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孙大草是应该瞧不起郝石的。几年前，孙大草的一个“发丝”和女朋友，差一点被郝石撬走了。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郝石想咬一口。孙大草不计前嫌，他们仍然在一起玩。孙大草结婚后，他们两个家庭还在一起聚过餐。撬朋友事件发生的第二年春节，大年初二的凌晨两点，郝石打电话说，他去郊县的岳父家喝酒，与小舅子闹翻了，现在在马路上。他已经打了许多求救电话，朋友们都没有反应。问孙大草能不能开车去接他一趟？正直年关，又是半夜，黑灯瞎火，犹豫再三，孙大草还是去了。在那种时间段一个人开车去外地，这是孙大草人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一路上提心吊胆，孙大草不得不想。郝石究竟为什么被困？他的话能信几分？那么大一个市郊县城，真的遇不着一辆出租车？或是为了让小舅子知道他牛×，能从省城调专车来？有那个必要吗？孙大草假设了多种可能。而他真正担心的是，郝石遇到老鼠会，遇到黄色服务，被什么人扒光了衣服，让他寻找下一个目标。作为朋友，孙大草是了解郝石的。为防不测，他打电话请当地一家大型国企公安处的朋友去大街上找人，请他们先看看人是否安好，先把人安排到他们的值班室休息，然后由孙大草去公安处接回。
还有报社的梅沁、警方的帛琪等等。这些人都容易请动，绝对是一请就来。反正都是好朋友，反正都是度周末。来孙大草这儿玩得开心不说，花不花钱还是个未知数。麻将桌一支，你孙大草也得上，跑不了。鹿死谁手还不知道，要看运气。吃了喝了，再赚一点回去的事也是有的。他们都有一个共识，打麻将水平固然重要，但输赢却基本上全靠运气，水平倒成了次要的了。这些人都是麻将桌上的“老同志”。四川人打麻将只背了个名声，论干劲，比这些“老同志”差远了。省城的夏天，沿黄河两岸一字儿排开的全是麻将桌，延绵几十里，俗称四十里黄河风情线。吸引力大到什么程度？你有时候一抬头，发现黄河水都不流动，驻足观望了，或者是凝固了。你多看一会儿，河水才沿着它原来的方向开始流。这种环境里熏陶出来的人，水平都差不到哪儿去。就像城墙上的鸟儿，都是大炮轰出来的。
和在八方度假村一样，孙大草的另一项工作内容，是出面应付县上有关部门的检查和补办各种证照手续。那一阵子，以央视为首的众多媒体齐心协力连篇累牍地替长途货运司机呼吁，说他们上路负担太重。除名目繁多的各种收费和罚款以外，最麻烦的一项是上路要带十几个证照。这件事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使问题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同样的问题是，在太阳岛上，一个不论大小的餐饮企业，也需要办十几个甚至更多的证照。这是政策，马虎不得。除工商执照和税务登记这两个必需的证照以外，还要有餐饮、住宿、服务、旅游、食品卫生、电视接收等等方面的许可证，要有建设局、消防局、设计院、园林局、绿化办、国土资源局的验收合格证。经常上门抽检的有：卫生局检查卫生，防疫站检验餐具，质量局抽检被褥，劳动局检验用工情况，文化局检查VCD。
使用一个员工，必须有健康证、暂住证、身份证、独生子女证和婚育证明证。如果哪个员工缺其中一个证，那么这个员工就要随时准备和对口的管理人员玩捉迷藏游戏。这个游戏是长期的，是疲劳战，是不定期的，费事费力还费人。但实际上，这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鹰抓小鸡游戏。规则不甚严格，以老鹰抓到小鸡为止。这个游戏小电工玩得最好，因为说到底，他连一个证都没有，也没有被老鹰抓走。
在孙大草的记忆中，鸟岛楼最难办的一个证是消防合格证，那个证的意义重大。谁家如果没有它，任何部门都可以随时来强制你关门停业。为了取得这个要命的证书，孙大草一连几天在县城现场办公。消防局那个年轻人原则性极强，一定要孙大草买他们专供的停电应急灯、应急指示牌和灭火器。孙大草看过的，鸟岛楼里放着这些东西。孙大草请年轻人和他的局长吃饭的时候，已经对他们说了。可那个年轻人说：“你们的那些东西，是上一个老板去年买的。已经过时了，过期了，作废了，用不成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年轻人拿出他的新产品，一遍又一遍给孙大草展示，介绍那些东西过时的和革新的部分。从年轻人耐心细致的讲解中，孙大草发现了新产品和旧产品之间的细微差别。孙大草不得不佩服特行产品及特许生产厂家的精明、进步和绞尽脑汁。这些新旧产品之间，有的是材质和工艺上的变化。比如材料质底、反光与否、防伪性能、制作工艺等等。而有的产品甚至只是规格和大小的变化，是使用方法和悬挂形式的变化。一个引导人们紧急逃跑的牌子，去年要求贴在过道的墙壁上的，而今年则要求挂在过道的上空。理由很简单：挂在空中比贴在墙上的视觉效果要好，要看得清楚。但孙大草不明白的是，这么一个连小孩子都知道的简单的视觉道理，为什么去年不这么做呢？年轻人说：“这就叫循序渐进，这也可以叫做与时俱进。”
孙大草无话可说了，他只能摇摇头，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年轻人又说：“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任何产品都会日新月异，企业必须跟上时代的步伐。”孙大草问：“你的意思是说，这类产品的生产厂家无穷无尽改头换面，年复一年不停地制造，作为用户，就必须循环往复没完没了以至无穷地买？就像女人的裤子，一条没穿破，就得买第二条？”年轻人像是学哲学的，他的话浸透着辩证法。他说：“那是，那是！但这不是我的意思。任何厂家都要生存，都要发展，还是那句话，与时俱进，人类在前进，时代在前进，作为这个时代的产品的制造者和使用者，准确讲叫生产者和消费者，总不能一直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总不能原地踏步吧？这和把应该往电脑里书写的东西再去写在贝壳竹帛或秦砖汉瓦上是一个道理。”孙大草说：“你的道理是严丝合缝的。可有些东西属于进步，而有些东西则只是时髦。正如女人的裤子。过几年，时髦的东西被发现有问题了，再回到原路上的时候，再拐回来继承传统的时候，背负沉重负担的仍然是企业。”
年轻人说：“拐回来再说拐回来的事，历史都会惊人的相似，一个产品的材料和工艺拐回来又有什么关系？我的工作是为了企业和人身安全，是为企业的健康发展保驾护航，是党和国家赋予的权利。以人为本，事关重大，这和给企业减负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正如一个骑士，总不能为了减负而取缔马鞍吧。”年轻人笑笑说：“我的话可能没有说服力。但归根结底是，我必须把产品销售出去，必须把本单位的经济效益提升上去，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这是一个局部问题，也是一个社会问题。”
孙大草佩服年轻人的执着认真和谈不上正确但却无限牛×的高谈阔论。年轻人说，鸟岛楼一旦装备了这些东西，他就立即正式发证，绝不拖延。企业从此就可以放心经营，就基本上安然无恙，基本可以高枕无忧。企业就可以健康发展，就可以突飞猛进，就可以在太阳岛上勇往直前，就可以战无不胜，势不可挡。
但那些东西算下来要支付好几千元。王萍萍已经掏钱像拔毛了。孙大草对王萍萍说：“别的度假村都是女人在跑。我见有人不买这些东西就能拿到证书。你是个女人，女人是资源，资源是优势，混了这么多年，这一点总该懂吧。你应该出面试试。”王萍萍不去，说：“其实你不知道，有些本来很简单的事，女人一出面就复杂了。男人想和你上床，却不直说，女人明白，更不能直说。直说的女人太主动，太主动的女人就不值钱了。这事就得拖，就得有个过程。一直到大家都折腾够了，都差不多筋疲力尽了，一年过去半载了，序幕才算拉开，过程才算完成，才找机会捅破那张窗户纸。可是，有些事情它经不起折腾。像我们的度假村，一年只有六个月经营时间。眼看八月份了，等到事情办妥，黄花菜都凉了。”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孙大草奇怪，王萍萍还没有人老珠黄，怎么就这么悲观。要是上天再让她年轻几岁，她一定会去跳腾，一定会去风骚！
鸟岛楼的问题远不止这些。孙大草综合客人的意见，建议在楼前楼后搞些农家茶园和周边环境，以成为太阳岛上惟一一个将酒店风格和庄园特色兼收并蓄合而为一的小酒店大庄园。王萍萍对这样做的效果表示怀疑。孙大草建议在楼顶闲置的平台上搞些凉亭，以成为相邻的庄园可望不可及的独一无二的空中茶园。王萍萍说：“二楼的50人餐厅空着都没人来，谁还去楼顶？这个天气，热死了。”
孙大草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说白了，王萍萍不可能再投资。要实施孙大草的建议，就得搞基础设施，就要或多或少花钱和投劳。购置材料，购置桌椅板凳，不花钱是不可能的。对王萍萍来说，先期的投入回收无望，再让她往里扑腾，她于心不忍，她心有余悸。人常说，把钱投出去的叫男人，把钱压在箱底的叫女人。王萍萍是女人，女人见好会收，见了不好也会收。
入夏了。太阳岛像个大蒸笼，知了都懒得呜叫，躲在树阴里乘凉。鸟岛楼的工作人员人心涣散，各自为阵。王萍萍除了和孙大草上床时还能迸发出一点激情外，对其他事情都兴趣不大。希全美是应届高中毕业生，高考落榜。她的父亲是国营花牛公司党委副书记。他安排希全美打几天工，目的是要让女儿知道，没有大学文凭的人是怎样生存的。现在，书记同志的这个目的达到了，他已经为希全美找好了重读的学校。希全美开始心不在焉，一旦领到工资，就会抬脚走人。李桂乖整天忙着和小电工乱整，客房卫生每况愈下，被单做不到一客一换。客人多次提出这个问题，王萍萍只有说：“这里是农家风格。”一脸无辜的样子。客人发火说：“别歪嘴和尚念歪经了。农家的特色饭菜你一点没有，完全都是酒店宾馆的那一套，质量和环境却相差十万八千里。农家院的特点是随意温馨，可你一直哭丧着脸，看不到一点人气。你简直在这儿开了个车马店。”
邻水泽的老板张丽在院子里听见哈哈大笑说：“给你讲鲁班门前不要耍斧头，你偏不听。怎么样，这次遇到真佛了吧。”王萍萍说：“想看笑脸容易，拿钱来就成。”张丽撇撇嘴说：“吆，想钱想疯了！”说完扭身回了自家园子，也不来串门了，俩人从此就不招嘴了。
做饭的大师傅是个小四川，姓欧。他有没有厨师经历无从考证，但他现在却担任鸟岛楼的大师傅一职。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这是一种全社会性的病态现象。我们一听见四川人，就想到了麻辣，就想到了厨子。就像见到河南人就想到仿真一样。太阳岛上的四川人成了群，一个拖一个，都能串到一起，像一个小团队。职业不用问，清一色都是厨师。会不会做饭不知道，反正油倒锅里都能冒烟。欧四川长的小个子小脑袋，小手小脚，那种不便可想而知。孙大草进过厨房，他给厨房下过一个定义：关键的时候，一个人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这就是厨房。欧四川的饭菜没有特色，关键时候速度也跟不上，一桌菜少说也得催上四五次。客人等不及，边吃边减。一桌点八个菜，弄不好就减成六个以下了。对此，王萍萍嘟囔，李桂乖嘟囔，希全美忍无可忍时也嘟囔。孙大草请来的客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下野书记、郑韦、郝石、梅沁、帛琪，哪一个也不例外。饭菜质量好坏不用你王婆卖瓜，一吃便知。就目前这个样子，他们出去后根本不可能相互推介，弄不好还会说几句反话。要知道，消费者的传诵比任何广告都立竿见影。
恶性循环，生意萧条的程度可想而知。每逢周末，邻近的庄园人声鼎沸，鸟岛楼仍然门可罗雀。
孙大草嘴角有颗痣。他妈说那是馋痣，能赶上饭时。这话好像有一定的道理。小时候在农村饥寒交迫，谁家有好吃的，孙大草确实还能碰上。前几十年做记者下乡，也常有这种巧遇。现在似乎不灵了。前面在八方度假村时，和年轻人一起吃水煮白菜，四个月时间，孙大草的体重减少10公斤，由一个高血脂患者，一下子蜕变为营养不良。到鸟岛楼后，有客人时，吃的是客人的剩饭剩菜，没有客人时，就有一顿没一顿的了，偶尔盘子里还会吃出一只半生不熟的死苍蝇。
太阳岛上出大事了。因为一个村干部占用农民土地建度假村而又不按时支付费用，太阳岛上的村民闹起来了。村民们设置路障，使一切车辆无法通行。他们轮流把守，提着酒坐在大路中间猛喝。警方遵照当地政府关于“阻止事态扩大，保证游人安全”的指令介入。村民和警方两队人马各自监守在路障的一侧，双方对峙，旁若无人。官方的车辆神秘兮兮，来回穿梭。车里面的人紧绷着脸，不肯像外界透露任何消息。警车发出极像“抓人抓人”的叫声，在太阳岛上不停地奔跑，把各种野鸟惊得四散。
游人明显的少了。太阳岛上的宾馆和度假村失去了往日的喧嚣。那一群少妇样叉开大腿的庄园，看起来也乖顺得多了。接起客来零零星星，羞羞答答，还半遮半掩的。
孙大草坐不住了。鸟岛楼如果关门走人，孙大草会颜面尽失。孙大草食不甘味，如坐针毡。
李四的一句话，使孙大草的命运再一次发生转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