也极其和蔼,性格跟他们的孙子隋文义大老爷有些近似,对小孩儿尤其喜欢,还爱笑。郭家庄有个卖豆腐的郭宗廷,唱顺口溜,给隋化盛唱道:“今天豆腐没卖净,进庄碰上隋化盛,隋化盛,你别喜,喜来喜去还是你。”
他们家是苗家庄的小姓,老辈来自西乡山里边的汶河岸边隋家店,在苗家庄当佃户、扛活儿。隋文义大老爷开头在济南铁路上干的就是“扛大个儿的”搬运工,所以背也有点驼。
杀贼的巡夜者的领头的,就是被第一个贼打死的苗足霖的四兄弟苗忠霖,他们一家兄弟五个即是苗姓“信丰永”字号的那五个中小地主。苗忠霖有地八九十亩,一头牛,佃户为本姓苗广利家。苗忠霖个儿不高,红黑脸儿,有胡子,很英武。他在村西北角那儿还开有一座油坊。但他不识字,平时是个极勇而且极有智谋的人,这时他大哥死在那名土匪手中了,当然更加勇不可当。他手提一把单刀--也称大刀巡夜,两个贼都是他砍的第一刀。
两个土匪都身材过人,年轻有力,且有作战经验和三支快枪。第一个在我们家门口开枪打了我老爷爷苗秀霖之后,见在庄里无路可逃,外面的土匪们也进不来,就想往西大门那儿走。这时苗忠霖已经看清他了,正月十七正有月亮。于是苗忠霖从暗处沿着墙根扑了上去,没等他回脸,一刀斜砍在脖子上,也没怎么使大劲儿,苗忠霖勇敢而利落。
大个子隋化德也是相当机智果断,庄里人也说都亏他个子高,眼看那贼已经爬上站墙子了,跑了也就跑了,结果又让他一伸手就给拽下来了。多杀一个贼不说,当时如果叫这名土匪爬上站墙子,他手里还使着一长一短两支枪,掉回头对付一群守夜的,那还是麻烦事儿了。
一般来说,若不是富有战斗经验的士兵,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有这份机智勇猛,干出这么漂亮而熟练的事情。但隋化德和苗忠霖两人不过是苗家庄的一个农民和一个不识字的小地主,农民和小地主时而显得很愚昧,时而却非常智勇双全。
刘黑七为他这两个打头阵的部下哭了一场,也值得,因为他这两个部下不是死在寻常人手下,而是死在苗家庄两位勇士手里。因此刘黑七撤退了。
发现刘黑七撤走,围主邱怀指挥庄里人把这两名死匪挖了心。只见这两名土匪的心脏一颗像扁柿,一颗像桃。柿子有长形有扁形,扁柿即扁形柿子,这颗心是第一名土匪的,说明他死前心脏已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心脏跳动特别激烈,可能他已听到了苗忠霖扑上来的脚步声或者那瞬间单刀还没落到他脖子上,却已先扑下来的疾风寒气,心脏因而变形。第二名土匪因见第一名土匪被砍,心脏因高度恐惧而收缩,呈桃形。
庄里用这两颗贼心祭奠了被杀死的苗足霖,然后派人带着这两颗心脏当天去沂水县报官请功。村里后来都记得这两颗心是苗廷德挖的,最后又从县里带回来,苗廷德几个人把两颗心切成片,放在瓦罐里煮熟,做了下酒菜。1997年我和父亲、母亲一起回村拍专题片,和乡亲在老家院子里围着一张小桌吃饭。那张小桌还很结实,翻过去的背面,竟然清晰地写着三个毛笔字:苗廷扬。一位我父亲在儿童团的好朋友,我该叫“大老爷”的苗厚,也在这儿说,煮那两颗心时,他父亲也吃了一片。
正月十八苗家庄派人到县上,二十就来了五个县的警备队1000多人。据我爷爷分析,可能庄里在刘黑七到了徐家沟时就派出了送信的,所以警备队才来得这么快,虽然是三天之后才赶到,但在那个时代也够快的。据说是五县联防土匪有公约,才来了五个县的警备队。但这时刘黑七已经早跑得没影儿了。
县上同时来了医官,验明了土匪尸身,写好文案回县。沂水县的警备队又在苗家庄驻守了六七天,刘黑七没有再来,警备队就给苗家庄留了一个班守围子。但这一个班刚调回去的第二天,也就是旧历二月初二夜间,土匪“二八连”又袭击了苗家庄。“二八连”也是在南沂蒙一带活动的一支有名匪帮,只是后者的影响没有刘黑七那么大。据说“二八连”原来的匪首是刘天增,刘天增死后部下散了不少,二连和八连合为一支,便称“二八连”。
这一次“二八连”袭击苗家庄是想钻警备队刚撤的空子,给刚刚打完刘黑七的苗家庄来一个措手不及。那天晚上天很冷,刮北风下小雪,在北门西边西北炮楼的东边,当班守围子的是苗姓的一位苗廷高,廷高结实身材,我老老爷爷苗廷扬的廷字辈儿的人。他刚上到站墙子上,突然就看到墙外围壕里也有二三百人,正在竖梯子,便大叫道:“贼!贼!打!打!”
他这一喊,在北门守围子的苗承禄便首先开了枪。苗承禄这支枪还是拿的被打死的刘黑七那两个土匪的。当时被隋化德拖下来的那个土匪的匣子枪,就被隋化德别在腰上了。皮袄和匣子枪当然都非他兄弟莫属。红脸的苗忠霖只顾砍死土匪,却没顾得拿枪,另外那个贼的两支枪便被苗承禄拿了去,他也是巡夜的,得了枪,这一次还真的救了急。苗承禄是一位有文化的白面书生,后来教过多年私塾,我父亲叫他大爷,到此时也是一员勇将。
这时他的枪一响,“二八连”的土匪们便知偷袭不成,扔下已竖好的三个梯子,向西北方向跑了。
当夜围主邱怀又派了人连夜出庄,到县上报信,第二天沂水县警备队即赶到了,这次只有一百二三十人,一门迫击炮,大队长一支匣子枪,余下均是长枪。赶到后没进庄,在西大门外整了一下队伍,大队长讲了几句话,就向西追去。到了西边土山一带,还真追上了,但也只是打跑了,算完成了任务。
据我爷爷说,两次从县城调兵,而且来得都这么快,并不能说明县里防范土匪的动作有多么利落,而只能看出苗家庄围主邱怀的神通广大。
邱怀在外面的官场中瞎忙了半生。没混上官职,却混熟了人缘儿,熟人多也成了他后半生的一大资本,也成了苗家庄的一大资本。要是没有邱怀的信送上去,警备队绝对也不会来得那么快。苗家庄的人对这一点坚信不疑,当时庄里无论什么事都是邱怀与官府出头露面联系,而人都说邱怀一见了当官的,什么事都好办。当时河对面苗家曲经常住着过往的军队,军队里的头头一定住苗家曲后庄的一位王现龙家,这些军队的要求有时王现龙办不了,就得派人来苗家庄请邱怀。邱怀一到,几句话一说,当官的笑脸就出来了。
当时在邱怀的领导下,苗家庄已经发展得有点像是一座微型的官府衙门,就在邱姓的邱锡爵开杂货铺的院子里成立了“局子”,平常的门卫就有六七个人,多时有七八个,都在“局子”里住着,不通过官府,对于有土匪嫌疑的人即可以逮捕,也可以枪毙。我想庄里为什么称之为“局子”,也许就是觉得并不亚于正式的警察局或衙门。
这个小“局子”当然可以使邱怀不用经过推荐和任免做一回县官,发挥一下他剩余的官场才华。
刘黑七攻打苗家庄那天夜里,全庄没有一个人逃跑。我小时候记得我们家斜对过的西苗家胡同第一个门便是“老歪”家,“老歪”也就是苗广法,刘黑七到了徐家沟那天早晨庄里大刀会争吵的地方。他也是我们家的近支,我得叫“二老爷”。1982年我奶奶去世时,我跟着母亲走到村口时正好碰上他,我还能认得出他,因为他的脸型在我幼年记忆中印象很深,他跟我们打了招呼。我却没叫“二老爷”。因为虽然辈分低,但我毕竟不在庄里住了,偶尔碰上一次不叫也就过去了。再者说,要是我都认真地叫起来,也够麻烦的,大量辈分大的人可能都不比我父亲大多少,有的比我还小得多,而我那些庄里的“小叔叔爷爷们”至今还没出生完毕。
刘黑七来的那天夜里,只有“老歪”他父亲苗香林看见土匪爬墙进来害了怕,从西门北面跳出围子墙逃了,他家的院墙也靠着围子墙。早晨回来,门卫把他抓进“局子”里去。
当时庄里人都听说他是因为通匪被抓进去的,我爷爷因为老爷爷被土匪打伤,于是也跟着义愤填膺的人们去看。只见苗香林光着膀子被吊在房梁上,门卫中有个老肖,拿着一排尖头子弹锥着他的肋条骨,正在审问:“你不通匪为什么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