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日入夜，李小山在东屋睡着后，刘沛然和李草儿在西屋互相享用得乐不可支。
当天早饭后，刘沛然让姐弟俩复习《关雎》、《月出》、《蒹葭》、《黍离》，说是怕姐弟俩像熊瞎子掰包米掰一穗儿丢一穗儿，还翻地去了，并把地翻完了。李草儿还坐立不安后跑到地里去了，还在地头的柳树下枕着刘沛然的大腿。午睡后，刘沛然检查了姐弟俩的复习后又十分满意。
事后，李草儿枕着刘沛然的大腿躺着说：“哥，再和我说说话吧，我就爱听你说话，咋听也不够。”
刘沛然背靠东墙坐在炕边抽烟，说：“你不乏呀？刚才你可……”
她捂着他的嘴红脸说：“不兴说！”
他拿下她的手吻一下后笑着说：“对，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她搂着他说：“你要是和我说说话，我还上赶着伺候你，给你伺候得熨熨帖帖的。”
他掐灭烟头扔在地上，说：“好吧，那我就说说咱俩搁苏先生家分手后的事儿吧。我和你还有小山在苏先生家分手的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就从王家堡子下道和小河交叉的地方开始找你姐和宝宝。我寻思出事儿那天下晚儿下了大雨，小河涨水了，没准儿把你姐姐和宝宝冲走了，我就在小河里来回找，还找遍了两岸的大小树下和草棵儿里。找了一天，我做了记号，第二天接着找，一直找到小河流进太河的小河口。第三天我上塔城去找，我寻思没准儿你姐和宝宝被坏人带到塔城了。我从北关进城，找了东关、南关、西关……”
她搂紧他，问：“你还上那地方去找了？”
他俯首问：“哪地方？”
她仰面看着他，说：“就是女人卖自己的地方。”
他点头说：“啊，你说的是妓院。对，我去找过，可你咋知道？”
她仍搂着他，说：“我和小山在腊月二十二给咱俩妈上坟后上你家，你家上下屋都锁门了。我和小山又上苏先生家，他家也锁门了。我和小山就上了塔城，在妓院遇上了原来是咱桃花峪的一个小媳妇儿……”
他皱眉打断她，问：“她咋上那种地方去了？”
她也皱眉，说：“她那口子学会了耍钱，就把她卖到那种地方去了。她那口子和一个岁数大的都能当******女人凑一块堆儿去了。我听她说，那男的杀了能当******女人后自己也被人杀了。”
他又俯首问：“被杀了？那男的长啥样儿？姓啥叫啥？”
她眯起眼睛答：“那男的长个鸟眼睛鹰钩鼻子，我就知道他姓赵，不知道他叫啥。”
他长出一口气，说：“啊，那就是我试枪后扔在泡子里的那个家伙。”他说完问，“对了，那女的咋知道我？”
她睁大眼睛，答：“不是她知道你，是我一听她说的模样儿个头儿，我就知道是你。”
他又长出一口气，说：“啊，那个女的。她自称花魁，让我进屋，我掉头就走了。后来我听钱太多说……”说完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说，“那女的叫山本砍死了。”
她哆嗦一下，问：“咋砍死了？”
他咬牙后说：“钱太多问那女的，和她说话的姑娘是谁。那姑娘挠了又踹了钱太多。那女的说那姑娘就是个打听道的。钱太多把那女的祸祸够后交给山本，可那女的不让山本上身还挠了山本，就被山本砍死了。”
她含泪说：“那女的说打听道的就是我呀！”
他惊异地问：“啥？”
她也咬牙后说：“那天我和那女的说完话就走了，这时候钱太多拦住我放了一大串狗臭屁，说让我跟他走，要不的话他就把我当嫌疑犯抓起来，把我祸害够后再送到鬼子的慰安所，让鬼子们祸害死我。我说，好吧走吧……”
他抓着她的双肩问：“啥？”
她擦了一下眼睛，说：“我先进了胡同，走到没人的地方，我说我那口子来了。”她说完紧紧搂着他说，“哥，你知道不，那时候我多想你就在我身边啊？”
他仍抓着她的双肩问：“那后来呢？”
她咬牙后说：“当时钱太多撒目一圈儿问我，你那口子在哪呢。我说在这呢，就在他脸上狠狠挠了一把，趁他捂脸叫妈，我说去你妈的又狠狠踹他裤裆一脚……”
他松一口气后刮一下她的脸，问：“你咋也骂人呢？”
她握着他的手，咬牙后说：“我从来不骂人，我骂的是畜牲！”
他揉着她被他抓红的双肩，问：“那再往后呢？”
她拿下他的手吻一下后说：“我拉着小山跑出了胡同，钱太多追出了胡同，朝天打了一枪，大叫要抓住我。这时候街上就乱套了，有人喊朔日杀手来啦快跑哇，街上就更乱马人花的了。我趁机摘下头巾，放下盘头，脱下袄罩，拉着小山一口气跑出了塔城。”
他咬了一阵子牙后说：“******，看来我把钱太多倒栽葱在粪坑里，他算是死得其所！”他说完问：“对了，你盘头干啥？”
她也咬了一阵子牙后说：“那天我和小山上你家时，你家西院那个男的也放了一大串狗臭屁。我说我嫁了一个又高又大的，要是我男人知道你放了这么老些狗臭屁，指定把你打趴下满地找牙再要你的狗命。”她说完又紧紧搂着他说，“哥，你知道不，那时候我多想你就在我身边打他呀！”
他分开她的双臂，说：“可他家和咱家有亲戚。”
她正色说：“哥，你知道不？你家前院的媳妇儿说他昧了你卖地的钱，把他妈，那老太太多好哇，可他却把他妈气死了。”
他也正色说：“看来他是腚眼儿拔罐子找死（屎）呀，我哪天就成全他！”他说完恨恨地叼上一支烟。
她为他点烟后说：“哥，先别生气。你说到哪啦，往下说呀。”
他抽了一口烟，想了想，说：“后来我走到塔城火车站，又走到鬼子兵营，我一看见鬼子的膏药旗和衣裳就想：要是没有这帮鳖犊子，我不会被打昏，你姐宝宝咱俩爸不会下落不明，咱妈也不会含恨而死。我就决定往后一边找你姐宝宝咱俩爸，一边熟悉塔城的大街小巷、市井风俗和鬼子的情况准备报仇雪恨。”
她搂着他问：“哥，那咱你搁哪住？”
他又抽一口烟，说：“我就住苏先生家东院。那家男的听日本招工的说，上热河的阜新挖煤吃大米白面大鱼大肉挣现大洋就去了。一年多没音信，女的就上阜新找去了。到那听一个工友说才知道，吃的是橡子面窝头儿都拉不出来，更别提挣现大洋了。一天早上那男的病得起来晚一会儿，就被鬼子用镐把活活打死了，扔在山沟里。那女的连个尸首都没找着就回来了，一下火车就被钱太多当嫌疑犯抓起来打昏了祸祸，祸祸完还不放，把她绑了起来。”
她皱眉问：“那我和小山九月初二、冬月初三、腊月二十二都去了苏先生家，你干吗不出来？”
他又掐灭烟头扔在地上含泪搂着她说：“那时候我没找着你姐宝宝咱俩爸，也没找着凶手，我没脸见你和小山。过年我是在苏先生家过的。苏先生喝多睡着了，我站在当院望着桃花峪的方向，想你姐宝宝和咱俩爸是凶多吉少了，你和小山就是这世上我最亲的人了。”
她含泪搂着他说：“哥，大年三十那天下晚儿我也在院子里站着，望着塔城的方向，也想我姐宝宝和咱俩爸是凶多吉少了，你就是我和小山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二人流泪相拥互吻。
他叼上一支烟，说：“我没枪子儿后，就瞄上了钱太多的短枪。二月初一那天下晚儿，我抓钱太多时，苏先生家东院那女的说了她的事儿，我正瞅她纳闷了咋有这么巧的事儿，她就误会了，脱下裤衩就要给我……”
她拿着打火机顿时紧张起来，说：“你……”
他抚摸着她的后背，说：“还有一个原来就是窑娘们儿后来和钱太多鬼混的肥娘们儿，肥得光后背就够四个人打麻将八个人卖呆儿的，光巴出溜地也来凑趣……”
她更紧张地说：“那你……”
他仍抚摸她的后背，说：“我把那肥娘们儿轰出去，让那女的收拾完跟我走。出塔城后我给那女的一些钱，就像武松在蜈蚣岭给那女的钱。可她说啥呀不要，我就硬塞给她，押着钱太多就上这来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为他点上烟，说：“那你把钱太多的脸蒙上干啥？当时我要知道是他我就挠死他！”
他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说：“我怕万一不小心让他跑了，不就给你和小山带来麻烦吗？”
她又长出一口气，问：“那苏先生咋对你那么好？”
他抽一口烟，说：“苏先生是大连旅顺口人，甲午年他十五岁，鬼子打到旅顺口，三天三夜杀死了两万多中国人，苏先生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一家八口人被杀了。苏先生受了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跑到奉天柳条湖，投靠了一个也是行医的世交家。后来，他娶了世交家的独生女，生了一个儿子。儿子长大后去了媳妇儿，给苏先生老俩口生了个孙子。”
她皱眉问：“可我上苏先生家三四回，咋都没看见苏先生的家人呢？”
他咬牙后说：“前年秋天，鬼子占了奉天。一天，几个鬼子闯进苏先生家，砍昏了苏先生，砍死了他儿子，在炉子上烧死了他孙子，祸祸了他老伴儿和儿媳妇儿，还在他老伴儿和儿媳妇儿身上插上了炉钩子和炉镩子。”
她听到这里，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他又抽了一口烟，说：“后来我在塔城租了房子。当时我想，与其从苏先生家到塔城一天一个来回地跑，还不如在塔城租房子方便。她家是砖瓦房，上屋三间，东西下屋各两间。她家就租下屋。我说我是本地人，在塔城火车站扛大个儿，租了东下屋。我回王家堡子把我和你姐铺的褥子、盖的夹被、枕的枕头拿去。开始我寻思她家有男人，后来我才知道，她家就姑嫂俩。”
她又紧张起来。
他还抽了一口烟，说：“嫂子叫杨子姝，小姑子叫柳淑娴。她两家原先都在西关做买卖，两家老人指腹为婚。先是杨子姝他爸得了病，卖了门市房花光了钱也没治好，后来柳淑娴的哥哥也得了病，也是卖了门市房花光了钱治，还让杨子姝冲喜，柳淑娴替他哥和杨子姝拜的堂。杨子姝蒙着盖头前脚刚进洞房，柳淑娴她哥就断气了。杨子姝还是女儿身就守寡了。柳淑娴她爸妈和杨子姝的妈受不了就先后走了。姑嫂俩辞了佣人，靠租房过日子。后来，那小姑子一早一晚和我没话找话。”
她颤抖着嘴唇问：“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他点点头说：“后来我听她嫂子说才知道。可八月十五那天我想你姐宝宝和咱俩爸，喝多了。小姑子嫌我是个酒鬼，可后来听我和她嫂子唠嗑又后悔了。我说上奉天火车站扛大个儿过几天就走了，回到苏先生家。九月初一我砍死仨鬼子，十月十五我看没事儿了，就回到她家。因为我说了还要回去租房住。可杨子姝让我往后在她家吃饭，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外面一天吃两顿饭。杨子姝还要往后给我洗衣裳。我寻思她还要挣点儿饭钱和缝穷钱就答应了。谁曾想第二天晚上杨子姝做了四个菜请我喝酒，跟我说了她姑嫂俩的事儿，说她姑嫂俩要一起嫁给我。”
她紧张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浑身发抖。
他连抽了两口烟，说：“可我当时心里只有你姐，推门就走了，连夜回到苏先生家。冬月初一我杀一个汉奸六个鬼子，腊月初八我看没事儿了，又回到她家……”
她扬眉瞪眼问：“你干吗又回她家，上庙就有出家心。”
他连抽了三口烟，含泪说：“我寻思她姑嫂俩一年到头太不容易，就给她俩一人定做了一件袄罩……”
她看他泪光闪闪，欲言又止。
他不管烟头就要烧到手指，说：“可冬月初二那天晚上，钱太多领五个鬼子闯进她家糟蹋了她姑嫂俩，第二天一大早柳淑娴就割腕自杀了，临死前对子姝说，来世一定要干干净净地和子姝一起嫁给我。子姝天天做俩菜等我，在请我喝酒前她也割腕了，等她告诉我这些事儿才说她割腕的事儿，说来世一定要干干净净地和淑娴一起嫁给我。我当时一听抱起她就往医院跑，可还没跑出胡同她就不行了……”他说到这里，流下了眼泪。
烟头已经烧到他的手指，焦糊的气味开始弥散。
她连忙为他拿下烟头扔掉，随即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大叫一声“哥”，呜咽了。
窗外，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