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荷走到张家庄的乱坟岗子天才透亮儿。
她走到或低矮或塌陷坟墓中的两座坟山前，含泪跪下，流泪叫道：“妈、爸……”
她所叫的妈爸并不是她的亲妈亲爸。
她是十六岁那年也就是前年才知道的。
前年种完地的一天下午，她和妈到庄东泡子洗澡后上岸，妈含笑上下打量她。她问：“妈，你干吗这么瞅我？”妈说：“瞅我闺女真养眼，模样儿好，身段儿还美。真像妈的亲闺女！”她看妈姣好的相貌和美妙的身材，搂着妈问：“我不就是妈的亲闺女吗？”妈也搂着她说：“我倒想你就是妈的亲闺女！可你不是妈的亲闺女！”妈的话不啻晴天霹雳惊了她。她摸着妈的前额，妈拿下她的手说：“我没发烧说胡话！”妈搂她坐下说：“我是为你爸冲喜成亲的，成亲三年没开过怀儿。十六年前的一天一大早，我听到房门外有小孩儿的哭声，我打开房门一看，就看见包在小花被里的你，那咱你还没出月科呢。我看傍拉美人，就把你抱回家。我想肯定是老天爷看咱两口子没孩子就把你送来了，我就给你起名叫招弟儿……”她依稀记得：家里总是有一股中药味儿，爸总是躺在炕头上，周舅来了，妈生下了小弟来弟儿，周舅走了……依稀变得清晰：夏天晌午，她为下地的妈送饭，走到长出荷花的泡子旁，听到妈的叫声，看到妈骑在周舅身上，周舅又骑在妈身上……爸掐刚会爬的来弟儿脖子，周舅掐爸的脖子，妈拽开周舅，爸死了。几个黑衣服的人绑上了周舅，周舅对妈说：“招弟儿叫周小荷！来弟儿叫周大鱼！”……可人们叫她“私孩子”，叫小弟“拉帮套”，叫妈“养汉老婆”。在妈提了菜刀大骂几次街后，人们开始叫妈周家的，叫她小荷，叫小弟大鱼了……她搂妈哭着说：“妈，你告诉我这些干啥？你就是我妈！你就是我亲妈！”妈紧紧搂着她说：“小荷，你和大鱼不是一奶同胞。你今年十六，大鱼今年十四。小荷，你今儿晚儿就和大鱼圆房吧，让妈早点儿抱上孙男娣女。”自从大鱼断奶后，妈就让她光身子搂大鱼睡觉，说是怕大鱼尿炕尿湿了她衣裳。每次被大鱼的尿泚醒后，她总是听到妈的啜泣声。白天妈下地，她在家里照看大鱼做家务。她和大鱼耳鬓厮磨，两小无猜。一直到她十岁时，妈才让她穿上肚兜裤衩搂大鱼睡觉。她回想妈的十六年养育之恩，不是亲妈却胜似亲妈。她紧紧搂着妈说：“妈，我听你的。”她脸上发烫地听妈讲房事。当晚，大鱼被妈催促到泡子洗了澡，妈做了一桌好饭菜，她和大鱼双双躺进新被窝儿。在妈的不断咳嗽声中，她身上发热，脱光自己，骑在大鱼身上，可大鱼却推下她问：“你干啥？”他问完不等回答就背对她又睡了，她听到了妈的叹气。从那以后，妈日见黑瘦，最后皮包骨地死在炕上。她和大鱼卖了地把妈埋在爸坟旁。大鱼上塔城火车站扛大个儿，听说上阜新挖煤吃大米白面还能挣现大洋就和几个工友报了名。临走前的晚上，她做了一顿好饭菜，夜里她又骑在大鱼身上，大鱼反过来骑在她身上难舍又难分。第二天一早，她把大鱼送到了塔城火车站。
她为爸妈磕了三个头，站起来离开乱坟岗子，走到苏德生坟前，含泪跪下，流泪叫道：“爸爸……”
大鱼走后，苏德生搬到西院，看她无所事事，雇她帮工，一礼拜给她一次酬多于劳的工钱。她白天在苏家做家务还学做医务，晚上回到自己家想大鱼。可大鱼一年多没音信，她决定上阜新找大鱼，请苏德生照看房子。苏德生给她一笔钱说是穷家富路，她坚决不收，苏德生当房租给了她。她辗转到了阜新，多方打听找到大鱼的工友，才知道大鱼半年前因病起床晚被鬼子工头用镐把活活打死扔在山沟里。她哭着找到山沟，只见一片白骨。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在沿儿胃大鱼烧了纸，又辗转回到塔城。一下火车就被钱太多当嫌疑犯绑起来带劲一个屋里打昏了，她醒来发现自己光着下身。白天，她被绑又被锁在屋里。夜里，她在枪口的威逼下任钱太多蹂躏日渐消瘦的自己。她多次借口解手，可院门反锁院墙又高，环肥又寸步不离。她只有趁环肥怕冷跑回屋后虚掩房门，期待打家劫舍的好汉相救。好汉终于来了，打昏了钱太多，撵走了环肥，让她跟他一起走。她以为好汉看重她，让她做压寨夫人。她忍不住看好汉仪表堂堂，禁不住自己脸热心跳。可好汉却给她一笔钱，打着钱太多走了。她到妈爸坟前哭了半宿，回家又哭了一天半宿。苏德生过来劝她，她透过泪眼看着苏德生和善的面孔，抱着苏德生的腿叫了一声爸爸，苏德生叫她一声闺女。她对苏德生说了家人和自己，苏德生也对她说了家人和自己，又说了刘沛然。从此父女俩同病相怜。同仇敌忾，同舟共济，同甘共苦。苏德生教她医务，多次劝她招赘成亲生儿育女，她幻想和刘沛然再续姻缘为苏爸爸养老送终。可她一看到李草儿就自叹不如又自惭形秽，向李草儿坦白了对刘沛然的误会。送刘沛然三人上小塔后回张家庄，一进庄口就和一些乡亲被鬼子押到苏德生家房门前，看到苏德生被鬼子绑在大树上。她开始纳闷儿苏德生冒名顶替，继而明白苏德生良苦用心。她认真听了苏德生的每一句话，含泪咬牙看苏德生被鬼子活活刺死。她出钱雇乡亲安葬苏德生后，担心刘沛然三人贸然上苏家在遭不测。她连夜赶到小塔，正好接到刘沛然三人。她对三人转述了苏德生临终前的每一句话，可刘沛然在苏德生坟前跪一会儿就走了。她以为刘沛然为苏德生报仇去了，一天一夜不吃不睡精心照料刘沛然的家人。可刘沛然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回来了，还带回来两个神神道道的人，只字不提报仇的事儿，那个年轻的还说那两瓶酒和四种罐头是鬼子送的。
她为苏德生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咬牙后说：“爸爸，你等着……”
